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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受将一张抄好的玄女娘娘庙告示放在案上,和众人却步靠墙后立。
“张老夫子坐。”李侍尧左手两个铁胡桃转得刷刷响,右手抬了一下。说道,“大家都瞧见了,北京风水和广州不一样。有道是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你们少说也是跟我六七年的了。我想了想,在这里没个官衙儿,他娘的未必有伙房的狗吃得开!八十五即授中军总监,吴世雄你三个授千总实职,带来这三十个弟兄都有武职,都补到巡捕营去做把总!张师爷我给你补个参议道,不过这个职分得叙保请旨。你先来个‘署理’,我告诉一声吏部,具本时候我再见皇上说。”
“谢军门提携!”
李侍尧手指点了点那张告示,接着说道:“既然皇上委我来作这个九门提督,提督衙门就得是我说了算。衙门下辖的两万六千官兵要调动运用得像我这手指头一样,要它怎样动就怎样动!眼下年关将至,各地白莲教天理会活动猖撅。北京京畿天子辇下,不许出一丝一毫差池。现下要弄清这座庙,到底敬的哪路神仙?香客有没有结香堂拜堂主的事?有没有密地演法布道传教的事?没有,那好,我还要给它装金修庙。若有,一是要弄出主传人,二是要防着有人趁年关在京师捣蛋——”手指蒋纸一推又道:“这布告我一看就气味不正!顾天府的人来了,张老夫子和你们四个专门合议这件事,人手不够再到刑部去,看黄天霸的徒弟能不能来帮一手——总之是要把这个年过平安!”
“是!遵军门令!”
“京师不比外省,无令不许妄动!你们要事事请示,听令而行,有事我才能替你兜起来,听见了?”
“是!尊令!”
“你们先到下伙房吃饭。”李侍尧颜色和缓了些,“饭后到大堂摆队,按期归衙的登记。名册,升衙放炮后才到的一律挡在仪门外听我发落!”
“扎!”
众人行礼纷纷离去了。李侍尧至桌前坐了,先给广州家里写了一封平安信,又给孙士毅写信述说来京情形,让他‘勤于差使、谨于行事、慎于小人’,总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又难以形诸笔墨,想了想,又加了几句:“原十三行归复旧制,乃请旨而后施行。该行刘东洋感激皇恩,筹金十万以为修葺旧衙所用。弟时将赴京,且思此金入衙即为群小瓜分,于地方实无所益,徒得逞宵小辈之欲壑。是以不讳瓜李之嫌暂令家人收存。今公既已到任,合应缴公。弟以为此款项可用修文庙为宜,切请留意勿勿不云”,但这一加,反复看去倒觉更加不妥:这不等于白送一个把柄给孙士毅?——他自问一生为官刚直清廉。就为这十万银子动了心,好比斋公偷吃了狗肉那么腻味。入京处情不能理直气壮,遇事不能通达,就为有这块“心病”。情知外省多少督抚富可敌国,吞这点银子玩儿似的,偏自己就没这本事胆量!终归自己一向有个“好名远利”的名声通国皆知的缘故——算了,专门派人回广州,缴公干净!……这么一想,顿时轻松了下来,将信揉成一团扔了纸篓里。偏转脸看,墙上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白纸,上头写着“敬惜字纸”,李侍尧叹了口气,又把那团纸捡出来,晃着火摺子焚化了,这才安心。一时便见迟本清满头冒汗,喘吁吁跑来,禀道:“军门!午末时牌就到,升衙不升?”
“升!”李侍尧恍然间看表,果然短针已指到一,长针也逼近“十二”,霍地站起身来,一边去摘墙上悬着的剑,冷冷命道:“叫门政上头放炮!所有护卫衙役一律执事上岗!”他却甚是仔细,抚冠束带,从从容容衣袍都拽舒展了,将腰间宝剑丝绦流苏都打理得纹丝不乱,这才出门,摇着方步迤逦到大堂后侧。迟本清早已先来一步站在侧门呵腰躬候。
大堂上早已是森严肃杀济济一堂。沿公案桌下四十八名衙役四十八名亲兵戈什哈分两列直延到二堂门口,衙役一律黑红水火棍双手拄地;戈什哈身着补服腰悬大刀目不瞬睫兀然挺立。三十多个书办、笔帖式袍靴楚楚鹄立堂柱西侧,东侧是二十多个武职官员,都是游击、参将职衙,翎领辉煌衣色鲜明植立候命,靠公案左侧是衙内四司堂官僚属,右侧三把交椅,是步军统领衙门三名副都统,是两万余名禁城营兵的带兵管带。因都有副将职衔,位分贵重,所以特设座椅。这些人今日上午有的去军机处会议,散后直接回了家,衙里没了主官营官,下属僚役如乌兽散,有的会局子,有的约同年搓雀儿牌叫堂会。甚或有泡花酒约会被迟本清的人叫回来的。刘保祺是文案司堂官,也站在左侧,左右思量衙里没有什么要紧公务,却也没有大中午会衙议事的例,不知是真有什么要紧事,还是这个李猢狲新官烧火大弄玄虚?想起上午和纪昀西华门说话,肚里想笑,忽然觉得周匝静得出奇,便知李侍尧要出来了,接着便听“咯——咯——咯!”三声炮响,迟本清可嗓门儿高唱:
“大军门升堂啰!”
衙役们都练出来的功夫,“噢——”地齐声呼叫堂威,提线木偶般一齐提足后退一步,接着文官武将们“啪啪”打得马蹄袖一片山响。便听李侍尧脚步声橐橐从东后侧门出来,径升座据案而立。
“请提督大人安!”
庭里庭外上百的人一齐打下千儿去,声音震得大堂嗡嗡作响,院里老梧桐树上一群乌鸦受了惊,“唿”地扑楞起翅膀,飞得满天盘旋。
“诸位起立。”李侍尧脸上毫无表情,干巴巴说道:“三位将军请坐!”
人们似乎松了一口气,北营管带穆阿玛、西营管带阿成、朝阳门管带图门朝上一拱,双手据膝落座。其余文武弁佐归位垂手肃立,不时用目光偷睨公座,李侍尧也坐下了,偏脸吩咐:“迟本清,点名!”
“是!”迟本清轻轻取过案上花名册,不知怎的,他的脸色发白,手也有点哆嗦,犹豫了一下,乍着胆子点:“图门军……门!”李侍尧一挥手止住了他:“点名不带尊称!”
“是……图……门!”
“到!!!”
“穆阿玛……”
“到!”
“阿成!”
“到啰!”
三个人三个答法,一个气如虎吼,一个恬谈自若,一个吊儿郎当,人群中立刻传出“嗤嗤”的偷笑声。李侍尧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满洲亲贵子弟,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也不理会,心里打着主意,听迟本清接着点:
“李国强!”
“到!”
“冯云罢!”
“到!”
“关效英”
“到!”
一时统计下来,共有十五人缺席未到。李侍尧接回花名册,手指点着问道:“这十五个是怎么回事?”
“回军门。”迟本清自觉办差尽力,显得心安理得,回道:“本衙门各司除了三名请长假的,都知会到了,还有一名借调到四库书房去的,不便通知。大营将官是通知各管带、军门书房师爷按名分级知会的。既然没有来,想必是营务分不开身也是有的。”李侍尧哼了一声,翻着花名册,问道:“穆阿玛,这个游击叫柴大纪,怎么没来?”
穆阿玛听问,忙转身道:“柴大纪是四营管带,负责西直门防务,那里居民外地入京落居的多,四营会同顺大府端了个教匪窝点,抄出许多违碍书籍。礼部奉旨‘就地销毁’,他带人烧书去了。”李侍尧点头,又问阿成:“纪大发、吴诚、苏得贵、冯克俭——这四个是你营里的,他们到哪里去了?”
“出差了……出差了……!”阿成一脸的不在乎,笑眯眯看着李侍尧,“您知道,快过年了。标下大营万数来人,总得弄点吃的给弟兄们打牙祭,一向的规矩不许在北京城里头采购,我派他们到房山、良乡、密云一带乡里买点猪羊山货、打几头野牲口。还没回来呢!”他是阿桂的本家侄儿,却和乃叔大不一样,矮个子小骨胎儿,一身结结实实的肉肥袍褂都绷得满满的,溜尖的橄榄脑袋稀毛小辫子,抹了一层油似的泛着光,眨着眼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望着李侍尧。李侍尧暗自吞了一口唾液,刚要问图门,图门扯着大嗓门说道:“一样一样——我派他们西山采购去了,还派了一棚兵去大兴打猎,咱们也得过年不是?”
李侍尧伸手用劲按了一下公案,说道:“派人采购,成——把你的一棚兵给我调回来!别说你,就是我也没权把一棚营兵调出去打猎!这件事都察院知道了,御史们是要弹劾的!”
“御史?”图门不屑地一扬脸,“御史们现在也忙着到印结局领银子,去户部哭穷撞木钟,借着弹劾敲诈外官是他们的看家本事。我们除了饷还有什么进项?怕他个屁!”阿成也道:“大冷天的,调回来也是闲着!”
他们的话其实都是众人心里想说的,立时引来一片嗡嗡嘤嘤的议论声。有的说“管钱的衙门有钱不求人,管人的衙门有人送钱,我们除了大头兵,有什么?”……“这话是,有门生的靠门生送,没有门生的靠外头送冰敬,谁给我们送?”“闷子监、翰林院是清水衙门,你到人家后院看看,送的那些年货垛成山!”……纷纷纭纭都是揭不开锅的穷话。李侍尧不动声色端坐着,心里掂掇着如何教训这群鱼鳖虾将,忽然见门政上头匆匆进来禀道:“有四位游击刚到,要不要放进来?”
“唔?都是谁?”李侍尧问道。
“一个叫蔡畅明、一个叫罗佑德、一个叫苏得贵、一个叫柴大纪。”
李侍尧便看三位副将,直勾勾盯着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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