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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十五爷!”人精子惊呼一声扑上去,轻轻摇晃他身子,又掐人中又摸脉息,连连问:“您怎么了?您怎么了?”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已是吓得木了半边身子,带着哭音喊道:“您醒一醒儿……”正没计奈何时,颙琰动了一下,声微气弱说道:“这是……疟疾病儿犯了……真不是时候儿……”人精子这才略觉放心,在他耳边说道:“我抱您先进窝棚里安顿了。再进镇子想法子弄药。”说着,抱起颙琰就走。刚刚走到窝棚口,一脚尚未跨进去,猛地听里边有人断喝一声:“谁?你敢进来,我一剪子扎死你!”
人精子万不料这里边还藏得有人,一个垫步倒窜退出一丈有余,顿住脚想了想,柔声问道:“是鲁惠儿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谁?”
“我是……下晚在你家吃饭的客人……”
“你抱的是什么?”
“是我们家主……他犯了老痫……”
惠儿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息一声道:“唉……进来吧……”
这是庄稼人看秋用的窝棚,地下铺的是穗秸,两排高粱秸捆搭成“人”字形,北头风口也用高粱杆堵实了。虽说也是走风漏气,从外头乍进来,顿时觉得身上一阵暖意。人精子把颙琰靠东边平放下去,拢起秸柴掩了掩壁上漏风地方,不言声脱下自己袍子替他盖上,喘了一口粗气,说道:“眼下也只能这样了。要能弄口热水就好了……”惠儿一直坐在西壁北边看他摆布,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良久才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现在镇里挨门挨户在拿你们!要是好人,衙门为什么要捉你们?要是歹人,怎么不远走高飞?”人精子道:“你以为衙门拿的就必定是歹人?实话跟你讲,你们府台见我们爷也得磕头请安!要不为你一家,哪招来这场子事?”
“要不为你们,我们也招不来这么大事。”惠儿叹息一声道:“他们说我爹通匪,五花大绑捆走了,房子也烧了,我哥背着我娘逃不知哪里去……这窝棚他们也来翻过两次……天明了,这里也是藏不住你们的……”“天明就好办了。”人精子道,“我们的人到了,教他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我就怕我们主子……现在哪怕有口热水也是好的……”
惠儿听了没吱声,人精子也没了话:这时分到哪里去讨热水?过了一小会儿,惠儿衣裳悉悉站起身来,似乎犹豫了一下,便向外走去,人精子突兀问道:“到哪去?”惠儿道:“你听听他出气吸气又急又重的,像是发热呢!我干娘住那边,干爹也有个疟疾根儿,去讨换点水,说不定也有药的……你是怕我去报信儿啊——咱们一道去成不成?”人精子摸摸颙琰额前,果然觉得滚烫,脉息急促得不分点儿,呼哧呼哧呼吸着,身上不时惊悸地一抽一动……想想耽在这里也真不是事儿,心一横对留迷着的颙琰道:“爷,咱们只有豁出去了,我抱您进镇子。放心……有人动你,我就开杀戒!”说罢,掬婴儿般连袍子裹抱起颙琰。颙琰在他肩头哼了一声,人精子忙问道:“爷觉得怎么样?”颙琰只说了句“头疼得要炸了……”便歪了下去,人精子也不说什么,跟着惠儿大步向镇里走去……
此时地上的雪已有二寸许厚,镇里街衢映着雪光,极易分辨道路的,不一时来到一户人家,也是柴门小院茅房上墙,惠儿站住了脚,从门缝向里张了张,回身小声道:“我干爹已经起来了,他是车把式,给东家喂牛的。”人精子努努嘴道:“敲门。”
……一阵剥剥啄啄的敲门声惊动了里边的老汉,一边开门出院,一边自语说道:“今晚这是咋的了,三番五次敲门打户的?——是谁呀?”小惠隔门道:“干爹——是我,小惠。”门“吱呀”一声拉开了,老汉隔着小惠向后觑了半日,说道:“你家不是招了盗么?你舅方才还来过寻你,你后头那是谁呀?”
“这不是说话地方儿。”小惠说着便推门进院,招呼着人精子也进来,径入东厢屋里,这才对人精子道:“这是我干爹,姓黄,这里人都叫他黄老六,是给钱家大院赶车的——干爹,这早晚就起来喂牛么?这两位先生是北京过来的客人,昨晚遇了贼奔了我那里——说起来话长,这位爷发着老痫,热汤热水不拘什么先灌一口,你有治老痫的药煎一剂吃了看,到天明就走。”
黄老七皱巴巴一张脸盯着看了人精子二人移时,说道:“先在这床上吧,捂上被子发发汗,这种病儿华佗爷也没法子——你舅二回来说立马要走,你娘在后头屋里给他预备干粮呢……啧……这年头响马贼官府衙门还有传教的,都把人弄懵了,分不清哪是好歹人,哪个窝子都有好人,也都有歹人……康熙老佛爷掌天下时候儿,哪来的这些事儿呢?唉……”他口中唠叨着出去抱柴了。
叶永安也要走!人精子和惠儿都愣了一下,但这晚上稀奇古怪五色迷乱的事太多了,二人索性不去想他,伏侍着颙琰躺下了,惠儿手脚不停添柴生火,烧火煎药。黄老七的老伴儿甚是贤惠,还窝了两个荷包蛋,细细下了一碗挂面,屋子里顿时热气腾腾,颙琰起初只是个冷,加了三重被捂着仍是上牙打下牙迭迭打战,头疼得像要裂开似的。满口谵语,一会儿叫:“阿玛!”一会儿叫:“额娘”,一会儿喃喃自语:“王师傅……我的字怎么练也不及八哥……阿玛说过两次了……”喝了药又喂了半碗面条儿,这才回过神来,脸泛潮红闭目而卧,呼吸也平稳了。许久,睁开眼看着,轻声问道:“小任子……咱爷们这是在哪?小惠……小惠怎么也在?”人精子赔笑道:“主子,别想那么多,安生歇息一会儿。咱们这是到了好人家了。”颙琰点点头,看了看小惠,说道:“我的勘合印,还有奏折稿子都在钱家蜜……蜜蜂店里……得想法子取来……落到歹人手里不得了……”
正说着,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小惠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说道:“我舅来了。怎么办?”
第十八章 穷家女不竟承贵宠 智刘墉剪烛说政务
来的果真是叶永安。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边在门洞里跺脚,扑打身上的雪花,一边抱怨,都是一口京腔,“三爷我走过多少码头,这回算栽在你们这起小癞蛤蟆手里了!这算怎么回事呢?还要跟着你逃难!”走在前面的叶永安道:“肖三爷,您省点事成不成?好意思的,这都是命!红果园要不出事,八抬大轿抬您您肯跟我来?这都怨姓汤的,他要硬顶着拿人,这会子——“他突然顿住了,嘴张得老大合不拢来,僵在东厢门口:他看见人精子站在屋里灶前,一脸冷笑在盯视自己!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人精子目光阴郁看着叶永安,口气又缓又平,“你可真能耐!你赌输了家当,你姐姐替你还债,还又卖你姐姐的儿女挣钱发财!两千两银子,数目不错吧?还有你外甥子呢?男孩子是多少,你还敢反咬一口,说我们是贼!”
叶永安惊恐地看着人精子逼近自己,瞳仁缩得几乎豌豆大小,映着灯放着贼亮的光,腮边的肌肉一抽一搐,双腿抖索着向后退。突然他双膝一软“扑嗵”跪倒在雪地里,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一记一记猛扇自己耳光,没口子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是畜牲……”门口那个肖三爷起初看愣了,吓怔了,此刻醒过神来,大叫一声“不好!”掉头就跑,人精子隔着两丈许顺手一推,他竟没有逃过这一劈空掌,一个踉跄绊在门槛上直摔出去掼了个狗吃屎!兀自在雪地里打滚挣扎,人精子一摆身子扑出去拦腰提了回来。那叶永安己连爬带跪到惠儿跟前磕头求饶:“千不念万不念,念在我和你娘一母同胞……舅舅是糊涂油蒙了心,跟着歹人下了水,也是身不由己……屋里这位爷是贵人,只要你肯替舅舅求个情儿,高一高手舅舅就过去了……他头在地上碰得砰砰作响,鼻涕眼泪地连哭带嚎夹央告:“惠儿惠儿……舅舅早年不是坏人……你小时候儿骑在舅脖子上看庙会,给你买小木梳扎头红绳儿……舅舅这是吸了鸦片,一步一步逼得走了这条道啊……呜……饶了你这不成器的舅吧……”
小惠原先兀立不动,听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人精子在旁喝命:“跪好!都他娘给老子跪好!呆会儿我们主子醒了再发落你们!”这才认真看那个姓肖的,原是个秃子,光溜溜一个枣核脑袋一根毛也没有,在灯底下齐明发亮,人精子笑骂道:“你是哪个庙的贼和尚,也跑出来当人贩子!”姓肖的大约吓破了苦胆,脸色泛青形同白痴,跪在雪地里只是打噤儿。惠儿笑着,一转眼见他这光景,撇了撇嘴,要笑又止住了,啐了一口正要说话,听见颙琰床上翻身,忙几步赶过去问道:“爷,冷么?”
“我……热上来了。”颙琰喃喃说道,“扶我起来坐着,给我倒水……”他抖着手要揭掀那几床被子,却只翻开一个被角。惠儿忙扶他坐起身来,黄老七张罗着端水过来,说道:“我也有这病,爷必定想喝凉的,那只一时受用,下回犯冷时更难受,就是温开水多喝一点的好……”颙琰就小惠手里将一大碗温水琼浆般一吸而尽,又解缚了背心,畅开袍扣靠墙坐着,虽然仍是热,小惠跟前已不宜再脱,但精神已经见好。喘气定心好一阵子,说道:“方才的话我都听了,想必是我的身份明白了才有这事。小惠,你这舅舅真不是东西,你说,要他。死要他活?”
小惠恨恨地看了一眼叶永安,叹息一声,低了头思量半晌,问道:“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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