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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继续匆匆前行,菲利普得加快步子才跟得上她。
"你从来也不肯设身处地为我想想,"他说。"要是你心里没有谁,那你当然会整天嘻嘻哈哈,和和气气的,什么也不计较,可要是你也像我这样一头栽入了情网,就很难控制自己的脾气啦。怜悯怜悯我吧。你不喜欢我,我不介意,感情这东西毕竟是没法强求的嘛。只要你能让我爱你就行了。"
她只顾往前走,硬是不开腔。眼看再走不了几百码就到她家门口了,菲利普心里猛地一揪。他再也顾不得体面了。他语无伦次地倾诉心中的爱和悔恨。
"只要你能原谅我这一次,我保证今后绝不再让你受委屈。你高兴跟谁出去,就跟谁出去。你如果什么时候有空,愿意陪我一会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又停下脚步,因为他们已经来到街角处,平时他们总是在这儿分手的。
"现在请你自便吧。我不要你走近我家门日。"
"我偏不走,除非你说你原谅我了。"
"这一切我厌烦透了。"
菲利普迟疑了片刻。他有一种直觉:他可以说几句叩动她心扉的话,不过要让这些话出口,连自己都感到恶心。
"造化真残忍,我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啊。你不知道残废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当然不喜欢我。我也不指望你会喜欢我。"
"菲利普,我可没那意思,"她赶忙接口说,口吻里突然流露出几分怜悯。"你知道,你说的不是事实。"
菲利普索性假戏真做了。他压低了嗓门,声音里微带沙哑。
"哦,我可感觉到了呢,"他说。
她握住菲利普的手,望着他,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我可以向你担保:这一点我从来没有计较过。除了最初的一两天,我就再没往那上面想过。"
他像悲剧演员那样神情郁悒,缄口不语,他有意要让她感到,他悲不自胜,完全被感情的波澜冲垮了。
"菲利普,你知道我是很喜欢你的。只是有时候你有点叫人受不了。让咱们讲和吧。"
她扬起头,将自己的嘴唇凑了过去,菲利普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接住了她的吻。
"这下你高兴了吧?"她问。
"高兴极了。"
她向他道了晚安,然后沿着马路匆匆离去。第二天,他送给她一只小巧的怀表,表链上系有一枚胸针,可以别在外套上。这可是件她盼望已久的礼品。
但是过了三四天,米尔德丽德给他上茶点时对他说: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答应过我的话吗?你说话算数的,是吗?"
"是的。"
他很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事,所以对她接下去要说的话已有了思想准备。
"今儿个晚上,我要跟上回在你面前提起过的那位先生外出一次。"
"好吧。但愿你能玩得尽兴。"
"你不介意,是吗?"
这会儿他不露声色,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我当然不怎么乐意,"他微微一笑,"不过,我现在想尽量约束自己,不再乱发脾气了。"
一提到这次约会,她显得很兴奋,话也不觉多了起来。菲利普暗暗纳闷:她这么做,究竟是有意伤他的心呢,还是仅仅因为她生来就不懂得体恤别人的感情?他已经习惯于为她开脱,认为她的冷漠无情纯粹出于愚昧无知。她生性迟钝,伤了他的心自己还不知道。
"跟一个既无想象力又无幽默感的姑娘谈情说爱,实在没有多大的乐趣,"他一边听一边这么想。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也正由于她天生缺少这两种禀性,菲利普才不怎么见怪于她。要不,他哪能原谅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自己带来痛苦呢。
"他已在蒂沃利剧院订了座,"她说。"他让我挑,我就挑了那家戏院。我们先要上皇家餐厅吃晚饭。他说那是全伦敦最阔气的一家馆子。"
"他可是个道道地地的上等人,"菲利普学着米尔德丽德的腔调,在肚里暗暗嘀咕了一句,但是他紧咬牙关,不吭一声。
菲利普也去了蒂沃利剧院,看到米尔德丽德他们坐在正厅前座第二排。她的同伴是个脸上滑溜溜的小伙子,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衣着挺括,看上去像个跑码头的兜销员。米尔德丽德戴了一顶黑色阔边帽,上面插着几根鸵鸟羽毛,这种帽子她戴着倒挺适合。她听着那位东道主说话,脸上挂着菲利普所熟悉的那丝浅笑。她脸上的表情向来缺少生气,呆板得很。只有那种粗俗的滑稽笑料,才能逗得她哈哈大笑。不过,菲利普看得出来,她这会兴致很浓,听得津津有味。他酸溜溜地对自己说,她跟那个华而不实、爱说爱笑的同伴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米尔德丽德生性鲁钝,喜欢接近叽叽呱呱的浅薄之徒。菲利普虽说很喜欢同别人探讨各种问题,却并不擅长于空日闲聊。他的一些朋友,例如劳森,很有一套说笑逗趣的本事,兴致所至,插科打诨,谈笑风生,这常叫他钦佩不已。凡是他感兴趣的事,米尔德丽德偏偏觉得乏味。她希望听男人谈论足球和赛马,而菲利普对这两样恰恰一窍不通。能逗伊人展颜一笑的时髦话,他却一句也讲不出来,真是急死人。
菲利普一向迷信于印刷成册的出版物,现在为了给自己的言谈话语增添点儿情趣,便孜孜不倦地啃起《体育时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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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六十二章
菲利普不甘心于听凭情欲的摆布。他知道,人生世事无一不似过眼烟云,自己的情欲早晚也会烟消云散的。他不胜翘企地期待这一天的到来。爱情好似依附在他心灵上的一条寄生虫,靠吮吸他的心血来维持那可恶的生命;爱情搞得他神魂颠倒,使他对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一概失去了兴趣。过去,他喜欢去幽静典雅的圣詹姆士公园,常坐在那儿观赏蓝天衬映下的繁枝茂叶,其色泽之淡雅,轮廓之分明,宛如一幅日本版画。他也常去秀丽的泰晤士河河边,觉得在那驳船穿行、码头毗连的河上风光之中,自有一股令人百看不厌的魅力。此外,伦敦变幻不定的万里云天,更能激起他心灵的遐想。可如今,景色再美,他也无心恋及。只要不同米尔德丽德呆在一块儿,他就感到百无聊赖,坐立不安。有时候他去观赏画展,想借此排遣心中的愁思,结果却像观光的游客那样,在国家美术馆的画廊上匆匆而过,没有一幅画能在他心里激起感情的涟漪。他甚至怀疑,自己从前所迷恋过的那些事物,今后会不会再使自己感到兴趣。他过去手不释卷,乐此不疲,现在却觉得满纸荒唐,废话连篇。他一空下来,就钻进医学院俱乐部的吸烟室,一本接一本地浏览期刊杂志。这样的爱情实在是一种折磨,他怨恨自己竟会身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他成了樊笼中的囚犯,可他心中渴望着自由。
有时他早晨一觉醒来,只觉得心泰神安。他心灵涌起一阵狂喜,因为他相信自己终于挣脱了羁绊:他不再爱她了。哪知过了一会儿,等他神智完全清醒了,痛苦又重新潜入他心田,他明白自己的心病依然如故。尽管他如狂似醉地迷恋着米尔德丽德,可心底里却又对她十分鄙视。他暗暗对自己说:恐怕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既爱又嫌的矛盾感情更折磨人的了。
菲利普一向有解剖自我、探究内心感情的习惯。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盘算,他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只有使米尔德丽德成为自己的情妇,才能摆脱卑劣情欲的折磨。他的痛苦乃在于肉欲得不到满足;倘若这一点得到了满足,说不定他就能挣脱那条束缚着他身心的、不堪忍受的锁链。他知道米尔德丽德在这方面对他丝毫不感兴趣。每当他发狂似地亲吻她的时候,她出于本能的厌恶,总是尽力挣脱开去。这个女人竟然一点不动春心。有时候他特意讲些在巴黎的风流艳遇,想借此激起她的醋劲,谁知她全然不感兴趣。还有一两回,他故意坐到其他餐桌上去同别的女招待打情骂俏,可她根本不把这当作一回事。菲利普看得出来,她倒不是在存心做作。
"今天下午我没光顾你的座儿,你不介意吧?"有一回他陪她去火车站时这么问。"你管的那几张桌子似乎全坐满了。"
这话并不符合事实,她也不屑点穿他。其实,就算她不把这种事儿放在心上吧,可要是她能装出几分计较的样子,菲利普也会心坏感激的。如果再说句把嗔怪的话,那对菲利普饱受创伤的心灵更是莫大的安慰了。
"我觉得你天天老钉着一张餐桌坐,够傻的。你是该光顾光顾其他姑娘的座儿嘛。"
菲利普越想越觉得眼前只有一条出路:只有叫她委身相就,自己才能获得身心的自由。他就像古时候中了妖术而变成怪兽的骑士,急于想找到那种能恢复自己健美人形的解药。菲利普仅存有一线希望。米尔德丽德很想去巴黎开开眼界。对于她,就像对于大多数英国人一样,巴黎乃是欢乐与时尚的中心。她听人谈起过卢佛尔商场,在那儿可以买到最时新的商品,价钱只及伦敦一半左右。她有位女友曾去巴黎度蜜月,在卢佛尔宫里消磨了一整天。在巴黎逗留期间,她同丈夫,我的老天呀,天天玩个通宵,不到早晨六点是决不肯上床睡觉的。还有"红磨坊"什么的,叫人说不清,道不尽。菲利普心想,哪怕她仅仅是为了实现去巴黎的宿愿才勉强委身相就,自己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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