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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锋?」
「正是。」
邵咸尊抚须道:「还记得你那把宝刀是怎么断的么?那妖刀离垢纵使添加异质,使其耐得高热,终究是人为之物,那样的剑器我也造过一柄,如何能将另一柄利刃斫成两段,自己却丝毫未损?」
耿照正自沉吟,忽想起「映日朱阳」正是他的作品,离垢妖刀的出现、崔滟月脐中的火元之精,乃至原剑主「檐香阶雪」锺允惨遭夺剑灭口的悬案……皆与那映日朱阳脱不了干系,忍着问个究竟的冲动还刀入鞘,呈与邵咸尊。
「还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却未伸手,捋须笑道:「因为你的刀,不懂得藏锋。自它诞生以来,便以十成的锋锐与敌相争,每交手一回,便折损些许锋刃;自身虽仍是十分,但这个锋锐度的总量却不住下滑。到了磨刀石也救之不回的田地,便是末日来临。」
这道理与武功相似,并不难明白。若每次出手都用劲十成,就算打中敌手,自身也不免承受反震?是以武学中极少有教人全力施为、不留后着的打法,多半是垂死一击与敌同归,才得如此决绝。
道理虽好,毕竟刀剑不是活物,不能劲出七成自缩三分,邵咸尊所说未免太过玄奥,半点也不真实。
他笑而不答,下马走近一截约碗口粗细、横在道旁的梧桐残株,抚须道:「此刀奇妙之处,典卫大人一试便知。留神!」
也不见他起脚抬腿,袍襴忽动,残株「呼」的一声朝耿照飞来,连不远处的芊芊都忍不住惊呼:「小……小心!」
比起罗烨的千钧扫腿,邵咸尊无声无息的一下何止高明数倍?耿照瞧得分明,心想:「他让我试刀来着。」
再无疑义,「唰!」
抽刀反掠,残株一分为二,分落他身畔两头。
邵咸尊负手前行,边回头笑道:「手感记住了么?」
冷不防地反足一蹴,一枚石磨大小的路石挟着骇人风压,撞向耿照的脸面!
碧火真气在他动念的一霎已生感应,对旁人是偷袭,对耿照却不是。
他心生犹豫:「万一伤了刀刃——」
正欲闪躲,想起背后是芊芊的篷车,咬牙拔刀,「嘶」的一声裂帛轻响,巨石如泥塑般自两耳飞过,谁知削得太薄太快,两片裂石仍朝篷车直飞,竟不稍停!
耿照回身横劈,刃挟劲风,这一刀不只将两片裂石拦腰削断,余势所及,更把分成四片的岩石扫向一旁,轰轰轰地撞碎在一处。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刀锋不住嗡嗡震响,耿照凝着蜓翼般的刃口,面露惊奇之色。——世间,竟有如此锻物!
适才他出得三刀,每一刀的刀刃手感均不同,虽是极端细致的变化,若非精通淬钢特性,等闲不易察觉;但就是这样的微妙差异,仿佛连换数把不同的刀,每一下都是针对来物性质之不同,做出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打击——残株虽重,半腐的木质却较镔铁柔软,耿照一刀劈出,刀刃丝纹不动,以钢铁之坚迎向木质之软,光靠残株的重量与速度,便足以使它压着刃口自行分断。
而巨石坚硬,重量却更重,正是刀刃的克星,耿照劲力凝于刃口,以速度尽催镔铁之利,务求一刀两断;刀更稳更凝,竟不带风,仿佛将通体坚锐凝于一根蚕丝的粗细、甚至更细更微,以致石不能挡,应声两分。
第三刀耿照不止要粉碎石头,更欲改变其方向,刀便如!束浸水布棍,拦腰轰飞顽石,却借由急颤卸去反震之力,免伤锋刃。三刀之间,此刀的质性接连转换成斧刀、薄刃快刀、厚背折铁刀以及百炼缅刀四种截然不同的刀器,次序井然,如有神通。
耿照一转念,登时明白其中关键,直说便是一个「韧」字,半点也不玄妙。
邵咸尊在这把刀上,打出了超越其他铸炼师所知的柔韧度,将「坚」与「韧」这两种在镔铁之中不断相互拉扯、干涉的属性扩延至极,从而给了使刀之人最大的发挥空间。
「我明白「藏锋」的意思了。」
耿照再度入鞘,双手捧还,是发自内心的由衷佩服。「家主只开了七成锋,剩下三成须由刀者补足,要锐要钝、要快要沉,收发全然由心。」
而短开锋本就能延长刀剑的寿命,否则钢质越磨越损,总有消钝老脆之日。
「孺子可教也!我身边几名得意的弟子之中,没一个有你的悟性。「藏锋」二字诀窍,我本以为要带进棺材里了。」
邵咸尊连连点头,难得露出满意笑容,仍未伸手取刀;视线越过耿照肩头,与某个红着小脸频频傻笑的少女偶一接触,忽叹了口气,对耿照正色道:「此刀之锐,端看刀者的能为,须有绝顶之刀客,才能试出它的极限。只可惜我青锋照浸淫剑术,并无出色的刀者。典卫大人如若不弃,可否为邵某试刀?」
第百零五折 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当今江湖,能得一柄「文舞钧天」邵咸尊亲铸的兵器,不惟象征身份、地位,乃至财富,更是对剑术与人格的至高肯定,乃是用剑之人梦寐以求的事。邵咸尊的话说得婉转,意思却再也明白不过。但那怕只是「借来试用」,这仍是一份耿照收受不起的大礼。
他自小便不贪图他人的物事,纵使爱这刀浑圆天成的锻造技艺,也没有占为己有的想法,双手捧鞘,摇头正色道:「邵家主,我年轻识浅,武功不过初窥门径,要说能为家主试刀之人,在我之前不知有几千几百,无论如何,总轮不到在下僭越。这把刀,还是请家主另择高明罢。」
邵咸尊眯起凤眼,拈须微笑:「好!谦冲自牧,不役于物,典卫大人好修养。」
接过刀来,叹了口气。
「可惜啊,这刀本为悼念一位故人,才由花石津携来越浦,原也没想怎的,适才与典卫大人谈得投机,想来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教我将此刀携与大人。可惜敝帚难入典卫大人法眼。」
这要是教旁人听见,「耿典卫」这三字在江湖上从此算是臭了。连邵咸尊亲铸的刀剑都看不上,已不能说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还差不多。耿照被挤兑得面上微红,只得转移话题:「家主欲追悼的,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他与我斗了大半辈子,恩仇都算不清楚啦。兴许人老了,益发念旧,这些年来江湖道上少了这一号人物,不免无趣,故多做善事,少惹风波。」
突然扬声:「你听见啦。不是爹小气,舍不得给,实是人家看不上。」
却是对芊芊所说。
芊芊爬下车,从父亲手上接过刀了,将耿照拉到一旁。
「喏,你拿着。」
耿照苦笑。「我现下在将军手底办差,拿别人的东西,恐有贪渎之嫌。慕容将军若拿军法办我,可不是打打板子就能了事。」
芊芊一本正经地点头。「将军顾虑极有道理,老百姓最恨的,便是贪官污吏。镇东将军律己甚严,是东海百姓的福气。」
耿照听她说得老气横秋,哭笑不得:「你倒是将军的知己。」
却见芊芊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道:「况且,有谁说这刀送你了?我爹说啦,就请典卫大人试试刀而已,用了再说说哪里需要改进之类,刀还是青锋照的,又不是不用还。」
笑容未变,凑近道:「你要是再不收下,我便同我爹说昨儿的事。」
「你————」
耿照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居然让个小女孩给威胁了,堂堂七品带刀典卫的面上难免挂不住。「芊芊,这刀是怎么了?你非让我拿它不可!总有个理由罢。」
芊芊见父亲微露不耐,唯恐他变卦,有些气急败坏起来:「这是我爹……算啦,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定了定神,压低声音:「总之收下便是。我又不会害你。」
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体温蒸出汗泽,馥郁的潮润不住逸出香肌,也不知是着急抑或其他。
要再带个小新娘回去,这回怕连宝宝锦儿也饶不了他。
况且,邵咸尊身上牵着太多悬而未解的谜团和线索,芊芊固然娇俏可喜,讨人喜欢……眼下就别添乱了罢。把邵咸尊的独生女娶回家?光想便头痛不已,只得乖乖收下刀来。
芊芊可开心了,笑得眼睛眯成两弯月牙,哼着歌蹦蹦跳跳回到车上。耿照双手捧着刀对邵咸尊一揖:「蒙家主不弃,在下有僭了。」
将刀系好,上马与他并辔而行。邵咸尊很是满意,捋须笑道:「这柄刀虽已命名,也只我父女二人知晓,不算什么正式的名字。我于用刀一道所知有限,况乎命名,不知典卫大人有何想法?」
耿照沉吟片刻。
「不如就叫「藏锋」罢。此刀最令人惊艳,便是此处。」
「如此甚好。」
邵咸尊笑道:「我会在越浦待一阵子,待典卫大人公余之时,再行登门请教使用此刀的心得。故人若闻「藏锋」二字,不免有戚戚之叹。」
耿照正想找机会问映日朱阳与锺允的事,顺便打听火元之精的来历,这下算是歪打正着,连忙应允。听他又提起赠刀故人,灵光一闪,不觉凛起:「莫非,这刀是专为总瓢把子所造?人说青锋赤炼,势同水火,雷总把子与邵家主是死对头,何故为他锻造刀器?难道……他们私底下一直有来往?」
适才邵咸尊说那人「与我斗了大半辈子」,遍数东海武林,也只雷万凛堪住。
两人一个是江湖市井无不敬仰的正义象征,一个则是黑白两道人人惊惧的武林枭雄,论身份、地位、影响力,的确有「平生斗罢惟知己」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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