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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汪燕说,虽然瓷器上咱们每天所勾画的植物都是平面的,但在你心里,你得看到它们在活生生地生长。
守陵人
一
一个接一个,打着手电筒往前爬。盗洞里空气混浊,伊术敏有些喘不过气来。这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有人担心地宫的空气有毒,曾建议她买些口罩。但也有人说,1938年就被盗过了,即使空气里有毒,四十年了,毒气也顺着盗洞的缝隙出来了。
越往下去,寒气越重,水珠顺着盗洞的缝隙滴下来。伊术敏睁大眼睛,左顾右盼。她的任务是记工,在小本上记下哪些单位来了哪些人,干了哪些活儿。当然,跟其他人一样,她也要寻找那些盗墓者拿剩的宝贝和喝水银的殉葬者,如果有的话。
墓道是个斜坡,十来米长,青砖地。墓道上有石门,一共四道,每扇门都是一块巨大的青白玉石,门上雕着菩萨,头戴佛冠,身披袈裟,手上掐花采叶,站在莲花座上。每道石门都被盗墓者撬开了一条缝,只能一个人侧身进去。
地宫里放的是光绪皇帝和隆裕皇后的棺椁。那时,伊术敏还不了解他们,只知道崇陵地宫里躺着一对皇帝夫妻。
她从没进过地宫,其他人也没有。
清朝在关内一共开辟了两处皇陵:一处是遵化的清东陵;一处是他们易县的清西陵,都在河北。
开发崇陵地宫是受裕陵地宫的影响,此前,乾隆皇帝的裕陵地宫经过清理,正式开放,这使得清东陵出现了旅游人数的井喷现象。为此,清西陵文物管理所的领导们着急了,也迫切希望能通过开放西陵的地宫来吸引游客,提升自己的旅游声誉和收入。
本来计划发掘的是泰陵地宫,因为这座雍正皇帝的陵寝里有盗洞。但当他们顺着盗洞进行挖掘时,盗洞却不见了。盗洞未通,泰陵便仍未被盗,国家文物局停止了他们的工作。
二
崇陵地宫被盗过,发掘清理工作得以顺利进行。
发掘小组由易县文化局的陈局长带队,伊术敏那时跟发掘小组的同事还不熟。一个月前,她还是易县招待所的一名服务员,为开发地宫,清西陵文管所在县招待所抽调了十一名职工,她漂亮能干,便被领导挑了过来。刚开始,她并不想来,在县招待所,她的编制是合同工,而到了文管所,她只是临时工。不过,那时候的人单纯,都服从领导安排,让来也就来了。
跟在其他人身后,术敏钻过了第四道石门。她听到陈局长说,“正中的棺椁是光绪的,旁边的是隆裕的”。眼前的景象让术敏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太阳穴也在耳朵里咚咚作响。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并不感到什么恐惧,只是凄凉。
光绪皇帝的小腿骨搭在棺椁外,骨头是从挡板那个凿开的洞里伸出来的。旁边皇后的棺椁则被彻底打开,顶盖翻过来,放在光绪的棺椁上。夹棺石散落在棺床下,棺板的碎木满地都是。隆裕皇后的棺材里,衣服和铺盖物都成了烂泥。除了在皇后右肋下发现了一个装了珠子的小荷包外,其余的随葬品已被洗劫一空。
风水是骗人的,她想。如果真有什么万年吉地,棺材也不会被人砸开,衣物被人扒掉,尸骨也不会被人拖出来。她想,光绪真是个可怜的皇帝,活着被慈禧太后当做傀儡欺负,没有自由,不能跟自己喜欢的珍妃在一起,死了入土也为不了安,还得和自己不喜欢的隆裕皇后躺在一起。
光绪的棺椁是部队的周医生最先爬进去的。周医生是军医,胆子大,带着手术用的白手套就爬进去了。周医生在里面把光绪身上的衣服一层层脱下,递出来。贴身的衣服都烂了,只有龙袍还依稀可辨。伊术敏在旁边负责举灯。
散了架的骨头被一块块钩出来,在阴凉处晾干,用塑料袋封好,分别装进两个特制的小木箱里,再放进各自的棺椁。自始至终,她都没见过光绪皇帝的骷髅头,这让她感到奇怪。
皇帝棺椁最后的清洁工作是伊术敏做的。她拿着抹布,打着手电筒,跟周医生一样,从脚顶板被盗墓者砸开的那个洞爬进去。椁内有很多烂布条垂下来,稀稀拉拉的,她把那些垫在尸骨下,为保护光绪皇帝龙身不腐的檀香木料和青灰色粉面都弄出来。后来,领导让她把这些粉面晒到崇陵的宝顶上,找找里面还有没有漏掉的宝贝。她翻来翻去地找,什么都没发现。
楠木棺椁上写着奇怪的文字,金黄色的。后来,专家说,那是梵文,四大天王的名字。到处都是菩萨像,石门上有,棺盖上也有。菩萨们闭着眼,合着掌,坐在莲花上,周围是云,脚下是山,山上是花和凤凰。伊术敏觉得,有这些菩萨,地宫里看着并不那么阴森可怕。
金井是在光绪皇帝的棺椁下发现的。金井里没水,只是一眼深几十厘米,直径十几厘米的小洞。金井是地宫和陵墓的核心,是最初选定陵墓时的“风水之穴”。为通地气,接阴阳,建地宫时,与金井相对应的位置都预留了空洞,洞里放入宝物,镇墓压邪。他们从金井里捞出了一堆怀表、玉石、翡翠、珍珠和铁球。这便是当年的盗墓者因为疏忽,而给他们留下的“收获”。
三
地宫下有“金刚墙”,金刚墙由一条条被称为封门石的大石条垒成,石条间有凹槽和凸棱,顶部铁锔子相扣。当年,盗墓者所挖的盗洞是U字形的,因为弄不开金刚墙,只能绕过它。
游客参观地宫不能从盗洞爬,所以必须弄开金刚墙,领导们找来当时驻扎在西陵里的通信部队帮忙。军人可靠,还不要钱。刚开始,战士们在外面想尽办法,都没能使封门石动一下。后来,他们从盗洞爬进去,在里面用撬棍将最顶部的石条撬开一条缝,用绳子套住,十几名战士喊着口号,拉了十来分钟把它拉下来后,其他的四十多块石条才被一块块地拉下来。
金刚墙打开后,她开始跟其他工人一起建下地宫的台阶。他们把通往地宫的路用砖头垒好,灌上水泥浆,用砂轮把台阶一级一级磨出来。
1980年6月15日成立的发掘小组,到了8月1日,他们便开始卖票了。票一角五分钱一张。最初,游客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也没出现什么井喷现象。游客是在1987年时才突然增多的,很多人看了当年上映的一部电影后找过来。他们对她说:“小姑娘,你知道吗?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荣辱兴亡都在这里尘埃落定了。”至今,她都没看过那部叫做《末代皇帝》的电影。她只记得,在1989年的上半年,游客似乎达到了一个顶峰,开了三个窗口,票都卖不过来。但很快,清西陵的生意又冷清了下来。
四
术敏的老家在易县的北百虹村。4岁时,她跟着家人搬进了清西陵,住在昌陵附近的村子里,父亲那时是附近林场的场长。雍正的泰陵、嘉庆的昌陵、道光的慕陵、光绪的崇陵,还有那些王爷陵、妃子陵、阿哥陵,都是她从小玩耍的地方。
她从小胆大淘气,父亲总给她一个耙子和竹筐,让她到昌陵里捞松树下的松包。后来,她到易县县城里上中学,便离开了西陵。
父亲是1976年得病去世的。父亲走后,她一个人跑去林业局,问领导能否照顾一下,帮自己安排个工作。父亲生前人缘好,有一次水灾,父亲拿出700元钱去公社捐,公社人说:“老伊,你还一大家子人呢,不过了?”非逼着他拿回去300元。
那时的人重感情,便把她安排去了易县招待所。当服务员时,她常想起西陵。她记得念中学时,有一次老师带他们到泰陵参观“收租院”的泥塑展和“学大寨”的图片展。当时,她看着这熟悉的环境就想,将来长大了能回到这里上班才好呢,风景好,也清闲。让她没想到的是,一次发掘地宫的计划让她实现了自己少女时的愿望。她回到了清西陵,在光绪皇帝的崇陵里,在那间小小的班房里,一待便是一辈子。
崇陵管理员/高远摄
班房过去曾是巡逻兵丁休息的地方。发掘完地宫后,班房成了售票处,领导安排她在里面卖票。刚住的时候,有人告诉她,这屋子曾有个老头住过,那老头守了一辈子崇陵,没儿没女没老婆,最后把自己吊死在屋里。班房里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一个炉子和一个柜子。白天,鸽子会扑腾着翅膀飞进来,伊术敏就从发出咯吱声响的椅子上站起来,从屋门后抄起笤帚,把鸽子赶出去。在这个小屋子内,她做饭、吃饭、卖票、睡觉,打了很多毛衣,度过了无数个死一般寂静的黑夜。
五
过去,她一天的工作是随着第一批游客的到来而开始的。那时候,地宫里还没有电,她要领着游客们下去,把蜡烛点燃,然后小心地放在石门的门槛上。后来,有人说,石门槛也是文物,不能把蜡烛放在上面,文管所便焊了些高高的铁架子,让蜡烛挪了地方。
游客来得多了,什么样的她都会碰到。有人在光绪的棺椁前放一捧塑料花,有人在旁边放一盒象棋,有人掏出一把口琴和一本琴谱摆到光绪的棺椁上。她印象最深的是,棺椁前曾放过一封信。信封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那个留名“费洋”的人在信封上写着“爱新觉罗·载湉”,邮编格里则写着“我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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