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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后,雨过天青,泥土儿透着香,地下还湿答答地。
蓝天若海,明亮如镜,看这万里晴空,好似被雨水洗透了,凉风徐吹,更是沁爽宜人。这般好日头,恰是游山玩水的时节,不然便缩身檐下小憩片刻,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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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得先把这讨厌家伙撵走才成。
众弟子皱起眉头,凝视院中的怪汉。那是个大胡子,看他软倒椅上,半躺半坐,眼神兀自飘忽,脚尖更是摇啊抖地,满脸悻悻无赖神色。
这不只是个大胡子而已,还是个该死至极的大胡子。
说来荒唐,方才这怪汉大摇大摆地跨入庄里,屁股朝练武场的教头椅一放,便大剌剌地坐了下来。几人去赶,他老兄两只怪眼半眯半睁,既不开口说话,也不理睬旁人,好似天将府是供人纳凉的茶水铺,他老兄腿酸了,便进来歇上一歇。
这怪汉模样狂妄,任谁看在眼里,心里都会不喜,弟子们不知如何处置这名无赖,只好请今日轮守庄院的十师叔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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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师叔。”
高天成点了点头,示意弟子们退开。他定下心神,凝目打量来人。
眼前这条怪汉蓄着络腮胡,乱发污秽,胸前衣衫敞开,露出满是黑毛的胸膛,看来若给这家伙一柄丈八蛇矛,便是图画里的莽张飞了。
高天成咳了一声,冷冷地道:“朋友,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怪汉伸手挠腮,歪嘴扭鼻,把脚抖了抖,看这个神气,全没把高天成放在眼里,自然也没把话儿听进耳里。
“混帐东西!”左右弟子大怒欲狂,纷纷上前叫骂,高天成举手拦住了。天将府非只是武林世家,尚是朝廷册封的地方望族,还没打听清楚对方的来历,谁都不该妄动。
“朋友,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高天成耐下性子,把话再问了一遍,对方不知是装聋作哑,还是失心疯癫,仍是不应不答。高天成脾气再好,火气也犯上了。他把脸色沉下,森然道:“这位朋友,高某人明白说了,这里便是淮西天将府,十二天将的总舵。你现下擅闯我庄,一会儿咱们劝你不听,休怪动手伤人!”
“淮西天将府”五字一出,怪汉面色微微一变,喉间咳了咳,似要开口说话,众弟子暗喜在心,天将府声威远播,果然名号才一出口,便能慑走群小鼠魂。眼看对方让步,高天成自也面挂微笑,颔首道:“阁下既然识相,我们也不为难你,还请站起说……”
那个“话”字未了,一口脓痰朝脸面吐来,高天成吃了一惊,急使铁板桥闪避,嘴边“话”字陡成“哇”字,险些把痰吃到嘴里。
高天成心下大怒,来人如此狂妄,何须多言赘语?事关脸面,这怪汉存心挑衅,今日唯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让他直的人进来,躺的尸出去,谁要惹火十二天将,谁便倒大楣,这便是高家天将府的规矩。
高天成大喝一声,右足顿地点落,力道发出,身形弹上半空,跟着左足闪电探出,直往怪汉胸口印去,只等对手离座闪避,他便半空急使一个回旋,化左为右,来个飞燕倒剪,将这该死的不速之客当胸踢死。
“飕!”一声轻响划破长空。
有暗器?
高天成面色惨白,身子一转,急忙落下地来,傲人绝技“秋燕剪”没曾使出,反给人将了一军。他强做镇静,正想开口说话,忽见额头长长的几条发丝垂落,在眼前迎风飘动。
高天成心底发毛,他不敢移动身子,仅吊起眼珠,向自己头上看去。
一根亮白的雪雉羽毛定在自己的发髻上,那是只白羽长箭。
箭簇晶亮,箭羽随风迎颤,在头上晃动不休,高天成倒吸一口冷气,敌手好高超的箭法,方才他发出绝招“秋燕剪”,身形急转,其势颇速,哪知这只冷箭竟能正面穿透发髻,看来敌手非只准头惊人,时机拿捏更是绝妙。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怪汉有恃无恐,果然是有备而来。高天成挥了挥手,示意众弟子退到屋檐下,免遭冷箭偷袭。
此刻场中只余自己一人,敌方随时能放箭暗算,说来局面大大不妙。
虽然处于劣势,高天成却没慌,他是能争惯战的老将,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他把心静了下来,凝视远方,觑着庄前绿油油的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好生茂密,乃是二十年前宗主亲自栽种而成,多年繁衍之下,竹叶苍翠青绿,风过竹稍,知了蝉鸣,蝉儿求偶声此起彼落,盛暑中让人烦躁尽去。
平常时候,这片林子让人流连忘返,但在这个要紧关头,竹林却成了决死战场。
高天成明白,竹林里隐伏浓烈杀机,敌方箭手正在林间深处窥伺自己……
一声断喝响起,高天成双足轻点,立时往后飘开三尺,只要能退回檐下,脱离对方冷箭挟制,一会儿凭着己方人多势众,定能将这帮不速之客一网打尽。
眼看便要退出场外,咻咻几声连响,亮光接踵而来,眨眼间大批箭簇已到眼前!这几支箭彷佛天上冒出,势道快绝,高天成不知如何闪躲,心慌之下,只得凝力不动。
脚边爆出四声响,几似同时发出,竟无先后分别。高天成冷汗直流,低头望着身周,只见四支飞箭透土立地,恰恰射在自己脚边。只见正前、正后、身侧左右各有一支,四箭彷佛事先以墨斗计量,各距身子三寸,已将自己围在正中。
须臾间,他的身子竟已被箭网包围!
高天成心下了然,放箭之人无意杀他,但他若再敢妄动,下一箭便会透胸而过。
高天成又惊又怒,他凝目望着大胡子,颤声道:“你……你们到底要什么?”他堂堂一个天将,居然在自家门口尝到这等羞辱,盛怒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怪汉双目圆睁,喀啦一声大响,胯下竹椅已成粉碎。他缓缓起身,伸出食指,定向厅内照壁,众弟子又惊又疑,急忙回头去看。
午后阳光闪耀,厅内两道光辉闪耀,宛如明镜高悬。高天成愣住了:“你要子母阴阳刃?”
怪汉点了点头,两手交握,指节喀喀脆响,入场以来第一回开口,但刺耳的交待却只把众人的火气给激了。
“咱们杀上一场,不然乖乖交出东西。你们几位……”怪汉环顾众人,耸了耸肩:“没第三条路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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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见过这么狂的事……
打出道以来,还没见过谁在天将府这么说话。高天成握紧双拳,额角青筋突起,怒气让他的眼珠突出,脸色涨得红中带紫,“小……小子!”他的声音被怒气切得断断续续,“淮西天将面前,你……你也敢这么嚣张?”
那人摸了摸脸颊上的胡须,眼皮缓缓盖上,他不必说话,盖上的眼皮已替他说了千言万语。高天成望着眼前的无赖汉,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该说话的时候,那便闭上嘴。
高天成心下明白,眼下他孤身在场,暴露于敌方刺客的箭网之下,已然形同人质,天将府高手再多,也不能下手围攻这名怪汉。
高天成咬住了牙,此局绝非无解,你有箭手,天将府威镇淮西,使阴的刺客还少了么?
风过竹林,林间传出悉悉嗖嗖的响声,高天成面色阴沉,心中喃喃祝祷:“三哥,拜托你了。”
※※※
嘎……
弓弦撑开,石弹子已然满弦,只等破空飞出。
十二天将不是摆着好看的,“抚远四大家,淮西高天将”,景泰十四年,天将府随军远征怒苍,与河北祝铁枪、岭南赵醒狮、山东宋神刀一同血战沙场,四大家牺牲无数人命,终于换来满门富贵,高家先人受封关内侯,从此退隐歇手,不问武林事。哪晓得虎落平阳,今日竟被疯狗咬上门来。
“神弹子”高天业秉住呼吸,缩身林间,只等一个满弦发弓,便要将敌方箭手除去。
先前弟子仓皇来报,说有高手入庄滋扰,终于惊动了这位“神弹子”。十二天将各有所司,高天业行三,人如其号,正是天将府中最擅暗器的好手。来人既以暗箭下手,那便是“神弹子”出手的时候了。
使阴耍狠,刺客暗杀,江湖可属他内行。
大敌当前,高天业眼角往两方飘移,竹林左侧隐藏他的九师弟,“扑天镖”高天羽,右侧缩着他的十二师弟,“火蒺蔾”高天芒,同族弟兄各占东北西三角,三人联手御敌,其利何止断金?管他敌人技法再高,也要给他们一举掠倒。
“神弹子”回首去看校场,此时场内情况未曾有变,高天成依旧站立不动,看他镇静自若,当知大援已届,毕竟师兄弟多年,默契非常。
一片肃杀中,怪汉与高天成都没说话,两人只是僵持不动,这厢“神弹子”师兄弟以三对一,也与刺客相互对峙。
僵局已成,谁都不能妄动。高天成身处射程之内,随时都会挨上一记冷箭,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敌人若要贸然发箭,必会暴露身形,届时高天业赏出弹子,自能将敌人爽快了帐。局面如此险峻,惊惶也是无用,只能看谁率先出手发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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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良久,双方都没有动静。
人家耐得住性子,“神弹子”老练过人,也不至束手无策。对方既无动静,便看自己能否洞烛先机,抢先一步找出敌人藏身方位。高天业定下心来,回首望向场内,打量着师弟脚旁的四只飞箭。
箭尾指向何方,便是敌人藏身之所。高天业凝目细看,便要把刺客的埋伏处找出来。
好了得……高天业暗暗赞赏,这四只长箭不偏不倚,恰把师弟圈在核心,看那四株箭尾各朝东西南北四方,彷佛是从四个不同方位出箭,来人隐藏射箭路径,箭法果然匪夷所思。
箭法若神,时时别出心裁,这是失传已久的“春藻箭”。
“嘿嘿,厉害是厉害,可也太过匠气了。”高天业心中生出冷笑,刺客为瞒藏身之处,竟让箭尾分朝东西南北四方,东是正东,西是正西,南是正南……准头虽精,箭法虽高,可惜做得太过火了。要么箭头偏一些,要么箭尾歪个分毫,这番做作,反给高天业看出端倪。
以地形度量,竹林中能使出这种高超箭法的处所,除了最高的那株绿竹外,别无其它地方……
武林厮杀,未必艺高者胜。所谓“斗智斗力”,这个智字还在力之上。看来对方刺客一定年轻,过于卖弄箭法,反让神技泄了自己的马脚。“神弹子”嘴角泛笑,双目如鹰,扫过林间深处,细细搜索蛛丝马迹。
赫然间,茂盛竹林中露出了衣衫一角,果然是在最高的那株绿竹上。高天业冷笑一声,将弹弓对准过去。
六枚钢珠兜在指缝间,中食两指将松未松,双肩不用力,钢珠凑在眼旁,等衣衫一角与珠儿贴合,神技“六连珠”便会验证高天业的神弹美誉。
便在此时,一声细微响声传过,左手三丈外,一人抢先出手。只见红光扑天,一物直朝刺客藏身处飞去。
高天业暗暗喝采,来物如火艳红,那是高天芒的“火蒺蔾”,他也看到了敌手的踪影。
红物翱翔,“火蒺蔾”势道猛烈,冲入敌人藏身处,眨眼间断竹斩枝,竹林坍塌中,“火蒺蔾”兀自向前飞行不坠。
天将府流传十二样绝技,所谓明九暗三,“钢弹子”、“火蒺蔾”、“扑天镖”三样,正是十二天将的三大暗杀绝活。以力道来说,十二师弟的“火蒺蔾”从来都是第一。高天业微笑颔首,知道师弟的武功更上层楼了。
他闭上双眼,松了口气,师弟既然得手,自己也能休息片刻了。他将弹弓松开,当下便要飞身下地,前去察看敌人尸首。
正要离开竹林,忽在此时,只听一声惨叫入耳,高天业心下一凛,立时凝住身形。
不太对劲,“火蒺蔾”出手已有半晌,怎还有惨叫声发出?他静下心来,倾听周遭声响。忽然间,冷汗从额头坠下,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
林间还有一股杀气弥漫,这气息浓冽冷酷,好生紧迫。
暗器不同于拳脚,拳脚仗的是手沉力大、应变快急,暗器讲究的却是腕松肩弛、心静如水,正因刺杀敌人全在远处进行,有时杀了人,尚且不知敌手样貌,更不知对方伤势如何,正因如此,生死直觉远较心思反应要紧。
高天业暗暗感到不祥,他不敢移动脖子,就怕颈椎响声会暴露身形。他移转眼珠,以余光去看地下。
果然……高天业泪眼朦胧,深深自责……重伤倒地的不是什么面生的敌人,而是自己的师弟,“火蒺蔾”高天芒……
高天业又痛又惊,咬紧牙关,知道自己中计了。
适才露出的衣衫一角不过是敌人的阴谋,用意仅在引出己方人马。可怜高天芒眼急手快,反倒先一步中箭。恨只恨自己身为三师兄,却不曾提防在先,反让师弟中了暗算,己方折了一员大将,他却连敌人的身影也没看到。
高天业鼻梁皱起,现出了怒痕。每回他要杀人前,便是这个模样。他把弹弓再次拉满,瞳孔紧盯竹林中央,点子未必知道敌方有三人埋伏,只要这名卑鄙刺客现身落地,前去察看高天芒的伤势,自己的连环六珠旋即发出,敌人势将死无葬身之地。
“嘿……”
果然有人飞身出来,高天业双目发光,手指便要松开,眼看钢弹子便要激射而出,霎时之间,心下震惊,手指再次收紧。
来人身穿青衫,那是他的九师弟“扑天镖”高天羽。看他面带喜乐,兀自不知“火蒺蔾”已倒,犹想过去察看敌人尸首。
高天羽年轻识浅,暴露了自己的身形,敌人只要一个冷箭放过,他便要一命呜呼。
要喝住他么?高天业犹豫了。此时自己若要呼唤师弟,声响发出,暴露位置,自己定会先一步遭殃,等他倒地了,师弟功力浅弱,决计无法替他报仇,天将府恐怕要一败涂地。
“天羽,三哥对不起你,只有请你做饵了……”高天业把弹弓拉得满弦,高天羽若是中箭倒地,他也会看出敌手踪影,替师弟们手刃大仇。
竹林间鸟叫虫鸣,午后流风徐徐吹来,猛听破空声响,飞箭已然射出,高天羽必死无疑!
高天业咬紧牙关,怒目看向声响来处。破空声起于竹林西北,约莫十六丈外,“神弹子”凝目细望,果见竹林高处附着人影。
竹叶浓密,几非人眼所能辨识,但“神弹子”何等功力,区区十六丈远近,怎能让他束手?手指微松,六枚钢珠接连射出,全数往竹林飞入。正中一颗击碎竹干,后头一颗瞄向敌身,其余四颗分打上下左右,六弹连珠,无论敌手怎么闪躲,决计挡不下这手绝技。
“狗贼,便宜你了……”靠着九师弟舍命换来的良机,才让“神弹子”一举得手。高天业轻声叹息,泪光闪动中,眼前浮起了手足相互扶持的陈年往事。
高天业摇了摇头,低头去看两位师弟的尸体,霎时间,忍不住愣住了,只见“扑天镖”好端端的蹲在地下,手上抱着师弟高天芒,正在替他包扎伤势。
高天业满心惊诧,只是一头雾水:“这……这是怎么回事?”
忽听弓弦声响,背后有人拉了满弓,声响仅在一丈远近。高天业满心惊诧,斜目去看背后,只见一名汉子面带微笑,提弓对着自己的后心。
可耻啊可耻,又中计了……高天业气得七窍生烟,索性转过身去,凝视着强敌。
眼前的刺客长得很端正,白白净净的,含笑望着自己。高天业输得很不服气,不知敌人是怎么发觉自己的,他目光发直,瞪视着敌人,好似要喷出怒火一般。
那刺客见他目光带恨,登时笑了笑,嘴角一努,示意高天业朝他腰际看去。
高天业心下一凛,急忙看去,赫然间,一条绳索进入眼帘,这索极细极柔,色做深绿,便与竹叶相似。也难怪自己没看出来。
高天业暗暗心惊,沿线看去,尽处却在一张轻弓上,距己恰是十六丈。
难怪九师弟没事。敌人藏身远方,却用绳索来拉动弓弦,这箭毫无准头,九师弟自是完好无伤,只是可怜了自己……敌方一切布置安排,只为引得“神弹子”出手。等最强的刺客倒下,“扑天镖”、“火蒺蔾”两人功力浅薄,自然手到擒来。
高天业嘴角挤出一丝苦笑,霎时间翻身后仰,一个觔斗翻出,直往下头跃去。
肩井一痛,飞箭射入肩头,高天业纵声狂叫,示警声如同水银泻地,须臾间震惊了整座庄院。
情不得已,只有惊动宗主了,唯有头牌天将,方能挡下这群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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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威出马,高家天将第一人!
高天业纵声惨叫,头牌高手闻声出门,看他迈步时双肩不动,左右各执法器相随,此人不愧是头牌高手,一出场便让十二天将一字排开,气派果然不凡。
天将府占地广阔,田产连绵直达十来里,十二天将同临练武场,更是景泰十四年后前所未见的大事。
这头牌天将是个白发老头,身长不过五尺,看似矮小滑稽,但他目光略略撇过,便让人知道他不是好惹的。
场中众人肃然无声,只有怪汉还是懒洋洋的,一幅爱理不理的神气。
白发老头打量他几眼,冷冷地道:“疯刀常飞的儿子?”
怪汉入庄以来,不论是谁过来问话,从头至尾尽皆散慢待人,哪知此刻听了白发老头的说话,两眼登时睁得老大:“你……你识得我爹爹?”惊诧之中,竟已站起身来。
双方还没动手,对方随口一句话便让怪汉起身,两方形势孰强孰弱,已然分晓。
白发老头听了问话,却只斜着颈子,笑了笑。这幅神态点出他的来历非比寻常,眼前这名怪汉与他天差地远,从武技到气量,那是天王老子与门前守卒的差距。
白发老头鼻中喷出浊气,冷冷地道:“小子,不想走你爹爹的老路,那便爬出我的庄。”
没有什么轻视意思,这是奉劝的话。怪汉呆了半晌,霎时翻起怪眼,怒声大吼,便在此时,竹林深处的刺客抢先一步,只听半空传来咻咻连响,破空声劲急,已然放出暗箭。
白发老头翻身跃起,半空画过一道飞影,只见他鞋底如弧形扫过,踢落了半空射来的四只飞箭。这招正是“秋燕剪”,先前高天成使将出来,长箭穿髻而过,硬教他丢丑露乖,哪知同样一招在他脚下使来,却有如此惊人的气象。
高天威把手一伸,将四只长箭抄在手里,冷笑道:“几年不出江湖,花猫都能扮猛虎了!“九命疯子”常雪恨,“火眼梭猊”解滔,便你们两只不成气候的小鬼,也敢上天将府撒野么?”
咄地一声怒喝,四只长箭倒飞而出,直往怪汉胸前插去,箭羽嗡嗡作响,去势快绝,与大弓射出的势道相较,竟是不簧多让。此时两方近在咫尺,怪汉性命已在股掌间。
一个身影闪入场中,猛然间怪汉衣领一紧,身子忽尔平移三尺,乱箭从身旁擦过,实在险到颠毫。
场内众人见怪汉逃过死劫,心中都是惊疑不定。凝睛去看,但见一条大汉揪着常雪恨的衣领,却是他在刹那间出手救人。这人出手快绝,入场、揪衣、救人,三式合一,沉稳老辣,宛如事先排练过无数回。
高天威见了这手硬功夫,也知此人来历非小,当下提声喝道:“来者何人?”
那大汉左手鹤嘴,右手蛇形,由左到右一扫而过,森然道:“前锦衣卫枪棒教头郝震湘,特来领教天将府高招。”
高天威深深吸了口气,道:“湖南的“蛇鹤双行”?”那大汉把右足向前重重一踏,轰地一声,尘土漫天,泥沙四起,料来这记踏足便是他的回答。
高天威嘿嘿冷笑,将外袍解了下来,缓缓跨入场中。时近黄昏,两大高手相互凝视,都在等着动手出招。
便在此时,极远处传来啡啡马鸣,高天威心下一凛,知道还有人在旁窥探。他抬头远眺,暮色迷茫中,只见竹林外火光隐隐,似有千军万马埋伏。风动竹叶,现出了一个身影,只见一人独坐马背,这人满面雍容,手提马鞭,正朝自己这方望来。
“江东帆影”……这四个字在脑中浮起,高天威矮小的身子颤动,忍不住往后退开一步,面色显得阴骛无比。
左右天将急忙抢上扶住,低声问道:“宗主,咱们要硬拼么?”
敌军压境,天将府势孤力单,恐难与之抗衡。高天威凝视暮色中的敌军,摇首道:“送上子母阴阳刃。”陡听此言,众将尽皆骇然,慌道:“使不得!前代宗主千辛万苦,方才夺来这镇府之宝,怎好随意给人?”
高天威眯起双眼,淡淡地道:“东西怎么来,便该怎么去。子母阴阳刃沾满反逆鲜血,这种东西多留一日,便有一日的祸害。不必多说了,把双刀回给他们。”
众弟子不敢多言,自管飞奔回府,不多时便把双刀送上。
此役双龙战天将,江东群豪兵不血刃,便已压服强敌,更显堂堂之师的绝伦气势。暮色茫茫,敌军已然开拔,马背上的那人有如一尊沉默的神像,不动如山,可又令人敬畏万分……
高天威双手抱胸,凛然无语,只静静目视敌军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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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天六月,草原沧茫似海,长城连绵无尽,关门正前旌旗招展,这里正是中国驻辽东守军第一线防地,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
刘敬叛国以来,善穆侯柳昂天首次离京,赴疆视察防务。皇帝按着朝廷往例,遣左御史大夫何大人陪同赴边,权做监军。
消息传出,柳门众将皆赴山海关谒上。骏马一字排开,但见柳昂天身边冠盖云集,建州都指挥使左从义、中郎将石凭、先锋黄应等十余将领陪同身侧,足见声势浩大。
大都督亲来视察,柳门老将自是精神抖擞,卖力操演,点将台前大军数组在前,左做蓝军,右做白军,两军兵强马壮,相互对阵不动。高台上两名大员凛视操演,何大人缩身在左,柳侯爷豪笑在右,二人目不转睛,专看诸将展示中国军威。
呜呜号角鸣响,杀伐之声大起,将士纵马飞驰,来回作势冲撞厮杀,杀声震天,传向草原尽头,引得无数边疆游民驻足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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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演军耗费不辎,所为何来?何大人官场混得久了,事理自然看得明白。柳昂天此次忽尔出关,矛头绝非指向鞑靼、瓦剌这些蛮夷。近三年北疆天候干旱,鞑靼、瓦剌两国饱受饥荒,国内变乱丛生,食粮尚且不足,何来余力侵犯中原?
既然如此,这回劳师动众的召集防部,究竟是冲着谁来?何大人向来聪明,怎会不知其中道理?他望着台下呼号的三军,心中微起惊骇……
刀兵点水工,两个字,江充。演军阵式如此雄壮,自是演给这名奸臣看的。用意只有那句话:奸臣,你少来惹我。
何大人了然,柳侯爷明白,甚至天下群臣也都心知肚明。柳门真正的敌人绝非鞑靼瓦剌这些蛮族,更非沿海作乱的倭寇水盗……飞鸟不尽,良弓不藏,说来可悲,外敌一日雄强,柳昂天就有一日的地位。
对柳门将领而言,真正凶狠的敌寇不在千里之外,反在身边三里不到,那宁静祥和的禁城中,才是强敌隐伏之处……
“杀啊!”
台下杀声大起,惊醒了沉思中的何大人,他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摔跌下去,便在此时,一人伸手拉住了他,那人满面堆笑,身形魁梧,正是征北都督柳昂天。
“大人莫要惊慌。”柳昂天的笑容很是诚恳,白发在阳光下尤其闪亮,“难得皇上派您同来,您可得保重身子,要有什么万一,我可吃罪不起啊。”
柳昂天如此体恤何大人,倒不是什么客气话,何大人与柳门相熟,天下皆知,这回柳昂天巡边,江充有意遣人监军,哪知皇帝一口回绝提议,另遣何大人过来。皇上如此圣明,用意自不难明白,三足鼎立虽已幻灭,但他仍想借重柳昂天。此番遣何大人随军出发,意思便是要柳门诸人安心,明白自己地位安稳,皇帝对他们这帮武人仍极器重。
何大人思绪烦乱,坐立难安,恨不得军演赶紧结束。一会儿照着安排,柳昂天定会让自己去辽东游览歇宿,届时莺啼燕叱、温柔乡枕玉胳膊,也不辜负自己舟车劳顿的辛苦了。
便在此时,草原上奔来一只马队,何大人凝目望去,只见他们纵马飞奔,好似身有要事,不旋踵便至点将台前。
这队人马不做军士服色,只穿黑衣劲装,何大人也不是第一回见识,自知那是中国驻军的探子。平常若无急事,绝不在人前现身。
何大人生出不祥预感,正猜测间,只见马上军官神情凝重,一言不发,径自翻身下马,跟着从马腹的皮囊中取出一道公文,急急朝点将台走来。看这情状,当有要紧军情回报。
脚步声响起,来人一级一级地踏过阶梯,最后跪倒座前,奉上了一道秘密军情。
何大人撇眼去看,只见身边的柳侯爷霍地起身,脸色微微发白,何大人眼珠骨溜溜地一转,身子开始发抖,想道:“这下可惨了……紧急军情来报,该不会鞑靼忽然发狂,竟选在这时候出兵攻打中国吧?”
想起了护驾和亲的往事,何大人的脸色立时泛紫发黑。当时四王子叛乱,他便曾莫名其妙地卷入西域大战,直到现下还惊魂未定。回忆战场上的凶险,何大人飕飕发抖,口中不自觉地喃喃自语,竟是念起了法华经。
柳昂天接过密报,展开去读,霎时只听他倒抽一口冷气,倒坐椅上,颤声道:“老天爷!”
连柳昂天都在叫唤老天了,何大人胆小如鼠,岂不连阿娘都要叫出口来?他喉头滚动,冷汗直流,心念急转间,已将自己身后事全数安排妥当。大儿子平素精明能干,给他京里大宅,小儿子体贴心意,那就送他老家田产,女儿女婿还算孝顺,给他们些珠宝字画变卖……至于天福号的五万两私房现银,咳,分给三个私生子好了……
咦?送完了?自己辛苦了一辈子,怎地什么都没留下?
“我不要死啊!”伴随着这个念头,满面泪水的何大人一把抢过军情公文,奋力读出了声:“嘉峪关守军急报,查西疆忽起不明敌军,分四路迂回入关,直犯西北而去。番兵数约三万,月内至天水。朝廷各路军马闻报速援。”
何大人呆了半晌,忽地抹去泪水,连拍心口,道:“恭喜侯爷了!”柳昂天斜了他一眼,叹道:“大人恭喜我什么?”何大人笑道:“嘉峪关是江充管辖的地方,蛮夷潜入他的辖地,皇上发个火气,来个降旨定罪,他江太师呜呼哀哉,那我还不该恭喜你柳侯爷么?”
柳昂天微微叹息,道:“何大人,你把公文看清楚,那只番军打破关隘,现今开往何处?”
何大人急看而去,只见了“天水”两字,这天水无甚奇特,乃是西北穷苦地方,除了牛羊皮革,便是一片荒漠,实在没啥稀奇之处,何大人不知柳昂天为何有此一问,他略略思索,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一处地方。
何大人身子又开始发抖,颤声道:“天水城……老天爷,他们……他们是去怒苍山?”
柳昂天不去理他,转望向军情探子,问道:“现下是谁据山造反?可是……可是他么?”
那军官答道:“侯爷所料不错,正是秦将军。”
柳昂天长叹一声,闭目不语。何大人则是吓得全身乱抖,七魂六魄只余一半。
刑部一场大火烧死了虎林军统领,也把反逆余孽化为灰烬,哪知魔王之子非但不曾死去,甚且还在蠢蠢欲动,情势如此紧张,也难怪柳昂天要震惊坐倒了。
半年前皇帝立下连坐罪罚,倘若秦仲海给人劫狱,便拿柳昂天是问。现下这人不只逃出生天,居然还更上层楼,在那儿聚众称反,不知皇上狂怒之下,柳昂天会有什么下稍。
何大人摇头叹息,眼中露出了怜悯,望着眼前的柳大都督。
听得昔年爱将向朝廷挑战,柳昂天没有发怒大吼,他只轻轻一笑,抬头望着一片晴空,神色竟是十分寂寥。四下一片幽静,只听他轻轻一叹,道:“霸先公,对不起了。”
何大人听他提起霸先公三字,蓦地心下便是一凛,便在此时,他从柳昂天眼中看到了一丝光芒。这光芒并不陌生,当今权臣江充、昔年要角刘敬、甚至三十年前在朝为官的武德侯秦霸先,这些人的目光都如这般深邃幽远,让人猜不透他们心中的想法……
何大人心下大惊:“这是怎么搞得?柳侯爷一向忠厚,怎么会有这种眼色?”正想开口询问,忽见柳昂天转头过来,朝自己看了一眼,跟着缓缓闭上了眼。
何大人咦了一声,便在此时,几名军官走到何大人身前,手指慢慢朝刀柄靠去。
何大人额角冒出冷汗,牙关上下颤动,喀喀作响,在这生死绝命的刹那,终于知晓柳昂天的意图了。这位精忠报国的大都督,恐怕要学一学姓安的手段……
姓安的很多,有笨蛋安道京、神医安道全、大力士安士容,当然,还有一个名震千古、令各朝各代君臣念念不忘的人物。那便是大名鼎鼎的三山节度使,安禄山。
要问谁才是两朝元老、国家基石,看看台下的十万精兵就知道了。如要忠奸不分,残民以逞,真个惹恼了忠君报国之士,那可不是东厂总管挖挖地道那么简单。
渔阳鼙鼓起边关,待我重拾旧河山。
愤怒会烧起什么样的火焰,征西大都督秦霸先已经展现过了。倘若柳昂天给逼急了,怕会走上这条老路。何大人身为监军,柳昂天若要称反,第一个杀得便是他。
何大人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眼中怜悯更甚,不过这回可不是替旁人怜悯,而是替自个儿的命运哀戚。他心中一酸,双膝软倒,跪地哭道:“侯爷!皇上是个聪明人,他不会要当唐明皇的,你可别做安禄山啊!”长恨歌的故事好生凄清,景泰皇帝是个聪明人,戏台上的剧码何其之多,什么不好演,他不会要这个角色的。
柳昂天不去理他,自向手下喝道:“取绳索来!”
何大人拼命磕头,抱住了他的腿,哭道:“不要啊!别杀我啊!”
柳昂天听他大声哭嚎,忍不住啧了一声,将他一把扶起,责备道:“何大人,什么杀不杀的?您说得是什么话?柳某忠君爱国,怎有谋反之心,大人别要误会了。”
何大人嚅嚅啮啮,自管低下头去,此刻情势危急,柳昂天倘不拥兵自重,皇帝只要下旨夺他兵权,定然万劫不复,这当口谈什么忠君报国,不免做作了。
柳昂天弯下腰去,替何大人拍去膝间黄泥,温言道:“何大人,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何大人心下害怕,双手连摇,但想起命悬人手,又是拼命点头,颤声道:“大……大人何事相托……”柳昂天将头上盔甲取下,交在何大人手里,跟着从下属手中接过绳索,微笑道:“何大人,请你将我押回北京,老臣要向皇上请罪。”
何大人茫然张嘴,心下只感惊诧。却听柳昂天淡淡地道:“我这个征北都督做了几十年,实在倦得很了。此番管教下属不力,自当负荆请罪。唉……还请皇上成全,让我这个待罪之身告老还乡,柳某于愿足矣……”
何大人嘿了一声,急道:“侯爷,你恁也天真了,江充老早巴望接你的兵权,你真想退隐,也得安排个人选,好来接替您的位子……”
说话之间,柳昂天已自缚双手,转朝自己走来,看他嘴角带笑,眼神飘往远方,神态竟是十分轻松。何大人见了浑不在意的神色,方才醒了过来。他急拍额头,暗忖道:“我可傻了,人家是以退为进啊!怒苍山造反,各路反贼汇聚本山,这当口火烧眉毛,谁拿兵权谁倒霉,江充便算猴急百倍,也不会选在这时候接管兵权。”
姜是老的辣,柳昂天两朝元老,城府何等厉害?此番负荆请罪,用意自在以退为进。江充想让柳门与怒苍山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再来渔翁得利,心机必然付诸流水。
正想间,柳昂天已然站到眼前,只等自己上前押解。何大人干笑两声,反往后退开一步。
何大人心下明白,柳昂天此番辞去军权,已将烫手山芋扔了出来,满朝文武不管谁沾了,恐怕死无葬身之地,可千万别是自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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