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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民间传俗鬼门开
“凡吾目视犹能动者,皆杀,凡吾耳听闻尚能言语者,定斩不赦。”
景泰十四年三月丙午,怒苍魔王下令屠城。
那年贼犯霸州,双方激战半年,眼看己方死伤惨重,朝廷军马顽抗不休,秦霸先终于下达屠城血令,消息传出,临州援军尽皆胆寒,无人胆敢驰援霸州。三月底,贼陷大城,典史李延战死,副总兵马宝、张委自尽,满城俘虏不论军民老弱,皆押城南广场,引颈就戮。
屠城令已达,霸王驾车入城,直往点将台而去。凡魔眼所见,皆杀,凡魔耳所听,皆杀,满城俘虏胆战心惊,却无人敢做一声,便连儿童也给大人捂上了嘴,就怕发出了半点声响,定会被反贼乱刀砍死。
十万军民跪地不动,飕飕发抖之中,整座城池宛如鬼域。
魔驾乍停,秦霸先步上高台,广场旁的枪林刀海应声高举,众百姓心下明白,魔王脚步声歇止之刻,鬼门关便要开启,此地即将成为血肉模糊的地狱屠场。
时值正午,脚步声停下,魔王终于行上高台,他背对着众人,缓缓就坐。军令既出,驷马难追,妇孺弱小眼角含泪,闭紧双目,只等寒刀落颈的那一刻,终能解脱满心的恐惧。
万籁俱寂中,秦霸先不言不动,满身盔甲的身影远远望去,如同神魔。
一柱香已过,俘虏屎尿俱出,魔神并未回首。
一盏茶尽了,百姓面面相觑,霸王依旧不动如山,犹未回眸。
一个时辰后城门打开,四下响起仓皇脚步声,秦霸先还是背对众人,不曾回身转头。
暮照西山,晚霞满天之时,秦霸先终于缓缓起身,回过头来,望着寂静的城南广场。
场中空无一人,除了夕阳把自己拉成长长的一条黑影子,不见一个人影。
百姓们走了。入城前早已密令唐士谦开启城门,任凭十万军民从容逃离,诸军不得拦阻。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望上一眼。他没看到一个会动的人,也没听到一句说话哭声,他并没有违反自己的屠城军令。
凶狠吓人的屠城令震慑了朝廷援军,击溃了敌方百姓士气,也惊吓了紫禁城的皇帝,哪知到头来却是一场谎言。他毕竟下不了手。
这便是武德侯生平仅有的一次屠城。
霸州之役,奠定了英雄仁义美名,却也注定了秦霸先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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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公迈掩上了卷宗,轻轻地叹了口气。
秦霸先不爱杀人,他说自己是儒将,不是盗匪。他说自己忠君爱国,只是惨遭群小构陷,他说自己始终不忘百姓疾苦,愿与朝廷留有修好余地。这样的人物,算得是有守有为的反贼。
不过越是有守有为的人,往往越容易惨败,秦霸先被暗算了,在神鬼亭中惨遭高手群起围攻,之后剥皮毁尸,沦为异乡大树下的无主孤魂。以秦霸先的精明睿智,无人知晓他为何要答允招安,除了奸臣的讥笑,流传世间的只剩一片叹息,秦霸先死得不明不白。
错误不会再犯第二回。秦霸先不爱杀人,那么秦仲海呢?这位同是朝廷出身的猛将,他杀人也和他爹爹一般客气手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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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爵爷。”
宋公迈抬起头来,望着说话之人。那人长方脸蛋,剑眉入鬓,身穿重甲,正是己巳年一甲状元及第、长洲知州卢云。望着这位俊眉星目的同乡,宋公迈忽然感到心安,朝廷这些年还是晋用了许多正派人物,这位卢云正是其中之一。有了这些有志之士入朝为官,沉痾难起的朝政或有转机。
卢云向他躬身拱手:“少林寺的接引僧来了。”
宋公迈微微点头,站起身来,踏步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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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风砂吹拂不断,营幔霍地掀起,一名红甲老将掀帐而出,此人身长十尺,出营犹须弯身俯腰,正是威武过人的“山东宋神刀”,看他身边一名参谋相随,正是卢云。
远方号角呜呜鸣响,帅帐之外名将云集,看一人肩披黑甲,嘴带冷笑,不消说,自是阴险多诈的“淮西高天将”,再看后头胖大男子两眼望天,双目冷视,却是年少气盛的“岭南赵醒狮”。
远处站着三名黄甲老将,为首一人正是“辽东总兵”左从义,另两人则是“先锋使”黄应、“建州都指挥使”石凭。各人率领十名副将,一路从辽东出发,此刻已驻扎少室山脚。
去岁隆冬之际,刘敬政变失利,终令京城大乱。余波所及,秦仲海受捕入狱,以残废之身流亡江湖。转看今朝盛夏,当年受难离京的游击将军已然东山再起,先是重燃狼烟,召集旧部,后又重创江系兵马,收纳西番叛军,此刻人间即将大乱,社稷江山更是危在旦夕。
少林寺位于河南,离京城不过数百里,怒苍匪寇这几日化整为零,一路翻山越岭,沿河东进中州,朝廷为保北京安宁,特遣军马驰援,起兵十万,军分六路,四路护卫嵩山四方,一路沿线牵制怒苍军马,一路伺机西进天水老巢,此刻“代征北”与宋公迈的主力军已在山脚扎寨列阵,只等流寇到来。
中原二十年未起战火,此战邻近北京,自然事关重大。天下百姓能否安居乐业,还是要再次流离失所,战后便知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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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势劲急,漫山旌旗飞舞,大军遍布四野,大批僧人穿营过帐,来到帅营之前。只见为首一僧合十下拜,道:“小僧灵音率同众师兄弟,参见宋爵爷金安。”说话僧人慈眉善目,正是号称“慈悲金刚”的灵音大师,身边几人跟随,其中一人身材胖大,正是灵真。
宋公迈微微颔首,他眺头探看,却没见到杨肃观的影子。此刻大战将起,杨肃观却不见人影,宋公迈心下微感纳闷,皱起了眉头,提声便问:“大师,杨郎中人呢?”
灵音躬身答话:“杨师弟此际尚在达摩院,与我天绝师叔共商大局。只因师弟不便亲自下山,便由小僧过来带路,一会儿接引怒苍英雄上山礼佛,还望爵爷给个方便。”
宋公迈哦了一声,倒没料到杨肃观不克下山指挥,他尚未问话,背后安道京已然叫嚣起来:“荒唐!可笑!满口的胡说八道!秦仲海这帮匪徒何等狡猾,哪会平白随你们上山?你们这帮蠢和尚,莫要痴人说梦了!”
听了安道京大声斥责,灵音等人脸色难看,灵真却不怕他,立时怒喝道:“混蛋东西!佛爷手上抓着潜龙,要他们往东,他们谁敢往西?”安道京骂道:“那好,你要他们去死,他们去是不去?”两人相互叫嚣,登时吵成一团。
卢云一旁听着,此时无论谁对谁错,都不该如此争执吵嚷,看这般混乱场面,这仗要如何打下去?卢云熟知兵法,自知用兵最忌内斗,他叹了口气,转望左从义,希望他出面调停。这左从义官拜总兵,乃是柳门此行军职最高者,一见卢云脸色,登时会意,上前便道:“安统领说得有理、几位大师也有道理,不过毕竟是打仗,不是江湖厮杀,一意孤行总是不好的,咱们先坐下来,好好参详合计一番……”灵真傲然依旧,冷冷地道:“参详个屁?抓到了潜龙,那便足够了!他们难道敢不听话么?”
此言一出,帅帐前立刻响起一片骂声,众人戟指暴喝,互相抢白,谁也压不住谁。
左从义不去理会疯和尚,转望慈悲金刚,劝道:“大师,此刻贵寺人质在手,照理怒苍山应会乖乖听话……不过……不过这人性命再怎么要紧,毕竟也只有一人,怎么也抵不过人家满山好手的身家。”他顿了顿,合十道:“大师,秦将军过去是我们柳门的大将,咱们最知道他的性子,这人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大师若要让怒苍首脑上山,定须从长计议。”
左从义这番话虽不好听,却也是实情无疑。秦仲海等人虽为潜龙而来,却不是事事受制于人的善男信女。若要他们轻易上山,一会儿寺中若有埋伏,却要他们如何脱身?莫非要全数给人擒下,一起和潜龙关入大牢?柳门老将熟知秦仲海性子,虽无意为难灵音,但素知旧日同侪有勇有谋,绝非易与之辈,此刻便来出言相劝。哪知却惹得灵真胡乱叫骂,倒真让人难堪了。
眼看宋公迈、卢云、左从义一起朝自己看来,灵音低眉垂目,合十道:“诸位施主莫要担忧。我等邀约怒苍英雄,是为天下百姓请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佛祖上天保佑,秦将军定会答应上山。”
听得此言,场中众将无不哈哈大笑,左从义瞠目无言,卢云废然无语。高天威只笑得肚子疼了,喘道:“大师啊大师,怒苍匪寇桀傲不驯,行事最是顽劣。你们眼光如此幼稚,误了自个儿的性命也罢了,可别连累咱们四大家族啊。”
灵真伸手入怀,取出一样物事,狠狠摔向高天威,怒道:“矮子!把你的狗眼张大了,瞧瞧佛爷手上是什么东西!”高天威个子虽小,本领却不小,生平最恨人家戏侮他的身材,他目中喷出怒火,呸了一声,将那东西抄在手里,睁眼一看,却是代征北都督的印信。
见了杨肃观交下的信物,场中立刻安静下来,众人再无争执。此际“代征北”杨肃观候于达摩院,安排少林、怒苍两方首脑相会事宜,不克亲自下山指挥,这才让宋公迈出面调遣大军,倘若宋公迈等人执意不听军令,总帅必有军法伺候。
帐前众人心知肚明,今日唯一要务便是将怒苍首脑接引上山,至于这帮匪逆是否欢喜听讲佛法,愿否与朝廷大臣和谈,那是天绝僧和杨肃观的事,自己再闲再无聊,也不必淌这个混水。
宋公迈深深吸了口气,颔首道:“好,既然大师已有安排,那咱们也不再多言了。”
灵音合十道:“多谢爵爷。杨师弟吩咐下来,一会儿有请诸位朝廷长官上山,同参慈悲佛法。”众人尚未回答,安道京已然嗤了一声,低声咒骂道:“连咱们也想感化?天绝可是老来疯?”
安道京话声虽低,却给灵真听见了,他铜铃般的大眼一瞪,鼻中喷出火气,怒道:“嘿!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安道京撇开头去,自做不知,嘴里倒也不敢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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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势虽然紧张,但朝廷各方人马依然不能齐心,看安道京打浑插科、高天威阴险冷笑,用心纯在搅局,一会儿上阵杀敌,必是阻力多于助力。再看宋公迈老迈年高、祝康黄口孺子、赵任勇年轻气盛,这三人纵然有心作战,料来也是无济于事。
这厢柳门中人最是忠直,此战出兵最多,照理应是军马骨干,胜负关键。哪知这帮老将满心寂寥,全不见半分豪迈赴死的决志。先看卢云意兴阑珊,凡事不置可否;再看左从义来回踱步,眉心紧蹙。诸人目光黯淡,并无一人商讨军情。
说来也怪不得他们,谁要秦仲海是柳门旧将,却要他们怎么满心激昂,一念杀敌立功?
局面分崩离析,几近四分五裂,恐怕这一仗不必开打,胜负便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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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烦闷间,忽听营寨外传来号角声响,探子吼声自远而近,霎时已如潮水般传来。
“怒苍匪寇已至阵前十里!”
众将得知讯息,不待探子奔入本营,便已一同起身。宋公迈高举右臂,提声道:“传令下去,剿匪四路军开寨出阵,全军御敌!”旌旗招展,炮声连响,正中寨门打开,宋公迈当先行出,高天威、左从义、石凭等人紧随在后,诸将马队各自散开,上前布阵。
万里无云,草原上视界清晰,朝廷军马设下前后两波阵地,总计六万兵马,只等敌人现身犯界,便要予以迎头痛击。
宋公迈驾马入阵,亲来指挥,钟思文、卢云两名参谋随侍在侧,阵前独子宋通明领红甲军两万,神刀门弟子为辅,玉门关守军为用,只在护卫主帅。
转看阵左阵右,高天威面带冷笑,赵任勇意气风发,两人一带黑甲军,一领青甲军,各引兵一万,安道京领刀斧手五千,缩身阵后,谁敢退却逃窜,便成刀下冤魂。
上拨阵地由四大家族率领,已见精锐之貌,下拨前锋兵马更见堂堂之师、大将风范。
此次朝廷出兵,前锋军马全由柳门大将担纲,一片旷野中,只见先锋中军列做三千,这路军马乃是双方接战的第一线,说来最是吃紧,只是当前大将虽担大任,却是面无惧色,看此人肩宽如山,国字脸凛然生威,自是那武功高强、号称“一代真龙”的伍定远。
先锋三路军,除伍定远的中路军外,身边尚有两只军马相辅相成,左由左从义亲率,右由石凭引军,两人共率军万五,护卫伍定远的三千兵马。
伍定远到得少室山的时光甚早,尚且比卢云早了半日,此刻看他心无旁骛,神态威武,卢云自是心中暗赞:“定远虽是捕快出身,但战场较量之事却是一学即能,全不显得生嫩。”
正看间,背后传来一声轻笑,一人转问卢云:“知州大人,在下这个犄角阵如何?可能守得住怒苍山的攻势?”卢云回过头去,只见一名军师嘴角含笑,正自望向自己。这人面色青白,神态悠闲,却是玉门关守军多年倚仗的大军师钟思文。
此间阵式排列,全依钟思文所荐,此人深受江充、江翼重用,众将自无异议。卢云听他相询,心下便是一凛,拱手道:“先生身经百战,岂是小可的书生之见可比?今日正要向先生请益一二。”钟思文听他说得客气,一时目光如电,上下往卢云身上扫过,微笑便道:“知州大人客气了。您过去随军远征西域,岂是寻常读书人可比?钟某才得向您多多讨教。”两人口中各自客套了几句,较劲意味却甚浓厚。
说话间,大批步卒已然上前,列在安道京的刀斧手之后,这帮人携带器械,团团守卫百辆大车,正是“河北祝铁枪”的门人。祝家庄上代高手凋零殆尽,祝老夫人又给青衣秀士下手打伤,那小少爷祝康除了逞派头、使帅气,也无其它用处,除了把他派去守粮,料来也无其它用处。
诸人正自守候,忽听宋公迈深深吸了口气,道:“怒苍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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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花,漫山遍野,天边远处飘起一物,见是面军旗,正自冉冉上丘。
“怒!”
大旗招展,军旗正中白底鲜红,见是个血红“怒”字。旗面纯白,旗字艳红,本该是风和日丽的时节,但日头映照,那鲜红怒字彷佛染血,望来倍显森厉。众将想起秦家与朝廷的恩怨,心下无不忌惮。
日正当中,怒字旗随风飞扬,便在此时,远方烟尘弥漫,霎时轰隆隆巨响不断,地面上下震荡,彷如地牛翻身。敌军兵马未至,威势已然震动中原,直是让人胆寒恐惧。
烟尘飘扬中,两面大招率先上丘,布幡两行文字大如斗笠,众人眼里看得明白,见是:
怒苍山兴兵雪恨、秦仲海为父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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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四字入得眼中,朝廷众人一时掌心出汗,卢云、伍定远心中难受,二人别开头去,不愿多看。左从义幽幽叹了口气,道:“秦仲海好大的架式,真是为他爹爹报仇来着!”宋公迈、高天威、赵醒狮等人想起秦霸先惨死的往事,都是凛然无语。
“兴兵雪恨、为父报仇”,这两行话点名敌军来意,二十年前秦霸先受抚招安,却在神鬼亭外受人围攻,终于惨死道上。现今山寨再起,番军为骨,旧将为用,再加双龙寨新入伙的好汉,实力绝不容小觑。看那怒苍英豪打着“复寨雪恨”的大旗来攻,不将“潜龙”带回,如何吞得下这口气?今日敌我双方龙争虎斗,定有一番激战。
众人想到此节,脸上都甚惨淡,卢云则是暗暗叹气,显得有些落寞。
敌军行上山丘,一员虎将凛视四方,飞马出阵,但听一声长啸,丘上传来纵声呐喊:
“怒苍——全伙好汉到!”
此人声若洪钟,威震四野,看他紫面银须,足跨青葱宝马,手提一柄十二尺大马刀,身后红旗白字,大书“气冲塞北石”。此人正是雄霸西域数十载、五虎上将排名第二的“煞金”石刚!
石刚提起马刀,勒马山冈之上,朗声道:“奉天承运,吾等好汉今日迎回本山潜龙军师!有敢挡者,杀无赦!”高天威等人闻言,尽皆勃怒,宋公迈素来沉稳自持,当即挥手喝阻,冷冷地道:“诸君不必妄动,且看过敌方虚实,再行应变。”
话声未毕,但听一声炮响,左翼大将也已驾马出阵,背后绿旗白字,大书“江东帆影陆”。此人白面黑须,温文儒雅,正是“江东帆影”陆孤瞻。此人称雄江南,转战百合,朝廷始终剿之不灭,直可说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看他手提长鞭,气度雍容,朝廷众将想起两虎并力,心下各自一凛,卢云更是蹉叹不已。
陆孤瞻方才行出,猛听战鼓如雷,怒苍右翼大将也已现身,其人目如星朗,跃马而出,看他神采奕奕,真美男子也!此人背后黄旗白字,大书“西凉小吕布韩”,正是昔年穷困身乏,漂泊江湖的“阿傻”韩毅。
高天威当年与怒苍交战多合,自知韩毅来历。只听他嘿嘿冷笑,摇头便道:“君本佳人,奈何作贼?这小子十多年来踪影全失,哪知怒苍山才一造反,却又赶着出来造反作乱,当真是死性不改。”卢云自也见过阿傻,万没料到他居然是怒苍大将,一时满心寂寥,低叹无语。
正叹息间,号角声响起,敌阵飞出二骑,左骑老者仰天大笑,身负铁剑,见是“铁剑震天南”李铁衫,右骑大汉神色豪勇,手握钢刀,却是“蛇鹤双行”郝震湘。
安道京与郝震湘仇深难解,一见他面,登时呸了一声,喝道:“李铁衫是贼也就罢了!这郝震湘往日是刑部教习,却怎也投上山寨?反了,当真反了!真该抄他满门才是!”
李铁衫武功雄强,曾以一柄神威铁剑力斩巨岩,名震天下,那郝震湘昔日则是锦衣卫枪棒教头,又曾教习天下捕快武艺,他与朝廷如此渊源,谁知竟也投上山寨?安道京一见郝震湘的面,想起这人曾在自己麾下为官,登即抢先指骂,就怕给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他御下无方,那可要吃不玩兜着走了。
李郝两骑飞驰纵出,行到阵前,霎时往外一分,让了开来。
“咚!咚!咚!”
战鼓敲打不断,两军一片宁静,全无半点声响,都在等待怒苍山头领行出。
马鸣风潇,大军肃然,一人不急不徐,缓缓驾马而出。阳光映上他的铁脚,光芒倍觉刺目。
柳门诸人低声道:“他来了。”
一头猛虎低吼而来。此人高鼻鹰目,额上刺罪,左腿少了半截,换了只沉重铁脚,看他背后白旗红字,正是“怒苍秦仲海”五个血红大字。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秦仲海当年受尽委屈,九死一生地逃离京城,此刻却能意气风发地引领万军,来到少室山脚挑战天下第一大门派,说来当真恍若隔世。卢云看在眼里,昔年京城往事飞入心中,已是泪眼盈眶。
众人正看间,嘎嘎之声响起,秦仲海背后却还有一人到来。看怒苍诸将让开道路,来人当是要紧人物。果见一名老者端坐孔明车上,此人轻摇羽扇,轻松闲适,车上还插一面小旗,却是“凤羽军师唐”五字。宋公迈、高天威等人见了他的面貌,想起祝家庄一场血战,诸人神色大变,更显得十分忌惮。
九华山本是武林正道一脉,哪知祝家庄一役弄巧成拙,竟把人逼上山去,正邪间一消一长,说来实在得不偿失。伍定远、卢云等人想起此事,心下更对高天将、祝铁枪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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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怒苍山尚未列阵,灵音奉命接引群豪上山,见机不可失,连忙率着众僧行出大军,提起内力,高声叫道:“秦将军!我等奉天绝大师暨代征北杨将军之命,前来迎接诸位上山,还请秦将军与诸位英雄出阵相会!”
灵音内力雄浑,万军之中提气喊话,声音清晰可闻,高天威、宋公迈等人都是识货的,心下自是暗赞。
哪知灵音喊了几声,对方却是置若恍闻,他毫不气馁,又把话再说了一遍,只是怒苍诸将仍在静候号令,一时无人答腔,也看不出心意如何。安道京吃吃低笑,道:“活该,叫佛祖保佑你啊,白痴。”
灵音暗暗惶急,不知高低,那厢高天威与怒苍仇深似海,早想出面搅局,最好惹得少林怒苍两方大杀一场,来个同归于尽,那才叫称心。他哈哈大笑,自行驾马出阵,来到两边阵地中线,扬鞭喝道:“刺面小儿聋了么?人家在叫你啊!倘若不敢答腔,那便快快下马磕上三个响头,束手就缚,否则休怪这里十万大军将你踏为烂泥!”
眼看对方仍是不言不动,似乎怕了自己,高天威哈哈大笑,更是驾马向前,与怒苍大军相距不过百尺,勾指笑道:“怕了啊?你们这些人全是聋子,天绝大师要和你们讲说佛法,恐怕是对牛弹琴了。”
正得意洋洋间,怒苍阵中传来一声怒吼,一柄长枪飞掷而至,直朝高天威门面射来。看那枪势头快绝,隐带风雷之声,高天威却是不怕,大笑道:“哪来的杂碎,居然想暗算高天将?”霎时双足一蹬,直从马背上跃起,伸手便朝枪柄抓去。看他身法灵动,目力精准,天将府精通十八般武艺的美名,果然是名下无虚。
手指堪堪抓到枪柄,猛然间沙尘飞扬,一个身影直朝高天威欺来,霎时只见飞脚踢出,便往高天威喉头踹落,竟比长枪还快了一步。
高天威呸了一声,半空中身子微斜,左掌虚劈,挡过了这记弹腿,各自落下地来。
二人站上战地中线,相互凝视,只见怒苍勇士双手抱胸,沉着一张风霜老脸,正是前锦衣卫枪棒教头,双龙寨兵马教习郝震湘来了。
高天威冷笑道:“蛇鹤双行!又是你这厮!”
不久前双龙寨一路打入天将府,当时郝震湘差点与高天威打杀起来,只因陆孤瞻兵马窥伺在旁,这才逼得高天威忍气吞声,不得不低头,此刻双方势均力敌,各有大军凭借,那是谁也不必怕谁的局面。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高天威放声大笑,喝道:“听说你这厮反叛朝廷,丢尽了湖南郝家的脸面。老子今日先杀你,再将你湖南老家的亲人一个个送去充军,你说怎么样啊!”
郝震湘最恨旁人欺侮他的家小,此刻闻言大怒,二话不说,右手鹤嘴,左起蛇拳,便往高天威胸口打去,两招相辅相成,各补招式破绽,一动手便用上了绝招。
高天威见敌方招数精妙,登时怪叫一声,往后一让,便从马背上解下大刀,要凭兵刃之利招架对手。看郝震湘空手御敌,先前扔出的长枪又没抢回,此刻必定吃亏。
高天威不守江湖规矩,怒苍阵营好手如云,如何耐得?马蹄震响,猛听当地一声,高天威还没出手,手腕便是一麻,大刀更已荡开,只见一骑飞奔而出,马上乘客大声道:“高天贼!人家和你空手较量,你偏想玩兵刃?刚好让姓李的陪你两招!”
这人说话声若洪钟,手执一柄九尺大铁剑,正是“铁剑震天南”李铁衫出场来了!
李铁衫从马上解下一柄鬼头刀,扔给了郝震湘,口中讥讽道:“高矮子,当了这几年缩头乌龟,滋味如何啊?”高天威身边强敌环伺,却不显得怕,只听他厉声吼道:“李铁衫!当年恩仇未了,你还敢过来招惹?今日刚好拿你的人头祭旗!”看他面带怒火,厮声厉吼,想来过去吃过李铁衫的大亏,却不知内情如何了。
李铁衫更不打话,虎啸霹雳,铁剑直斩而出,看他一出手便是绝招“定军山”,想来要在三两招之内将强敌了帐,这招剑法刚猛无匹,高天威若要冒失中了一记,定成肉饼模样。
高天威身陷重围,朝廷立时有人出来救援,只听一人喝道:“大胆!两个打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蹄声激昂,一员大将领军杀来,看他手提“天雄宝刀”,以铁铲架住了大铁剑,轰然巨响中,众人把这人面目看个明白,此人正是神刀门少门主,山东宋通明到了。
双方势均力敌,名将一个接一个出场,局面大见紧张。那厢灵音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惶急,他此行过来山脚,旨在迎接敌将入寺,哪知竟会生出这些无谓打斗?
灵音正想奔出,却听怒苍阵营又是一声怒吼,马蹄狂震中,一骑飞驰而来,铿锵巨响传过,方天画戟由天而降,直往宋通明门面刺去。来人体格高大,足跨高头红马,正是“西凉小吕布”到了。
怒苍以三对二,“赵醒狮”如何忍得?闷哼一声,登也跨马上阵,奋勇向前。霎时之间,敌我双方数组在前,各自以三对三。看朝廷宋赵高三大名将联手,天雄神铲、多节狼筅、眉尖大刀,三刃俱是罕见奇兵。这厢怒苍李郝韩三人各为熊虎名将,岂有退让之理?三人杀气腾腾,各自拔出兵刃,但见九尺铁剑、鬼头钢刃、方天画戟同举过肩,三大重兵给阳光照耀,彷如三只大火炬,刺得敌方诸将无法逼视。
眼看双方便要打杀起来,灵音深怕大战一起,非但师叔与师弟的美意尽失,中原百姓更要生灵涂炭,他外号“慈悲金刚”,便算投身喂虎也是舍得,当此黎民百姓的疾苦,更是奋不顾身,霎时以肉做盾,挡到了两方人马之中,他双手高举过肩,大声道:“诸位高贤,且看小僧面下,暂且罢斗如何?”他见诸人冷笑不休,无人理会自己,立时望向李铁衫,求恳道:“李庄主,昔年共抗强敌,大家都是好朋友,让我一步吧。”
李铁衫与灵音是旧识,交情可说十分深厚,此刻陡见老友现身喊话,自是不能坐视不理,当即翻身下马,低声道:“大师别来无恙。”韩毅与郝震湘见同伴下马,自也不好再作厮杀,二人互望一眼,各自将兵刃放落。
高天威最是狂妄,早有意争夺武林领袖之位,此刻见灵音现身说话,却是一幅幸灾乐祸的神色,笑道:“苦啊苦啊,灵音大师自称是反贼的好朋友,传入江湖同道耳中,不知大伙儿要怎么颂扬啊?”那灵真随着师兄入场,一听高天威冷嘲热讽,立时大吼一声,点出大力金刚指,便往高天威抓去。
高天威吆了一声,笑道:“干啥?少林寺要和怒苍山联手么?你想清楚啊。”
灵音吃了一惊,自己是过来调解的,岂能率先开打?急忙抱住师弟,将他拖了开来。他叹息良久,垂手躬身,目光向地,道:“李庄主,念在旧日情份,劳烦您回去禀报一声,便说我山天绝大师已在相候,请诸位英豪念在潜龙先生的份上,早些上山相会。”
李铁衫拱手道:“念在故人之情,我不得不实话实说,天绝僧昔年杀了我们太多兄弟,大家恨这老……老僧都来不及,你要咱们贸然上山,恐怕无法照办。”郝震湘也道:“正是如此。灵音师傅将心比心,倘若今日是贵寺来到怒苍,岂会不加防备,贸然上山?还盼师傅传句话,就说咱们已经到了山脚,要请天绝大师下山会面,意思是一样的。”
灵音面露犹豫,那厢灵真已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不成!师叔说过了,一定要你们上山听他说法,倘若你们还念着潜龙的生死,那便快快上来!”众人听他出言威胁,脸色都沉了下来。
灵真把话说破了,那是没有转圜余地了,高天威处在一旁观看,立时讥讽道:“怒苍山的胆小狗子,说什么兄弟义气,都是臭呼呼的屁。我看不如早点把大水蛇一刀宰了,一会儿煮上一碗蛇肉羹,那才叫做香哪。”韩毅怒道:“我们和少林大师说话,你插什么嘴?”举起方天画戟,奋力斩落,高天威驾马闪避,口中兀自讥嘲:“我插什么嘴?我这张嘴忙得紧,一会儿还等着向天绝僧讨碗蛇肉羹,好好尝上一口哪!”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高天威说话虽然难听,却把局面点破了。倘若怒苍山硬颈不从,迟迟不愿上山,天绝僧一个大怒,“潜龙”的性命自是堪虑。韩毅面色一变,想起左军师受人囚禁,生死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间,不由得缓下手来,退让了几步。李铁衫呸了一声,往高天威斜视几眼,自想将他一剑腰斩,但此刻受制于人,自也不能贸然动手。他咳了几声,向灵音道:“也罢,看在左军师的面上,咱们先回去商量一阵,请大师相候则个。”
灵音松了口气,合十便道:“多谢施主明理。”说着又向高天威道:“多谢施主说理。”
高天威咦了一声,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此行本意只在撩拨,直似见人就损,哪知无心插柳柳成荫,居然说得这三个反贼掉头回去,倒真让他意想不到了。
※※※
李铁衫驾马返阵,想来定在劝说,灵音素知怒苍英雄重情尚义,对旧日弟兄定不相负,看来师叔以“潜龙”挟制敌方,确实是个大大管用的妙策。
正看间,怒苍阵营已有动静,灵音心下大喜,正要上前问话,忽听阵后传来阵阵击鼓声,只见“煞金”石刚亲自下马击鼓,口中高呼道:“众兄弟!少林寺恃强相逼,威吓我山弟兄,大家怕不怕?”满山军马提声高呼:“不怕!不怕!”
灵音听了漫山遍野的喊叫,自是大惊失色,他与灵真面面相觑,两人都是一脸茫然。又听石刚阵前怒吼:“少林和尚引君入瓮,咱们若不自投罗网,他们便要杀死咱们的军师,大家说,我们该怎么办?”吼叫声中,三万大军振臂高呼,喊道:“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灵音慌忙大叫:“不是这样的,你们别误会……”
陡听杀声大起,敌军扑天盖地,已如潮水般掩杀而来,灵音吓得面无人色,灵真也是慌了手脚,高天威见敌我双方终于打了起来,一时大为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掉转马头,向赵宋二人道:“赵庄主、宋贤侄,咱们不必淌这混水,这就走吧。”
三人马蹄轻快,声声拍打之中,便朝本营退去。灵真见情势无法挽回,只得拉住师兄的臂膀,大叫道:“这些人疯了,咱们不必理会,快快走吧。”灵音兀自不肯,只是张口欲叫,脚下却给师弟拖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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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怒苍既然举兵,随时上前厮杀,朝廷这厢立生反应,看“宋神刀”驾马上前,举臂高呼:“三军听命!怒苍匪孽据山造反,惑乱百姓,罪不容诛,我等今日战死沙场,报答吾皇圣恩!”六万大军提声呼应,一时喊叫连连,杀声大起。卢云见双方便要开打,心下甚是惶急,便想出言规劝。一旁安道京见了,立时送上一句冷笑:“卢参谋,通敌卖国,满门抄斩哦,你可别害死顾嗣源那老儿了。”
眼看怒苍大军冲杀而出,朝廷军马也是寸步不让,两边战地烟尘大起,敌我双方嘶声怒嚎,三军如潮水般对冲而来,马蹄震响,杀声如雷,漫山遍野都是兵卒,直似威动天地。
灵音退到中途,已与己方先锋军马遭遇,他见一人驾马奔驰,形貌威武,手上带着铁套,一时又惊又喜,宛如海中抱到了浮木,又似大难中见到了救星,他口中大叫,急急拦了上去,对着那人不住哀求。那人见灵音过来,登时翻身下马,与他低声交谈。灵音垂泪道:“天下万民生死如何,全在施主肩上了。”
那人微微颔首,请灵音坐上他的座骑,霎时更不打话,陡一转身,呼啸声中,尘烟如黄龙卷地,已然直冲而出。看他一纵一跃直达丈许,兔起鹘落,脚下远比马儿奔驰为快,须臾之间便甩开朝廷大军,霎时已至敌军面前十丈。
那人驻足不动,孤身站立战场,凝视面前狂冲而来的敌军。此时身边并无一人相随,随时会被淹入阵海之中,再看背后朝廷大军也在挺枪举刀,一片寒光之中,刀枪剑戟全数戳上,全无留情之意,看这人性命堪虞,恐怕会给双边人马撞为烂泥一般。
前有反贼,后有官军,双方人马满心仇恨,嘶声大吼,都要将强敌杀为碎屑。当此生死玄关,那人提起双臂,左手抚胸,右手触腹,抬头望向上苍,蓦地发出了震天长啸。
嘎然巨响传出,“一代真龙”昂首长吟,威力震慑万军,龙吟一波接着一波,如同雷电轰爆,又似海啸翻腾,此时双方各有数十名先锋开近,巨响冲来,好似耳边炸开了火山,马儿首当其冲,耳鼓晕晃之下,各自翻滚摔趴,马上兵卒弹落马背,滚得满地都是。
满地兵卒掩耳哀号,后头军马一近中线,立时被啸声震倒,看这人仰天长啸,力敌万军,直似神威凛凛,正是“一代真龙”伍定远前来调和鼎鼐,化干戈为玉帛!
这厢伍定远宛如天神降世,欲以超卓武力震服群雄,只是那厢怒苍阵营满是英雄豪杰,难不成便要低头退让?只见大军缓缓分开,似有什么人要出来了,伍定远心下一喜,自知秦仲海要出阵相会,正要收住长啸,忽然一声哈哈大笑传了过来,那笑声好生雄浑,直对着伍定远喷来。伍定远知道来人有意与自己较量,当下抚胸加气,全力以赴。那笑声也是越来越响,中气越见充沛,两人分庭亢礼,谁也压不过谁。
两边巨响隆隆,啸声狂笑相互激荡,穹苍彷佛变色,大地似起波涛。两边声音虽响,却非震耳欲聋,反是音波轰轰震跳,冲击一波接着一波,令得众人全身骨骼腾腾欲散,好似要给震飞一般。
此人内力刚猛若斯,运使起来霸道无比,彷佛数十名好手合力,正是秦仲海纵声大笑。两大高手学成以来,彼此初次较劲,果然惊动天下。看这个是一代真龙、天山真传,那个打通阴阳六经,全身气血应运自如,单以内力而论,场中豪杰虽多,却没第三人插得下手。
过了良久,巨响终于缓歇,但听四下群马哀鸣,俱都四肢趴软,伏倒喘息。众兵卒不分敌我,此刻耳鼓受震,只能蹲地呕吐,全无力再次起身作战。一时哀鸿遍野,秽臭熏天,双方军马动弹不得,场中便空出一大块地方。
伍定远双足往前一跨,提声喝道:“秦将军,在下西凉伍定远,特此求见!”这回他无意长啸挫敌,但随意开口说话,便似狮吼发出,只惊得两方兵卒神色大变,哀号声中,一齐掩上了耳孔。
伍定远龙吟发过,阵后便出虎啸之声。只听一个低沉声音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伍制使果然是硬功夫。”这声音低沉缓慢,不似过去的飞扬跳脱,但口音却是秦仲海无疑。
伍定远听不出他的喜怒,又不见他现身出来,提声便道:“念在侯爷的份上,可否请秦将军出阵,在下有几句话说!”伍定远以柳昂天之名邀约,照理秦仲海自须领情,只是他此刻已是反逆,岂能事事受制于人?平淡便道:“伍制使,你是朝廷命官,某为当朝反贼,咱若与你相见,难免惹人物议。还是请你回去吧。”
朝廷奸臣不分青红皂白,一意只想剿灭怒苍,自己若是调解不成,恐怕山脚下必成一片尸山,到时天绝僧与杨肃观用心再高,也不免付诸东海。伍定远自知无力多做劝说,当下走向阵后,对着一人轻声低语。那人听了吩咐,更不打话,自管翻上马背,孤身出阵。
※※※
局面剑拔弩张,随时都会开战,此人视敌我万军如无物,单骑来到阵中。怒苍诸人见这人独个儿行来,连刀剑也没携带,不禁微感奇怪,都不知他是什么来头。
那人单骑行来,如入无人之境,左右兵卒上前拦住,正要喝问身分,那人马上一个欠身,拱手道:“烦请通报秦将军一声,便说山东卢云求见。”
来人正是当今状元郎,长洲知州卢云。
陡听卢云声音,不待来人传报,阵后已然传来一个笑声,喝道:“三军听命,全数让开!”阵式转动,众将勒马向旁一分,一骑飞驰而出,马上乘客哈哈大笑,提声叫道:“他奶奶的卢兄弟,老子来啦!”
那年秦仲海沦入牢狱,若非卢云不计生死利害,舍命相救,秦仲海早成黄泉路上的不平客,如何能在此威风凛凛,引领万军?但若无秦仲海甘冒大不讳,替卢云平反罪名,如今的卢云恐怕还是流落江湖的面贩,又何能成为新科状元,尚且入幕参军,为朝廷所用?
两人俱是血性人,念及彼此的恩义,此际纵然千夫所指,也要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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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笑声中,一骑飞奔而出,远远望去,来人不怒自威,正是秦仲海亲来相迎。卢云大叫一声,霎时滚落马背,秦仲海也翻下马来,两人相互靠近,各自伸手出去,紧紧相握。
怀庆客店里那双紧握的手掌,如今终于再次交会。当时秦仲海落难蒙尘,沦为客店里洗菜的帮伙,卢云不过轻捏好友的手掌,便把秦仲海握得淤血肿胀,如今秦仲海生龙活虎,手劲更是雄强无比,随手捏来,便把他握得隐隐生疼。卢云眼光向地,赫然见到了秦仲海的铁脚,他啊了一声,弯身去瞧,只见那铁脚打造得十分精细,好似真的一般。回思秦仲海离开京城的狼狈,霎时眼眶一红,大声道:“天可怜见!你真的好了!”两人再次相见,第一句话既非场面问候,更非什么江湖打杀俗事,却是一句知心言语。秦仲海往卢云胸口打了一拳,笑骂道:“废话!老子病要没好,还能在这晃荡么?”
两人哈哈大笑,登时搂抱在一块儿。当年京城中最让秦仲海割舍不下的,便是柳昂天与卢云二人。一人待他如子,一人目他为兄,此刻自己虽已反叛,但卢云仍不舍旧情,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中之喜乐兴奋,实非外人所能想象于万一。
京城互为知己,西域袍泽情深,今朝纵使天地逆转,谁又忘了昔年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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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云抬头眺望怒苍万军,只见兵强马壮,军勇将足,军容之强之盛,远在当年西域出征之上。卢云面露感叹,道:“每天带着这许多弟兄,很不容易吧。”这人无愧是知己,一语便道破自己的心事。秦仲海微微一笑,握住了卢云的手,道:“不管怎么打、怎么杀,咱们都还是弟兄。”
二人相互打量,卢云仰起头来,凝视着眼前的好友。几个月不见,秦仲海虽然气色红润,面颊却消瘦许多,原本就是高鼻鹰目的长相,现下更显得轮廓深刻了。看他嘴上虽然挂着笑,其实目光中隐藏一股沉郁神气,远不同往日落拓豪放的神态。卢云低声道:“仲海,有什么不快活的么?”
秦仲海听了这话,眼眶忽地一红,前几日言二娘终于寻到丈夫,身不由己中,也只能挥别这段情愫。人生打击如此沉重,但寨里全是弟兄,自也不好乱说,纵然簧夜悲苦,也只能闷在心里,无人可诉衷肠。此刻陡听故人问候,满腔心事全数涌出,一时泪水几要落下。
卢云见秦仲海几要垂泪,一时大惊失色,慌忙道:“仲海怎么了,有什么伤心事么?”
秦仲海性子沉,向来少露真心情,心里便再悲苦十倍,也不会当众说出心事。他咳了一声,把凄苦神态收拾了,搂住卢云的肩头,挤出了笑容,反问道:“别问我的俗事了。倒是你与顾家小姐如何了?打算何时成亲啊?”
卢云听了这话,登时面泛微笑,颔首道:“托你的福。那时咱们在怀庆店里碰面,我便与顾小姐定亲了。若无别的事阻扰,当在今年中秋完婚。”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当然是托我的福了!不然还是托姓杨那小子的福么?”他凑过脸去,淫笑道:“你奶奶的,要不是那日老子心肠好,硬把你塞到美女床下,你这小子哪来的好艳福?你老实说,那日你熬了一整晚,究竟掏了几碗生米,煮了几碗熟饭啊?”
卢云听了“几碗熟饭”这等怪话,不由得一愣,旋即想起“生米煮成熟饭”那句典故,一时满脸通红,戟指骂道:“什么米啊饭的!你可别满口胡诌!”
秦仲海这人粗鲁异常,当日谪仙楼下见卢云与佳人擦肩而过,也是福至心灵,便将这古板书生劈晕了,跟着往小姐床下塞去,想来夜深人静,美女酣睡之际,这小子见了红肚兜,必如饿狼般飞扑上床,等狼爪子吃干抹尽之后,再来个嘿嘿两声淫笑,顾小姐哭诉无门,一切自也水到渠成了。
秦仲海自行想象当夜场面,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伸出拳头,狠狠往卢云肩上敲了一记,笑骂道:“你小子好艳福!这回娶了美娇娘,老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时成亲之日,可别忘了给我一张帖子!”
卢云听了这话,登时报以苦笑,他俩人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山寨匪寇,秦仲海说来喝杯喜酒,不过是玩笑话而已。
※※※
两人阵前靠近说话,直视万军如无物。两边数万双眼睛目不转瞬,宋公迈也好、石刚也罢,都在猜想他俩的对答,众人或忌惮,或猜疑,无一不是心机大现。唯独言二娘一人凤眼含泪,两手紧紧揪着,只在凝视秦仲海与好友说话的身影。
自出征以来,言二娘虽然不离丈夫身边,但眼角却始终不离秦仲海周遭半尺。此刻见他与故人相会,心中不禁替他暗暗欢喜。过去每见秦仲海与朝廷故友相遇,她心中便生不安,但现下不知怎地,心头竟然替他高兴起来。
言二娘虽不曾细细思索,其实心里也隐隐知晓,秦仲海没了自己,日子定不能快活,山寨弟兄虽多,但毕竟相处时日短,讲起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交情,还是不能与这帮朝廷挚友相比。
言二娘心中默默祝祷,但盼秦仲海今生都能平安喜乐,无论这人是自己的老大还是丈夫,她这辈子都要从旁照料,永不相负。
※※※
二人说话中,背后马蹄声响,听得一个嗓音响音,沉声道:“秦将军,别来无恙?”这人说话带着西凉土音,秦仲海不必回头,也知是伍定远来了。适才伍定远作啸相邀,秦仲海却相应不理,直至卢云出面相邀,这名当朝廷反逆方才出阵相会。只是伍定远身受柳昂天、杨肃观重托,无论秦仲海是否防备于他,都要过来说上几句话。
眼看伍定远翻身下马,径朝自己走来,秦仲海与伍定远虽非过命知交,但彼此也算旧友同侪,说来是有些交情的。人家既然过来了,却也不好冷落。当下迎了上去,口中笑道:“伍制使气色不坏啊?看你老兄好高的武功,方才啸声当真厉害,可把老秦比下去了。”
适才二人以啸声交手,可说不分轩轾,秦仲海说得自是客套话,伍定远摇头便道:“将军武功大进,言语又何必太谦?”
伍定远性子不同于卢云,行事向来稳重自持,大关头尤其把持得定。此刻众目睽睽,万军当前,若非要务在身,绝不会过来招惹麻烦。秦仲海熟知伍定远的性子,索性自行破题:“定远急着见我,可是来当杨郎中的说客?”此言一出,伍定远登时咳了一声,朝卢云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都是点了点头。
伍定远叹道:“秦将军,大家都是好朋友,彼此相让一步,何必见生死呢?”
秦仲海却不回话,他嘿嘿干笑,朝卢云撇了一眼,跟着向天上烈日指了指,道:“卢兄弟啊,要是连你也来对付老子,哪怕这日头再晒,老子全身可也凉得紧了。”
卢云忙道:“仲海别多心,据杨郎中言道,他们并非有意对付贵山英雄,只是想让大家促膝长谈,以免生灵涂炭。希望你信得过他,能与几位头领上山相会。”秦仲海打着哈哈,笑道:“卢兄弟,少林寺几千个和尚,咱这些兵马开不上去,你要我深入虎穴么?”
卢云行上前去,握住秦仲海的大手,轻声道:“仲海别这样想。不管你心里多恨朝廷,念在咱们好朋友的面上,总算试试这步,好么?”伍定远也帮着相劝:“正是如此。秦将军,大家都是好朋友,能少凶杀,便少凶杀,万莫让奸臣得利了。”
秦仲海听了这话,忍不住便是一顿笑骂,讪讪地道:“好你们两个死家伙,做人还真偏心啊!杨肃观是给你们什么好处了?以前京城喝酒嫖妓,又没让你们少摸了大腿,尽帮着姓杨的来对付我,可真没味了。”
秦仲海这话虽是说笑,却也不失为一针见血。昔年柳门四少性情各异,卢云聪明绝顶,伍定远神功盖世,但他俩一个性情中人,一个忠义之士,均非心狠手辣之辈,自不会下手来害自己。唯独杨肃观心机深、手段强,再加见机明快,能屈能伸,下手杀人之际,从不心慈手软。眼前秦仲海要与朝廷交手,杨肃观便成了头号劲敌。厉害之处,绝不在江充之下。
※※※
阵后青衣秀士始终在留意三人的谈话,一听卢云与伍定远话头转到朝廷的事,便知该要入场替秦仲海缓颊,以免主将独受人情之苦。他步行入场,稽首为礼,道:“卢知州,伍制使,许久不见了,二位英雄少年,英俊如故。”
卢云见了这位掌门到来,立时醒起往事,忙躬身道:“晚辈拜见青衣掌门。”
青衣秀士见他还用着往日的称谓,便自抱拳一笑,摇头道:“卢知州,在下现是怒苍山的右军师,为了九华山的名声,知州万不可再称我为掌门。”卢云听了这话,忍不住叹了口气,纳头便道:“唐先生。”
青衣秀士不去理他,自行走到伍定远面前,向他微笑示意。伍定远见了青衣秀士过来,一股亲切油然而生,若从艳婷身上算起,这青衣秀士便如岳丈一般,伍定远虽是世故老沉,此时仍是大见激动,立时下拜道:“定远见过掌门人。”
青菜萝卜,各有所好,秦仲海对伍定远不假辞色,这厢青衣秀士则对伍定远情有独钟。他满面微笑,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温言道:“伍制使,你找到艳婷了?”
伍定远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颤声道:“您……您怎么知道?”
青衣秀士料事如神,见了他的神态,自是含笑不语。他深知伍定远钟爱自己徒儿,倘若他现下还在奔波找人,此刻见了自己,必显彷急之色,但看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亲近多于惶恐,想来八九不离十,定已找到了人。当下出言试探,果让伍定远大为叹服。
青衣秀士问道:“你把她安顿在京城?”伍定远听出他的托付之意,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掌门,您老人家不回九华山了?”
青衣秀士摇头道:“敌我分明,我若回去了,反而害得本山从此湮灭。今后九华能否重振,全看艳婷这孩子的作为了。”说着向伍定远望了一眼,目光颇见深意。
※※※
此时伍定远乍然见得故人,那厢卢云游历天下,难道没有旧识?众人说话间,陡听马蹄声响,阵中一人驾马过来,听他吟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
卢云正与秦仲海谈说,听得这两句话,心中登时剧震,他转过头去,只见一名高大男子坐在马上,看他气度雍容,手上带着汉玉指环,不是那陆爷是谁?陆孤瞻望着卢云,颔首笑了笑:“怎么了?几年不见,便答不出下联了?”卢云更不打话,霎时拜倒在地,大声叫道:“陆爷!”
“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便是这幅对联,为卢云开启了人生新路,让他与兵部尚书结下不解之缘,也将他由穷苦书生一路带入了江湖,这位“江东帆影”,说来正是卢云生平第一位贵人。
陆孤瞻翻身下马,将卢云扶了起来,笑道:“起来吧。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跪拜盗匪?别让陆爷替你惹上麻烦了。”卢云回思前程往事,心中大为感慨,当年江南饱受苦难,靠着陆爷一语点醒梦中人,终传自己一身武功,后来京城流浪、西域血战,不知多少次靠无双连拳救命,他心中感伤,竟是良久不能言语。
秦仲海笑道:“你奶奶的,你怎么会识得陆爷?”
卢云叹了口气,摆了个“无双连拳”的架式,道:“若无陆爷提点,我至今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此番授艺恩情,小子终身受用不尽。”
话声未毕,忽然后头窜上一条怪汉,笑道:“他妈的为天地立心,小子!还认不认得你老子啊?”卢云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看,正是常雪恨来了,看他身边跟着一名年轻男子,却是解滔。这两人也与卢云相识,常雪恨更是山东省城的牢友,此时见陆孤瞻出阵相会,自也忙着过来会面。常雪恨笑道:“状元郎!你可得意啦,找到颜如玉没有啊?”
解滔见卢云颇感诧异,拱手便道:“卢兄,那年你高中一甲状元,陆爷听说了,高兴得什么也似,大伙儿还在山寨里替你庆贺呢。”
当年卢云落魄不得志,苦郁中饱受富贵人家辱打,陆孤瞻得知此事,便过来探望于他。一来也是有缘,二来也是惊艳于这位潦倒书生的才学,便曾点拨过卢云武艺,算是卢云半个师父。卢云没想到这位陆爷始终挂念自己,不曾相忘。念及高义,心中大见激荡。
陆孤瞻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人生不相见,难得今番豪兴,有缘再见,便是战场上,你我也须喝上一杯。”秦仲海与常雪恨两人皆是酒鬼,一听要喝酒,登时欢喜起来。秦仲海笑道:“正该如此!来人,送上酒碗!”
众兵卒端出酒坛海碗,斟得满了,一一送到众人面前。秦仲海当先取过,仰天大笑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诸位朋友,死也好,活也罢,咱们这就干啦!”说着大口饮尽,神态甚豪。常雪恨颇见惊讶,道:“你可长进了,居然能念诗?”
秦仲海端过酒碗,朝他手里一送,笑道:“借问酒家何处去,牧童遥指杏花村,常兄弟要嫖妓么?”这模样放浪不羁,玩世不恭,彷佛便是京城的秦仲海,众人看入眼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孤瞻替卢云亲斟两碗,含笑持酒道:“卢兄弟,今日纵使敌我分明,但你我俱为豪侠磊落之人,绝不忌惮世间的闲言闲语。难得良晤,我俩喝上一碗。”卢云接过酒碗,心中更见伤感,寻思道:“当年陆爷不辞辛劳,簧夜前来传功,说来我欠他的实也太多了。可朝廷要与他们交战,倘若他们有何闪施?却要我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喉头竟似哽了,那碗酒居然难以吞落。
陆孤瞻见卢云容情愁闷,当即安慰道:“我们这帮强盗土匪,自有生活之道,你回去后多多照顾自个儿是真,懂了么?”卢云既未点头,也未摇首,径自举起酒碗,随口喝干了。陆孤瞻拍了拍他的肩头,以做安慰,跟着仰起头来,也是一饮而尽。
※※※
伍定远把众人的情状看在眼里,心中却感烦忧。此刻故友把酒言欢,诸人旧情拳拳,都非绝情之人,说来乱世能有这份真情,着实不易了。只是卢云当众与反逆饮酒,分毫不知避嫌,日后要给人参上一本,却要如何自处?
伍定远正自思索,忽听豪迈之极的一声大笑,一名身负铁剑的高大老者跨了过来,他取起一碗酒水,向伍定远道:“好老弟,难得大家见面,怎地愁眉苦脸的啊?”伍定远不必抬头,也知眼前这人必是李铁衫。昔年他流亡天涯,便曾受过人家的救命恩情,他叹了口气,躬身道:“李庄主。”言语之中,愁苦多于欢喜,直似怅然若失。
李铁衫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咱俩喝酒吧,趁着你还用两只脚走路,等四只脚爬的时候,再要见你就难啦。”言中隐隐有讥讽的意思。伍定远神色尴尬,不知该怎么回答,正烦闷间,忽听后头脚步又起,这人来得好快,轻响传过,便已来到背后三尺,伍定远忙回过身去,眼前那人满面风霜,慷慨磊落中极见男子本色,正是“蛇鹤双行”郝震湘。
伍定远咳了一声,道:“郝教头。”郝震湘见他满面苦闷,微一拱手,淡淡地道:“昔年你为柳昂天办事,我为锦衣卫效命,今日阁下为朝廷先锋,在下却变为怒苍勇将。不管走到哪儿,咱俩就是不对盘。”他自嘲似地一笑,送上了酒水,道:“咱俩没缘不打紧,做人只要快活便成。来,姓郝的敬你一碗。”
伍定远别过头去,嘴角挤出了苦笑,秦仲海是自己的旧友,青衣秀士是心上人的恩师,那李铁衫更是自个儿的恩人。便连眼前的郝震湘也算与自己相熟,这仗却要如何打下去?
他叹了口气,眼看李铁衫、郝震湘各自饮酒,便也回敬了两碗。他见秦仲海兀自与卢云说话,便持着两碗酒水,自行走到面前,道:“秦将军,咱们俩还没喝过,这碗酒便算敬你的吧。”秦仲海接过了酒,他见伍定远神色郁郁,微笑便道:“定远不忙喝,方才咱们正经生意谈了一半,你现下还有什么话,尽管说。故人一场,力之所及,定让你回去交差。”
伍定远自知口才不佳,秦仲海又是十分厉害的人,便往卢云看了一眼。卢云抢上道:“杨郎中修书过来,说念在旧情,要将军赶紧上山……”
这事方才便提过了,秦仲海佯打个哈欠,伸手轻挥,制住卢云的说话。他手指远处朝廷大军,道:“卢兄弟、伍制使,这儿三万个弟兄,性命全担在秦某人肩上,你两位要我上山不难,甚且要我退军也不难。只是我得问上一事,你们两位……”他转头凝望伍卢二人,语气变得冰冷之至:“可敢担保我山弟兄的性命安危?”
少林寺卧虎藏龙,十八年前天绝曾率军围杀山寨弟兄,更逼得秦霸先自尽神鬼亭,此次邀请怒苍山豪杰来此,绝非喝茶赏景这般简单,今日一个不慎,说不定会血流成河,举山都要覆灭此地。若是别的事儿也就罢了,此事如此重大,自不能单凭交情说了便算,也是为此,秦仲海便有此一问。
卢云本是秦仲海的参谋,如今却替朝廷运筹帷幄,当此难堪,忍不住别开头去,竟感难以作答。伍定远长叹一声,坦然道:“仲海,要说什么担保,那都是骗你的。”他低下头去,道:“只是仲海……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非要走到那一步不可?杨郎中怎么思想,我是不知情,至少……至少侯爷不愿和你开杀……”
秦仲海听他提起柳昂天,双眉登时一轩,凛然道:“侯爷怎么说?”伍定远程起酒碗,眯起双眼,叹道:“我临行前与他会面,他曾亲口吩咐,说想与你一同退隐。”说着说,自行饮下大碗苦酒,跟着碗口向地,示意秦仲海来饮。
秦仲海嘿嘿干笑,道:“侯爷要我退隐?”伍定远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苦笑。
风声潇潇,远处山岭绵延平野,几达里许。秦仲海手持酒碗,凝目望着远处的雄山,想起家仇国恨,受难离京的往事,一时心火焚烧,举起手来,便将酒水倾覆在地。
卢云大吃一惊,伍定远目中也闪过一丝惊诧,青衣秀士有意缓颊,便伸手出去,朝远处指了指,伍定远撇向己方阵地,霎时心下一醒,只见安道京已在指指点点,料以此人奸滑狡诈,必会把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加油添醋之下,恐怕自己和卢云都要糟糕。
伍定远叹道:“秦将军,你究竟愿否上山?”
秦仲海哈哈大笑,朗声道:“此事不必问我!”伍定远吃了一惊,尚未说话,秦仲海已回马过去,提臂高呼:“诸位弟兄,咱们此来少林,所为何来?”怒苍英雄听了问话,齐声吼道:“我等此行,只为解救潜龙军师回山!”
秦仲海抽出钢刀,奋然道:“正是如此!咱们一会儿开上少室,诸君可曾惧怕!”
三万大军闻得此言,无不提刀暴吼,喝道:“不怕!不怕!”
今番上山,一为解救潜龙,二为扬威天下,少林威名再盛,怒苍英雄也无示弱之理,念及“潜龙”与本山的渊源,便有千难万难,也不能掉头回去。秦仲海振臂高呼,三万军马放声狂啸,人嘶马鸣中,古力罕等人更击鼓助阵,只惊得朝廷中人面色如土,伍卢二人低头无语。
秦仲海提声喝道:“灵音大师!”
灵音早在留意场内局势,一听召唤,便与师弟奔出人群,拱手道:“将军有何指教?”
秦仲海并不下马,冷冷地道:“大师若要怒苍弟兄上山,须得答应我一事。”灵音此行一心一意,只求自己能将怒苍群雄引领上山,若得化解双方恩怨,便要他当场身死,也是死而无憾。他面露乞求之色,低声道:“只要能让将军上山听讲佛法,便要老衲当场自杀,抑或自断一臂,我也别无怨言。”
当年灵音几番劝说,让项天寿以身相代,救下天权堂无数弟兄的性命,之后又不计身家安危,与李铁衫共抗昆仑,无论谁当权掌政,灵音始终不改仁侠初衷,一心维护心中正道,在这惊惶乱世之中,这等英雄之色尤让人感佩。怒苍群雄听了这话,无论是否与他相熟,心下都是大为感动。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要是朝廷中人都像大师这般慈悲,世间不知要省去多少无谓凶杀。”灵音面露悲悯之色,叹道:“将军别这样说话,您要是能第一个慈悲,老衲不甚之喜。”
秦仲海面上闪过一阵火色,他冷笑一声,霎时提鞭向前,指向朝廷军马,冷冷地道:“命他们退出三十里。”灵音愣住了,茫然道:“什么?”
秦仲海沉声道:“大师,我山首脑贸然上山,贵寺千名和尚杀来,我等必死无疑。实在话一句,姓秦的已将性命已交在天绝僧手里,秦某死不足惜,只是我这里许多弟兄的身家却要作何着落?贵山将心比心,也得将阖山僧侣的性命做个质押。”
灵音脑中嗡地一声,这才明了秦仲海的用意。卢云与伍定远对望一眼,两人都是叹了口气。
秦仲海果真是枭雄之性,当年替朝廷护驾和番,不曾有寸土之失,今朝为反逆效命,更见虎狼之色。他要朝廷大军退开三十里,等同是要少林暴露于怒苍战火的包围之下,此番用意不难明白,倘若少林设下阴谋陷害,甚或不守江湖规矩,来个以多欺少,谋害了上山首脑,怒苍军马便会挥军上山,以三万雄师击杀千名僧侣,料来满山和尚武功再高,也要被他们屠戮得一干二净。
众人正自犹疑,只听灵音咬牙道:“灵真师弟,持杨师弟令牌,命朝廷军马后撤三十里。”
灵真虽然鲁钝,却也不是傻子,他见了怒苍兵马的雄壮军容,心中早已忌惮,此时听了师兄的吩咐,自是大吃一惊,慌道:“师兄,这怎么使得?”
灵音低声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天下苍生,我们便算死在人家手里,也是值得。”灵真原本等着叫嚣,陡听佛谒,心中也生感应,他茫然望着山顶,怔怔叹了口气,口中却也没有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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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多时,灵真拿着印信回去,自将秦仲海的请求说了。宋公迈等人听后,自感目瞪口呆。钟思文熟知兵法,深知敌人居心叵测,自是力陈其非。只是灵真执意甚坚,屡劝不听,宋公迈叹道:“贵宝刹无愧佛名,诸高仁民爱物,实在让人佩服。”
高天威专打落水狗,登时笑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诸位高僧一会儿如要逃命,可别找不到密道才好。”灵真脸上闪过怒火,冷冷地道:“高爵爷不必幸灾乐祸,我灵音师兄方才也曾邀你上山观礼,你现下可别想赖帐。”
高天威面色微微一变,适才灵音出言相邀,众人不疑有他,立时便开口答允了,哪知现下情势陡变,却是要自己往火坑里跳。他想开口狡赖,却见身边并无一人反悔,连那安道京胆小如鼠,此刻也面色如常,想来是受了江充之托,自要去打探军情所致。
高天威故做镇定,当下咳了一声,冷冷地道:“上去便上去,反正你们有潜龙当人质,这帮反贼总算有些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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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真说了一阵,果见朝廷人马向后撤退,双方人马既做约定,怒苍山这方人马便要出阵。决战在即,怒苍诸大首脑无不大为振奋。陆孤瞻当年随秦霸先激战神鬼亭外,忍辱负重二十载,终于有扬眉吐气的良机。那韩毅受了二十年浑浑噩噩之苦,更有意大肆复仇。众人摩拳擦掌,都在等着上山。
一片轰然中,“煞金”第一个下马,听他朗声笑道:“嵩山天绝与我山本为旧识,我山潜龙军师更受人家款待多年,这许多新旧恩情累累相加,我等好容易复寨了,岂能不上山聆益?”李铁衫也在大声呼应,喝道:“正是!我山弟兄义气为先,生死为后,少林虽然高手如云,但咱们弟兄兵勇马壮,岂同易与?今日他们不交出朱军师,咱们一把火烧光少林寺!”
秦仲海更不打话,朗声便道:“卢知州、伍制使!请你二位回去转告少林高僧,怒苍英雄即刻拜山!”只见秦仲海为首行出,右凤军师尾随在后,石陆韩李四虎各自下马,其余郝震湘、解滔、常雪恨、言二娘、陶清等小将也自出阵,全军总计一十一名好汉出列,均由灵音带领上山。
此行首脑尽出,堂主以上仅留项天寿、止观坐镇,另遣哈不二、欧阳勇、番军五将等七人一同协防。看项天寿武功高强,止观见识机敏,少林寺若有阴谋变故,必能一举出兵上山,以谋反制之道。
朝廷这厢人马也有八人受邀观战,宋公迈、高天威、赵任勇各为抚远四家首脑,伍定远、卢云、左从义、石凭、安道京各为江柳两系要角,便由灵真带领,鱼贯上山。
两边大军主脑尽出,各余数将镇守,朝廷这厢虽已退开三十里,此刻仍不敢掉以轻心,便由钟思文领军,自行挖掘壕沟,立栅安营,就怕对方趁势偷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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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仲海已要出阵,卢云、伍定远等人便自告辞离开。
卢云正要上马,忽地想起一事,霎时伸手入怀,取了封书信出来,递给秦仲海。秦仲海微微一愣,道:“这是什么东西?”卢云低声道:“这是长洲一位老爷托给我的书信,说他有个儿子在怒苍山,要我转呈过来。还请将军帮忙。”
秦仲海接过那信封,眼看上头并无署名,便随手拆了开来,只见信中有信,那信封上却写了“欧阳勇”三字。秦卢二人见了,忍不住一同惊呼,方知欧阳勇与江南铸造一家有旧。
卢云叹了口气,道:“即使战乱相隔,万夫指骂,也隔不断一家人的亲情眷恋。”
二人默默相望,各怀心事,秦仲海忽问道:“卢兄弟,我冒昧问你一句,此战你盼谁赢?”
卢云低声道:“此战没有胜负,无论结果是何,柳门都是输家无疑。”他拍了拍秦仲海的臂膀,道:“仲海,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盼你动手杀人之际,能深思再三。”他不再劝说,轻提疆绳,便自回阵。
阳光普照,秦仲海却是满心萧索,他回头望着背后两面飘扬大招,“怒苍山兴兵雪恨、秦仲海为父报仇”,那一十四个大字如斯血红,阳光下望去更显夺目。
漫山军马白衣白甲,阖山高手尽皆云集,当时自己以必死决志,孤身攀上朱母朗玛,临死前便曾见到这幅壮阔景象。只是无论自己怎么想象,都料不到现下会是这幅心境。
秦仲海心中感慨万千,他拿着信封,回头便要去找欧阳勇,才一行步,便见铁牛儿挤在小兔子与陶清之间,三人如同以往模样,自站言二娘背后。
此时言二娘正与陶清说话,侧脸望去,更增丽色。秦仲海凝望良久,忽尔微微一笑,他唤来止观,吩咐道:“一会儿转给欧阳兄弟,这是他家里人写来的信。”
止观颇见诧异,正要问话,秦仲海已提疆出阵,自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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