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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禁宫危机四伏,「金吾卫」慢慢没了身价,天下好汉莫不视为畏途,于是便成全了此人,他姓「游」,道号「歪嘴」,只因嘴歪眼斜,便荣登「金吾卫」的统领宝座,执掌至今。
「游歪嘴」人如其名,嘴歪眼也斜,每逢宫中嫔妃路过,他便在那儿扭嘴淫笑,人见人厌,只是宫中美女虽然聪慧,却没人知道这是假的,其实「游歪嘴」嘴一点不歪、眼根本不斜,此人打小英俊貌美,丹凤眼、云剑眉、立在奉天门正前,又白面、又玉净,彷佛托塔天王下凡,异国王公见了都大声夸,否则正统皇帝怎会派他看守宫门,为国家之体面?
可惜游天定再俊再挺,也只能让男人看,女人们没一个见过。每逢宫中美女靠近,游统领立时把嘴一歪,两眼一斜,脚下更是东滚西爬,比窝囊废还败上几分,美女们骇然走避之余,便又加赠他一个外号,称做「满地游」。
满地游也好、玉面游也罢,其实全是假的,只有徐王中年发福才是真的,看他挺了个大肚子,满月脸,迭下巴,颇似大肚饿鬼,与游天定站在一起,好似个提夜壶的。可怜游天定再不东倒西歪、满地乱游,却该如何是好?
眼看游天定歪嘴斜眼,好似成了个天残,徐王哈哈大笑,正要夸奖几句,却听广场里传来一声佛号:「我佛慈悲……」回头看去,却见大雄宝殿处走下了一群和尚,为首僧人手持念珠,正自低头念佛,那徐王啊了一声,大喜道:「法印大师亲来相迎?如何克当啊!」
卢云心道:「看来是红螺寺的住持来了。」凝目来看,只见这「法印大师」约莫五十出头,鼻梁高挺,剑眉斜飞,双颊略显瘦削,竟也是个极英俊的人物。
卢云微微一奇,看这正统朝不知怎地,专用这些标致人物,比起当年的景泰朝,体面上了不止百倍。正瞧望间,这法印和尚却已行到棚架旁,猛见卢云站在前廊中,好似吓了一跳,赶忙低头合十,转朝徐王走去。卢云心下又是一奇,暗道:「这人认得我么?」
卢云向来过目不忘,只消一面之雅,哪怕是十年前见过的苏颖超、还俗蓄发的灵智和尚,都能让他觉得眼熟,可这看「法印和尚」确是面生,却为何又避开了自己?正思忖间,徐王已然迎上前去,正要寒暄几句,那「法印」却也绕开了徐王,双手合十,朗声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印率敝寺上下,恭迎圣僧玉趾!」
听得「圣僧」二字,徐王不免愣了,淑宁却扯住他的衣袖,附耳道:「还站着?你儿子的师父来了。」徐王啊了一声,这才转向了殿门,卢云心里纳闷,不知又是何方高人来了?正想间,却听法印说谒道:「三界之上无名法,六道之间无常法。灵定佛国本愿山。」
灵定二字一出,卢云也是心下一醒,但听「当」地一声,金锣敲响,天王殿里走出了两排武僧,列队两行,四下梵唱大起:「归命尽十方,最胜业遍知,色无碍自在,救世大悲者。及彼身体相,法性真如海……」
佛音梵唱,正是「大乘起信论」,一片庄严肃穆之中,山门殿里行出了一名高僧,宝光袈裟、白须飘飘,正是当今少林方丈、灵定大师来了。
少林方丈光驾红螺,但见徐王陪同身侧,提伞遮雪,金吾卫统领亦步亦趋、当前引路,红螺寺僧更是恭敬礼拜,彷佛办起了莲池大法会。卢云心道:「看这灵定大师好大的排场,只怕当年的天绝神僧也有所不及了。」
正统朝号称「大佛国」,那杨肃观又是当朝重臣,灵定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卢云一旁远观,忽见灵定脸上似也扑了白粉,与淑宁一样,全都在遮掩瘀伤。
卢云心下大奇,看淑宁挨了阿秀的揍,不免粉面带伤,可灵定这般武功,却是挨了谁人的打?转念一想,顿时心下恍然:「是了,昨晚万福楼的那个赤足巨人,便是他了。」
昨晚万福楼一场恶战,镇国铁卫全军压境,志在夺回「业火魔刀」,其中一位赤足巨人形如妖魔,打得哲尔丹手无招架之力,看来正是灵定方丈。
正好笑间,灵定忽然眼角一斜,好似见到了自己。卢云吃了一惊,正要退到廊下,广场里突然又窜出一人,大喊道:「卑职余升!拜见ang爷、方丈、住持大师!」
众人吓了一跳,转头来看,却见地下跪了一人,胸前五品白鹇补子,正是方才那姓余的文员。灵定愣了:「这位施主是……」那文员道:「下官姓余,原任陕西右canzheng,年初奉调进jing,升户部陕西道五品主簿。」灵定与徐王对望一眼,二人心下茫然,还不知该如何接口,却听淑宁道:「这位余大人,莫非便是江西的愚山先生?」
余愚山心下大喜,忙道:「却让王妃见笑了,卑职正是余愚山。」
眼看妻子人面广阔、无所不知,徐王便不乐意了,忙挡到妇道人家面前,沈声道:「原来是愚山先生,本王也是久仰了。却不知先生有何大事?」
余愚山叩首道:「卑职斗胆,要为西北生灵请命!」
灵定心下一惊,法印也低头猛咳,转看淑宁,早去了棚架里照镜子,来个眼不见为净。徐王却不知好歹,颔首道:「余大人一心为民,孤王也是好生佩服的,你有什么本子,只管拿来……」还待要说,灵定却携住他的手,道:「王爷,老衲想为您引荐几位高人。这位法印大师,方今净土世界第一高僧,他身旁几位是法因、法宏、法慈……」
眼看灵定岔开了话儿,余愚山却不死心,大声道:「方丈、王爷!请听卑臣一言!方今西北大灾,干旱丛生!虽说天地不仁,然纵观朝廷上下府州各道,宁无汗颜之处?今西北饿殍遍地、众生如坠地狱道、饿鬼道,京城却是歌舞升平、酒池肉林。此皆因天下富益富、西北贫越贫……」
说着说,便从怀里取出一份奏疏,喊道:「这本奏章,乃臣冒死所就,奈何给事中不肯收,要我送去内阁,去了内阁,又要我送去都察院,去了都察院,又要我送回给事中……王爷、大师,上天纵无好生之德,可你们呢?你们岂又忍心见西北百姓……」
正演说间,两脚腾空离地,已被游天定等人架了走,声音渐渐远去,终至消失无形了。
徐王呆了半晌,喃喃地道:「大师,您……您方才说什么?」灵定忙道:「我说这位便是法印住持,他身旁是法因、法宏、法慈几位大师……皆是得道高僧、普渡众生……」
徐王醒了过来,忙道:「久仰、久仰,本王这儿有些香火钱,不成敬意……」说着掏出元宝,正想做为香火钱,法印却转过了身,自向淑宁道:「阿弥陀佛,许久不见女居士了。月前千人抄经祈福,劳您出了大力,功德无量。」徐王微感惊讶,忙问妻子:「你……你认得他们?」
淑宁不去理睬丈夫,径自合十道:「抄经祈福,一为皇上延寿、二为国家祈雨,都是天下头一等大事,妾身虽为女子,亦不敢落人之后,几位大师何须言谢?」众僧一齐回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王妃慈悲为怀,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看徐王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拿了一只破元宝,便想赚买人心,未免把红螺寺瞧得小了,这会儿便给冷落一旁,反倒是王妃娘娘,上下都已打点过了,人缘自是好上了天。卢云冷眼旁观,心中便想:「看这徐王才大志疏,儿子要想入主东宫,定得瞧母亲的作为了。」
这淑宁是杨肃观的表妹,便等于有了「镇国铁卫」做靠山,仗着表哥的势力,官场上自是拉帮结党、无往不利,如今灵定收了她的儿子当徒弟,瞧得必也是杨肃观的面子,与徐王无涉。
风雪甚大,众人说了几句话,都觉得冷了,那载儆却始终昏睡不醒,法弘皱眉道:「世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一听此言,淑宁立时泪洒当场,哽咽道:「他……他跌伤了……」
众僧纷纷急问:「好端端的,怎会跌伤了?」淑宁啜泣颤抖,料有什么难言之隐,法慈忙道:「这可不巧了,万岁爷今晚召见八世子,怕是要文比武较,现今世子跌伤了,这该怎么办才好?」徐王忿忿不平,大声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比什么武?较什么量?几位大师!我儿子若有什么万一,你们定得主持公道!要杨肃观给我儿子赔命!」
听得此事与杨肃观有关,众人莫不面面相觑,颇感错愕。徐王愤慨无已,正要说出经过,却让淑宁拉住了衣袖,低声道:「你少说几句,打伤载儆的是那野种,不是我肃观表哥……」
徐王气往上冲,大声道:「儿子都伤成那样了,你还替那姓杨的说话?你还配为人母么?」
这话说得太重,灵定忙道:「阿弥陀佛,此事与我杨师弟一家无涉,全是老衲之过,一会儿我那灵音师弟到来,凭他几十年的针灸功夫,定能妙手回春。」
这话算是为杨肃观解围了,在场无不频频称是,徐王却不买帐,大声道:「怎么?左手打人、右手治伤,这会儿便没杨肃观的事了?大师!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众人心下暗暗好笑,都觉徐王胡涂之至,想他的靠山便是杨肃观,吃杨家、喝杨家、如今还不忘骂杨家,若真骂倒了杨肃观,日后儿子却能靠谁?卢云看在眼里,也是暗自摇头,他叹了几声,便从廊下离开。
走不数步,忽见花台上有个纸袋,伸手拾起,却见纸袋里搁了一份奏折,霎时心下一醒,已知便是先前那户部主簿「余愚山」的上疏,想来让兵卒没收了,便胡乱扔到这儿来。卢云沈吟半晌,心道:「也罢,给事中不收他的本子,内阁也不肯代转,便让卢某人替他呈上吧。」
卢云毕竟是儒生,向以天下为己任,何况如今并无官职,内阁管不住他,给事中也拦之不住,凭着一身武功,过去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此时都变得易如反掌了。
宦海前程,再次出发了,卢云将纸袋揣入怀里,一时之间,身上微微发热,好似成了当年那个热血书生,十年来的种种折磨苦难,当此一刻,竟都算不上什么了
卢云脚步有些激动,只想看看皇帝身在何处,也好把奏章递进去。一路沿长廊而去,转过殿侧,来到一处下坡,信步而下,却又见了一大片空地,放眼望去,四下满是官轿座骑,却是车马停当之处,空地对面另有座建筑,上书「云会茶堂」。
卢云心下大喜,自知来对了地方。看各方来客驾车上山,便得到此处停歇,若要寻找顾倩兮的芳踪,此处正是地方。
顾倩兮现身,皇帝老儿也得靠一边去,卢云脚下急急,行入了空地,便要寻找顾倩兮的座车,当下一顶一顶轿子看去,正忙间,忽听啡啡之声,转头一看,却见空地边上拴了一匹青葱马,不就是方才山门口见到的那一只?
想到草丛里的怪事,卢云微感警惕,便又走近两步,只见那「万宝大银装」的麻袋不见了,想来已让人取了走。伸手摸了摸马鞍,犹有余温,不消说,主人便在左近。
卢云心下一凛,当即游目四顾,只想看看这马儿的主人是何来历,为何处处透着古怪?突又摇头一笑,自忖道:「卢云啊卢云,你管的闲事还不够多?这点小事情也不放过?」当下不再多想什么,只在车马间绕行一圈,眼看顾倩兮确还没到,便又转朝茶堂而去。
这「云会茶堂」是寺庙招待十方香客的处所,本该是佛门清静之地,可来到门口一看,却见四下满是摊子,有卖香烛的、卖佛经的、卖纸钱素果的,发的全是香客的财。卢云不觉有些好笑,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走入茶堂,却见一人迎面而来,道:「爷台,吃点什么?」
卢云合掌欠身,恭敬道:「大师傅供的是斋饭、还是……」那人道:「施主误会了。小人是茶博士,不是出家人,只因点心做得好,朝廷便让我
那茶博士道:「咱们这儿茶点好吃,龙井、香片、碧螺春,包罗万象,桃酥、甜糕、马蹄爽,应有尽有。您要些什么?」卢云听这茶博士做起了对联,却也笑了起来:「沏壶茶多少钱?」
正所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有了昨夜万福楼的经历,卢云自也学了乖,正等着听那皇帝茶、天女价,却听茶博士道:「一文钱。喝茶还多送一盘紫藤姜饼,不要钱的。」
卢云张大了嘴,忙道:「来……来一壶吧。」也是怕人家反悔,急急来掏铜板,那茶博士又道:「您别忙,小店吃完了才会钞。」说话间便为他斟上一杯热茶,送到面前。
国之将亡,京城物价直如打劫,没料到出城后,却似返回了景泰朝。卢云微微一笑,喝了口热茶,便又斜靠椅背,目望店外飞雪,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直以来,都以为杨顾二人是天作之合,孰料今日潜伏杨府一看,顾倩兮不单有个古怪小叔杨绍奇,还有大批缺德亲戚。一场午宴,竟让阿秀与宾客们大打出手。想到顾倩兮的泪水,卢云微起叹息,又想:「这杨肃观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真想把阿秀逐出家门了?」
阿秀是个血性的孩子,杨肃观却是冷酷的人,当时阿秀与载儆打架,他甫一进厅,两造便先打五十板,最后更将阿秀赶了走。观其言行,哪像管教十岁孩子?倒似衙门问案一般。
按那「琦小姐」所言,杨肃观正是害死柳昂天的元凶,阿秀却是大都督之子,两人间藏了血海深仇,可说也奇怪,杨肃观要真怕阿秀报仇,为何又要将他抚养长大?莫非他自知对不起柳昂天,却想藉此赎罪?
不知道,杨肃观始终把心思藏得极深,便如当年的复辟政变,没到最后关头,他绝不露一点口风。卢云叹了口气,正摇头间,忽又想起了一事:「对了!怎么倩兮说她要来见阿秀的生母?难道……难道……」心念一动,不由深深吸了口气:「七夫人还在人世?」
当时杨府大乱,阿秀、顾倩兮相继离家,卢云一身不能二用,便请帅金藤起身去追阿秀,自己则假扮马车夫,将她引上了车,一路不动声色、暗中保护,路上却又听她向琼芳提及,说要来红螺寺见阿秀的生母,不免使卢云大感惊疑。
阿秀的生母不是别人,正是柳昂天的小妾七夫人,那年永定河畔一场追杀,本以为她死了,可听顾倩兮这么一提,她却似好端端的活在世上,尚且还住在这红螺寺里?
不对,七夫人若还在世,韦子壮必然知情,可昨夜与他碰了面,自己亲口相询,却没听说还有谁活下来,莫非是顾倩兮说错了,还是韦子壮瞒住了自己?
这些事不想则已,一旦追究起来,当真疑云满布。卢云坐立难安,偏偏顾倩兮还未现身,自也无人可问,正闷坐间,茶博士送来了点心,却是一碟姜饼。
昨夜至今,尚未饮食,卢云自也饿了,当下把烦恼全抛了,只管取起饼儿,轻咬一口。
这姜饼铺了些紫藤花,本就香气扑鼻,加之烤得酥脆,一口咬下,赢得满嘴清甜,别具滋味。卢云吃得欢喜,想起这东西只花了一文钱,更是心情奇好,吃了一口、又是一口,不忘眺看窗外雪景,等候心上人驾车现身。
返京以来,以此刻最是清闲,该来的都来了,该嫁的也嫁了,想造反的全造了反、想复辟的全复了辟,天下大局已定,自己的天命也已浮现。人生至此,那也不必再费神多想什么,总之有一天、度一天,偷得浮生半日闲。来日是死是活,吃饱再说。
窗外雪花骤降,大地一片银白,卢云瞧着瞧,一时忽有诗兴,便道:「白雪纷纷何所似?」
今儿雪下得大,便让卢云想起了东晋谢安赏雪的典故。只是此刻百无聊籁,四下尽是凶汉武夫,自也不会有人凑兴来答,他寥望窗外,轻声自语:「撒盐空中差可拟。」正要低头喝茶,却听背后脚步盈盈,传来轻柔嗓音:「未若柳絮因风起。」
卢云吃了一惊,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转头去望,却见店外行入了一名温婉美女,身旁另有两名婢女相陪,那女子见卢云望向自己,便又含笑欠身,转身行上了楼梯。
这几句话出于「世说新语」,当时谢安一家赏雪,只因雪飞漫天,谢安兴起遂问:「白雪纷纷何所似」,下句是谢安侄儿所对:「撒盐空中差可拟」,粗俗破败,毫无雅兴,侄女即席而改之:「未若柳絮因风起」。
卢云呆呆望着那美女,只见一名茶博士领着她,行入了二楼包厢,想来是有身分的女人,却不知是何来历?正呆看间,却听邻桌有人低声谈论:「这女人就是『玉宁』吧?」
听得「玉宁」二字,卢云心念微动,只觉在哪儿听过,回头去看,说话之人目光痴痴,仍在瞧着那美女的背影。再看他桌上搁了柄剑,形制狭长,当是峨嵋之物,另一人却是个刀客,笑道:「瞧你这多情种子,怎么,真想当驸马爷啦?」
那剑客嘿嘿一笑:「怎么,我这身功夫名动西南,又没娶妻,难道还不够资格么?」听得「驸马爷」三字,卢云不由暗暗惊奇,想道:「这女孩儿是……是正统皇帝的女儿?」
天下皆知,正统皇帝未有子嗣,倘使这女子真是当今天子的掌上明珠,不知有几千名随扈跟着,哪容她来此间喝茶?正纳闷间,又听那剑客低声道:「说正格的,这……这玉宁公主到底成亲了没?」那刀客道:「这得问西门先生,他可是包打听。」
听得西门二字,卢云不由咳嗽一声,转头一看,果然见到一个摇折扇的胖子,正是那舌头最长的西门嵩,不由暗暗苦笑:「这就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吧?」
听得众人左一个「公主」、右一个「公主」,嚷个没完,那西门嵩低声便骂:「少在这儿痴心妄想,什么公主不公主?单就公主两个字,你们便叫不得。」众人忙道:「为何如此?这……这玉宁不就是公主吗?怎么叫不得?」西门嵩道:「玉宁是谁的女儿?」
那剑客茫然道:「这公主不就是……不就是皇上的女儿……」西门嵩冷冷地道:「哪个皇上?」众人啊了一声,全都闭上了嘴,西门嵩低声责骂:「懂了吧?景泰皇帝都贬成了郕王,她还是公主吗?至多不过是个『郡主』罢了。」
听得此言,卢云双眼大睁,暗道:「是了!玉宁!玉宁!她就是景泰皇爷的小女儿!」
卢云想起来了,当年护驾西行,银川公主曾亲口告诉自己,她之所以出嫁番邦,正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么妹「玉宁公主」,她不忍妹子小小年纪、便要跋涉万里、远离故土,这才不惜以身相代,嫁入了西域汗国。
世事难料,那年银川嫁入异邦,举国痛惜,谁晓得后来朝廷动荡、新皇复辟,景泰受贬为亲王,如此一来,原本的公主、亲王、驸马、太子,人人连降三级,却只有银川一人远嫁西域,不受波及。可怜这「玉宁」逃得过这关、逃不了那关,如今恰似「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街上喝茶都能撞见了。
那几名江湖人物听了说法,总算也晓得厉害了。这公主郡主,看似一字之差,实则天差地远,想玉宁若是公主,景泰岂不是天下正统?那三十几年来的谋夺篡位,不也成了顺理成章?是以这一声错喊,便等于是江充余党,心怀旧朝,恐怕是万劫不复了。
那剑客叹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公主……」眼看众人瞪着自己,赶忙改口:「郡主、玉宁郡主……至今都还是小姑独处,是吗?」西门嵩道:「她想嫁,怕也没人敢娶哪。正统元年,皇上起意下诏,命郕王妃殉节,震动朝野……」
众人啊了一声,齐声道:「疑公案!」话声才出,便又左顾右盼,神色微见忌惮。
「疑公」者,「遗宫」也。卢云乍听之下,便也双肩微动,想到了顾嗣源。
所谓「遗宫案」,便是要驱散景泰死后留下的群妃,那时裴邺语焉不详,岂料正统皇帝竟是要逼前朝的皇后自杀,让她为郕王殉葬?想堂堂的皇后尚且不能自保,何况其它?无怪上从群妃,下至公主,人人惊惧恐怖,朝不保夕,直至最后关头,靠着顾嗣源撞死狱中,震动了朝廷根基,这才保住了这批孤儿弱女。
眼前这个玉宁小公主,正是顾嗣源以命换命,以自身之死赎回来的。
卢云热泪盈眶,仰起头来,朝二楼望去,说来也巧,那玉宁公主坐在二楼包厢,窗扉却未阖起,一双妙目似有意、似无意,几次都朝卢云这桌望来。卢云「咦」了一声,微感错愕:「她……她这是在瞧我么?」仰首凝观,待要细看,那美女却又别过了头,避开自己的目光。
卢云与景泰一家甚是投缘,不论是皇帝本人,还是大女儿银川,稍一相会,便得青睐,没想这小女儿与他一照面,亦生亲近之感。凝目看去,只见这「玉宁公主」容貌端丽,与姊姊银川既有神似、亦各有千秋,几名客人虽知她是正统皇帝的眼中钉,但国色天香在前,还是不免多看了几眼。
想起顾嗣源,卢云心头一热,便想上楼向小公主说会儿话,可自己与她素昧平生,却该如何自荐?说自个儿是景泰年间的状元爷,答过她父皇的对联?还是说是她救命恩人顾嗣源的得意门生?
怎么说,都不好。卢云虽是闲云野鹤,却因天性拘束,烦恼也多,看那窗扉迟迟不关,似还在等候自己,却又不敢冒昧过去。良久良久,总算咬了咬牙:「说不得,银川殿下已经归国了,我怎能不去打听打听?这可是国家大事啊。」
为了顾伯伯、为了天下百姓,万不能再拘束了。卢云昂然站起,稍稍整理了仪容,正想朝楼上行去,忽听嘻嘻一笑,柜台下似有声响。卢云微微一愣,不知谁在发笑,正要察看,突听脚步轻响,似有女子行入店来,卢云大惊失色,忙提起大毡,望头上一放,急急坐了回去。
正担忧间,门口长袍影动,却是一名男子步入茶堂,卢云大大松了口气,暗道:「原来是武林好手,可真吓死人了。」来者并非三寸金莲,而是一名轻功高手,无怪落地如此轻微。卢云凝目细看,却见此人衣装破烂,虽在大寒冬日,却露出了大半个胸膛,此外满面黑泥、通体肮脏,好似是个乞丐。
世上高人所在多有,亦有乔装乞丐的,当年自己人在扬州,便曾因此巧遇陆孤瞻。只是这乞丐神气有些颓丧,一路来到了店里,左顾右盼,慢慢行到卢云桌边,似要出言乞讨。
红螺寺乃是慈悲之地,卢云为人亦甚好心,忙从怀里掏出了一文钱,正要送将过去,却听西门嵩咦了一声:「这不是霍天龙么?你也来红螺寺啦?」
听这乞丐还有姓名,却是叫「霍天龙」,卢云不由愣了,那霍姓乞丐慢慢转过头来,叹道:「又是你啊,西门嵩。」看这乞丐好似颇有来头,方才开口,几名客人纷纷起身:「尊驾……尊驾就是霍天龙?」那乞丐叹息道:「货真价实,如假包换,『蛇枪』霍天龙便是。」
那剑客忙道:「在下严豹,峨嵋弟子,久仰霍先生蛇枪神威了。」又指着那刀客,引荐道:「这位姓邓,便是通西大镖局的总镖头,朋友都管他叫『邓千岁』……」那刀客忙道:「什么千岁不千岁?红螺寺里敢说这话?霍大侠肯称我一声邓老板,便算给足面子啦。」
众人相互见礼,那霍姓乞丐却不热络,只管坐了下来,斟上了热茶,正要来喝,却听西门嵩低声附耳:「霍公子,此番追捕钦犯,情况如何?」
那霍姓乞丐斜他一眼,道:「幸亏有你啊,花大钱向您买来的消息,差点送了我的性命。」西门嵩干笑两声,尚未言语,那姓严的剑客忽道:「霍公子,您的蛇枪呢?」那邓千岁也道:「是啊,百步穿杨蛇火枪,多大名气,怎不让咱们见识见识?」
那「霍天龙」衣衫破烂,两手空空,别说什么火枪了,连乞儿拐杖也不见一根,那严豹与邓千岁却不识相,只管接连追问,霍天龙笑道:「想看我的火枪啊?」砰地一声,朝桌上狠狠一拍,厉声道:「走!店外说话去,让你们看个够!」
严豹一脸茫然,邓千岁也咦了一声,都不知他为何生气?正要问个明白,店外却又传来喊声:「霍公子,您走慢些啊!」门外喧哗一片,涌进了一群男子,带头之人是个胖子,人人破衣烂裤、披头散发,想来都是乞丐无疑。
眼看乞丐越发多了,卢云心道:「这八成是乞儿帮,却来红螺寺乞讨了。」
相传辽金元三代南侵之时,北方汉人多流离失所,家贫瘠苦,便有「乞儿帮」、「莲花会」之设,只是太祖开国后,百姓丰衣足食,慢慢便见不到乞丐聚集,这些帮会自也销声匿迹,没想百年之后,天干地旱,却又重出江湖了。
众乞丐登堂入室,西门嵩却也没赶人,忙道:「这不是张胖子么?来来来,这儿坐吧。」众乞也不客气,径自坐下,那「张胖子」不忘从卢云这桌取走了板凳,问也没问上一声。
卢云见这胖子养尊处优,吃得十分福态,日子想必宽裕,不过此刻却是披头散发、满身污泥,八成是刻意做出来的,果然那严豹也纳闷了:「你们搞什么?个个都装成了乞丐?敢情是时兴这个吧?」张胖子骂道:「时你个大头,告诉你,咱们遇鬼啦!」
邓千岁笑道:「什么鬼?这可是佛门重地啊,哪来的鬼?」张胖子苦叹几声,正要吐出实情,却听霍天龙道:「闭上鸟嘴。光天化日下,别提那人的名字,犯禁。」严豹咦了一声:「犯禁的名字,难道是秦……」秦字一出,四座皆惊,卢云也留上了神,张胖子急忙掩上那人的嘴,骂道:「没听霍大侠说了?别提那厮的姓名,不怕他从你背后窜出来?」
「笑话!」严豹年少轻狂,不知好歹,拍胸脯道:「他要真敢现身出来,那是最好不过,咱这柄剑也不是摆着好……」看字一出,肩头却让人拍了拍,严豹「吓」地一声,正要望张胖子怀里窜去,却听这胖子惊道:「百草翁!你也来啦!」
听得「百草翁」三字,四下香客纷纷转头,连卢云也凝神来看了,只见面前站了个小老儿,矮小邋遢,嘻嘻哈哈,不甚庄重,不过脸面却呈青绿之色,宛如庙里的神农大帝。卢云微微一惊,暗道:「这……世上还真有这个百草翁?」
父老相传,神农大帝有个嫡系子孙,便是这「百草翁」,此人真名无人知晓,只知他生来便有神农本事,不仅精于解毒,还善于采药,什么千年灵芝、成形人参,只消他出马,没有找不出来的,遂让人尊称为「百草翁」。只是景泰时仙踪渺茫,谁也没见过,没想却在这儿现身了。
八王竞逐东宫,连百草翁这等隐士都让人请出来了,怕是无人能置身事外了。一时之间,只见堂上客人交头贴耳,连玉宁郡主也探头出窗,足见此人名气之响。这小老儿却是嘻嘻哈哈,不甚庄重,来到西门嵩那桌,忽道:「唉,这不是张胖子吗?你那毛病治好了吧?」
张胖子讶道:「什么毛病?」百草翁道:「大庭广众的,我不好明说。」
众人脸上含笑,连卢云都听懂了。玉宁郡主却把窗扉一关,料来剩下没什么好话,果不其然,张胖子破口大骂:「治好啦!要是没治好,你娘怎会喊哑了嗓子?」百草翁怒道:「好啊,二十年前你来长白山求药,又哭又跪的,现下劈头第一句就是这个?老子先操你娘!」
二人污言秽语地骂将起来,一路向上攀爬、祸延祖先,卢云早已料到如此,自也不感惊讶,只管低头饮茶,那严豹听得烦了,忍不住插话道:「仙翁,您平日不是隐居关外么?怎也赶来红螺寺了?」百草翁嘿嘿一笑,下巴昂了起来:「你们说呢?我是为啥出山啊?」
西门嵩笑道:「八王竞逐东宫,仙翁这般本事,哪还闲得住?」百草翁抚掌大笑,却也不避嫌了,各桌客人则是眉来眼去,想已留意在心。张胖子心里怀恨,便冷笑道:「怎么,就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敢淌八世子的混水?不怕让人一刀捅了?」
百草翁讥讽道:「我一不放冷枪、二不拐卖孩子,夜半敲门心不惊,有什么好怕的?」
霍天龙好端端坐在一旁,无端让人得罪了,森然道:「你说什么?」西门嵩忙来圆场:「大家喝茶、喝茶。」又道:「仙翁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您和哪位王爷结交啦?」
百草翁甚是得意,呵呵笑道:「人家皇族龙胎,我一个凡夫俗子,谈得上什么交情?倒是唐王爷出手阔绰,专程把我请出山来,这可让老朽过意不去啦。」
邓千岁笑道:「怎么?唐王爷也找你买药?」百草翁叹道:「这回立储案哪,唐王爷可真用足了心,特意托我找了株老山参,说要贡给皇上。为了这株参啊,老夫上天下地,走遍了高丽女真、关内关外……」正说嘴间,忽听霍天龙道:「百草翁,你近年还在家里自制人参么?」
百草翁让人放了冷枪,自是脸色大变,忙道:「这……这是贡给皇上的东西,我……我哪来的狗胆造假?不信我一会儿拿给你瞧,那株参真是非同小可,头耳四肢俱全,我一路携回京来,还怕被人劫夺哪。」那张胖子道:「劫夺不至于,倒是泡水化烂了,不无可能。」
「哈哈哈哈哈!」众人狂笑不止,百草翁则是恼羞成怒:「胡说!胡说!绝无此事!」
众人笑了一阵,百草翁已是愤然离去,正所谓「见面不如闻名」,先前的传说都化为泡影了。张胖子笑道:「西门老儿,你给兄弟们出点主意吧,现今八王八世子,咱们若想谋个一官半职,您瞧该走哪条路?」西门嵩笑道:「怎么,就你这块材料,还想当关内侯不成?」
张胖子道:「那是霍公子的志气,我这人胃口小,只想捞点钱,弄个小官当当……」西门嵩尚未言语,邻桌一名客人已然起身道:「良禽择木而栖,兄台欲投明主,不如求见唐王吧。」
张胖子讶道:「你是……」那客人道:「在下是唐王的食客,先生若欲求官,只管随我来。唐王爷出手阔绰,乃是当代孟尝,绝不会亏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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