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说:废都(精校未删节)作者:贾平凹字数:3521更新时间 : 2017-07-30 10:3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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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之蝶却喜欢逗她,说她有特异功能;如果自己能这样,不用学外国的魔幻主义小说,照直感写出来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说的。老太太喊叫他,他就走过去。
  那房间里窗子紧关,窗帘严闭,庄之蝶忽地沁出一身汗来。老太太说:“这热什么呢!我年轻的时候天才叫热的,六月六就炸了红日头,家家挂了丝绸被褥晒。老年人的寿衣也晒,你爷爷却夹了伞从村巷里走,一句话不说的,村里人赶紧收拾衣服,紧收拾慢收拾,雨就哗哗啦啦下来了!现今天不热了,你觉得热是心热,你蘸口唾沫涂在奶头上就不热的。”
  庄之蝶笑着没有说话,老太太手指头蘸了唾沫涂在他的奶头上,也顿觉两股凉气直钻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儿。老太太说:“之蝶,刚才你爹回来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给我说他泼烦,说他的新来的邻居不是好邻居,小两口整天价吵,孩子也顽皮,常过来偷吃他的馍馍。你给你爹点一炷香吧。”
  屋里一张案桌上放着岳父遗像,香炉里香灰满溢。庄之蝶点了香,抬头见墙角上一个蜘蛛旧网,尘落得粗如绳索,拿了拐杖去挑。老太太说:“不敢动的,那是你爹来了喜欢呆的地方!”
  庄之蝶还要问,老太太就说:“他来了,香一点着他就来了。你死鬼刚才在哪里着,这般快就来了?”
  庄之蝶扭头四下看看,什么也看不见,香燃着,烟长如丝,直直冲上屋顶。
  老太太又说老头子在开水牌匣子,骂道:“家里传下来的古董就这些水局的牌子,你还要拿走吗?上次市长也来家专门看过的,人家再来看拿什么看的?”
  当枕头一直枕在头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压在了屁股下。庄之蝶只觉得好笑,还要说什么,牛月清在外屋喊:“你净跟娘在那里说什么鬼活呀!你说完你走了,唬得我还敢进屋吗?”
  庄之蝶走出来,说:“娘说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种心灵感应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虽说十多年都不过了的,今年这生日别忘了买一刀麻纸给爹烧烧。”
  就问赵京五有什么事,赵京五说:“论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想让你去我家那儿看看。我家是旧式四合院,市长决策在我们那儿修建一座体育馆,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
  庄之蝶说:“总说要去,总是抽不开身子;可我还要提醒你,你说要送我几件古董的。”
  赵京五笑道:“没问题,随便从床下取个什么,也比得你那块城墙砖。今日午饭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东,咱们去吃葫芦头去。我还有一宗大事要说给你的。”
  牛月清说,“大热天的葫芦头怎么吃,臭哄哄的,我才不去的。”
  庄之蝶说:“这你就不懂,葫芦头是西京小吃第一碗,虽说是猪大肠泡馍,调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过东门口‘福来顺’的,当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门的‘春生发’,传说祖上是得了孙思逸的真药方子,吃起来就不一般。你经年便秘,那是肠子上有病,吃什么补什么,该去吃的。”
  牛月清说:“吃什么补什么,那京五就吃不得了!”
  庄之蝶说:“京五怎么啦?”
  牛月清说:“京五刚才给我说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个女子,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说破,见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听见劈劈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热闹,才知道那女子结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什么都行,就是不会恋爱,有二两猪脑子哩,还要再去吃猪肠子?”
  庆之蝶说:“京五失恋了?吃什么补什么,那就吃女人!”
  赵京五哈哈笑起来,说他准备独身主义呀,起身拉庄之蝶就要走。牛月清说:“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办完了,你们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
  庄之蝶问:“又什么事啦?”
  牛月清说:“今早我去朱雀百货大楼给娘买了个挠手,娘老说身上有虱,哪儿有虱,人老了皮肤发痒。买回来,谁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挠手,王嫂的倒比我买的做工好,我想把买的退了回去,只是担心退不了,你们出出主意怎么个退法?”
  庄之蝶说:“一个挠手值几个钱,费这心思。”
  牛月清说:“你好大方,你是龚靖元嘛!”
  赵京五说:“嫂子过日子仔细。”
  牛月清说:“男人再能挣钱,婆娘不会过日子,也是白搭。何况他耙耙没齿,我匣匣还敢没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当然尽说好话,夸这挠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是实心实意买了的,可谁想到孩子他爹也给老人买了,而且又都是你们的货!你想想,一个老人挠痒痒,能用了两个挠手吗?都是吃工资的人,一分钱也是不易的,多买一个放在那里,这不是浪费吗?所以希望能退掉一个。如果人家坚持不退,那就讲理儿了,说买卖要公平,如今共产党员都有退党的自由,买个货也不能退吗?现在的售货员都年轻,谁吃这一套,要变了脸儿吵怎么办?那咱也变脸,吵!你说说,吵起来用书面语言还是用粗话?”
  庄之蝶说:“让我听听你的书面骂语?”
  牛月清说:“你们强词夺理,混蛋,小王八羔子,操你娘的!”
  庄之蝶说:“你说粗话说顺了,书面语言说着说着就滑了,操你娘应该说操你母亲的,这就文明了!”
  气得牛月清说:“京五你瞧瞧,你庄老师就是这号男人,从来不为我遮风挡雨!”
  赵京五说:“庄老师在外边可是年轻人崇拜的偶像哩!”
  牛月清说:“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偶像。硬是外边的人宠惯坏了他,那些年轻人哪里知道庄老师有脚气,有龋齿,睡觉咬牙,吃饭放屁,上厕所一蹲不看完一张报纸不出来!”
  赵京五只是笑,说:“我给你出主意,如果变了脸还不顶用,你就寻他们领导,领导不见,就给市长拨专线电话。”
  牛月清说:“就这么着,我立马就去,你们等着我回来再走!”
  老太太听见牛月清要出门,却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妆走。牛月清不喜欢在脸上搽这样涂那样,就不理娘,兀自走了。老太太在卧屋里嘟嚷不休:“让戴面具不戴,连妆也不化,人的真面目怎么能让外人看了?


第7章 古代铜镜
  牛月清一走,庄之蝶说:“我在外边前呼后拥的,回到家里就这么过日子!”
  赵京五说:“嫂子这不错了,她文化浅些,可贤惠却比谁都强。”
  庄之蝶说:“她是脾气坏起来,石头都头疼。对你好了,就像拿个烧饼,你已经吃饱了,还得硬往你嘴里塞。”
  就让赵京五在这儿坐着,他先骑车把城墙砖送到文联那边的房里去。
  刚返回来,一杯茶还未喝净,牛月清就进了门,提了一包刚出笼的肉包子,喊叫娘快先吃着,一脸红光光的,说,“你们猜猜,结果怎么样?”
  赵京五说:“这么快回来,人家还是不退?”
  牛月清说:“退了!”
  赵京五说:“嫂子行,出门在外到底要强硬呢!”
  牛月清说:“哪里就强硬了?我一去站在柜台,人家售货员问买什么,我支支吾吾说不清,人家就笑了,问是退货吧?我立即说退的。人家接过去就付了款,完了!”
  赵京五吃了一惊:“完了?”
  牛月清说:“可不就完了!这么的容易,我倒没意思起来了。”
  三个人都不言语起来。庄之蝶说:“咱们常常把复杂的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但也常常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牛月清撇了嘴道:“作家这阵给我上课了!”
  老太太吃包子,还嫌味淡,便取了碗在她的卧室里舀瓮里的醋。瓮很大,揭了布馕盖儿,满屋中都是味。赵京五说:“什么香,这么浓的?”
  牛月清说:“娘,你搅醋瓮了?”
  酿醋是每日都要用一根净棍儿搅的。老太太说:“不用搅了,熟了。”
  赵京五说:“你们家自己做醋?”
  牛月清说:“你庄老师有怪毛病,街上的熏醋不吃,只吃白醋,我酿了一大瓮的。味儿真是纯的,给你盛一塑料桶吧!”
  赵京五说:“我没庄老师挑剔,什么都吃的。如果泡有泡菜,我改日来尝尝。”
  牛月清说:“那你寻着地方了,我们家有泡菜、咸菜、糖蒜、辣子,只要你喜欢吃!”
  当下便寻了塑料袋儿,竟各类给装了,让赵京五走时带上。
  庄之蝶说了几句他们家有乡下人口味的话,突然记起鞋子的事,就从提兜取出来给牛月清。牛月清说:“给我买的?”
  庄之蝶没有说是阮知非送的,她恶心阮知非,骂是“流氓。”
  就说是昨日在孟云房家,夏捷送的。牛月清见是一双细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脚鞋,叫道:“天神,这么高的跟儿,这哪里是鞋,是刑具嘛!”
  庄之蝶说:“我最讨厌你这么说话,如果是刑具,满街女人都是犯人了!”
  牛月清就一边脱了旧鞋来试,一边说:“你总希望我时髦,穿上这鞋,我可什么也不干了,你能伺候我吗?”
  穿进去,前边就凸鼓起来,一立身直喊疼。牛月清的脚肉多,且宽,总是穿平底鞋,庄之蝶为此常叹息,说女人脚最重要,脚不好,该十分彩的三分就没有了。牛月清当下脸上不悦起来,说:“我要穿高跟,只能穿北京产的,上海产的穿不成。”
  庄之蝶只好将鞋收起,说那就还给人家好了,免得落一场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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