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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永远不能再一直看到它那双美丽的棕色玻璃眼睛的深处,他将永远不能再听到它说“爸爸”和“妈妈”的呆板声音。这是
最痛苦的时刻。
在分离前他徒然地想拖延点时间,轮流端起装胶接剂、装胶水、装树胶、装颜料的瓶子,一个一个地看,然后又去看尼娜的脸。他所有的
工具都在手边,整齐地排列着,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再用它们来为尼娜做什么了。尼娜现在非常健康,只要没有残忍的孩子伤害它,它可以长
命百岁,只有脸上那道几乎看不出来的伤痕告诉人们,它在克兰斯顿公爵府大理石楼梯上曾经遭遇过那桩可怕的事情。
帕克勒先生忽然激动得从椅子上猛站起来,转过了脸。
“埃尔丝,”可他还是犹豫地说,“这件事只好由你替我做了。看到它进那个盒子,我实在受不了。”
于是他走到窗口,背对着房间站在那里,让埃尔丝做他不忍心做的那件事。
“好了吗?”他头也不回,问埃尔丝说。"那么你把它送去,我亲爱的。戴上你的帽子,快把它送到克兰斯顿公爵府去,你走了以后我会
回过身来的。"
爸爸对玩偶的古怪做法,埃尔丝早已习以为常,因此,他和尼娜分别竟会如此激动,她虽然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但也并不觉得太惊讶。
“你快点回来,”帕克勒先生听到女儿的手拉房门闩的时候说。“已经很晚了,我本不该在这种时候叫你去。不过这件事我受不了。”
埃尔丝走了以后,帕克勒先生离开窗口,重新回到工作台前他的坐位上,等着他的孩子回家。他轻轻地触摸尼娜刚才躺过的地方,回想尼
娜微红的脸、玻璃眼珠、一级一绝的金发,直到几乎能够看到它们。
傍晚很长,因为这是在暮春。但天色还是黑下来了,于是帕克勒先生想,埃尔丝怎么还没回来呢。她已经去了一个半小时,这比他预想的
时间要长得多,因为从贝尔格雷夫广场到克兰斯顿公爵府只有半英里。他想孩子可能等在那里,所以耽误了。然而随着暮色越来越深,他开始
不放心了,在暗下来的工作室里走过来走过去,已经不再去想尼娜,只一个劲儿地想着埃尔丝,他自己心爱的活生生的孩子。
他一点一点地越来越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感到冷,稀少的头发给微微吹动,他希望有个伴,不要孤零零一个人待着。总而言之,他开始
害怕了。
他一面用带有浓重德语口音的英语责备自己是个傻老头儿,一面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火柴。他知道火柴应该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总是把它放
在同一地方,放在一盒修补玩偶用的各种颜色火漆旁边的。可是在黑暗中他怎么也找不到火柴。
他断定埃尔丝一定出什么事了,由于越来越害怕,他觉得能点起灯来看看已经是什么时候,可能会让自己平静一些。他又责备自己是个傻
老头儿,在黑暗中,他自己的声音倒把他吓了一跳。他还是没找到火柴。
窗外还没黑,是灰色的,只要走到那里,他可以看出时间,看了时间以后再到柜子那儿去取火柴。他于是从桌旁站起来,离开椅子,开始
顺着木头地板向窗口走去。
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跟在他的后面。是很轻的啪哈啪塔声,像是一双小脚踩在木头地板上的声音。他停下来细听,头发都竖起来了。什么也
没有!他真是个傻老头儿。他走了两步,这一回他肯定是又听见很轻的啪喀啪嘈声。他把背转向窗口,靠着窗框,窗玻璃咯咯响起来。他面对
黑暗。一切十分安静,照旧只闻到湿栽上、胶接剂和填料的气味。
“是你吗,埃尔丝?”他问了一声,对自己声音里那种恐惧口气觉得十分惊奇。
房间里没有回答的声音,他抬起手上的表,要就着还没有黑透的窗外灰暗暮色看看都什么时间了。他集中眼力看到这时候是十点零两三分。他一个人待着已经很久了。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很为埃尔丝担心,她在外面那么大一个伦敦城竟待得那么晚。他几乎是跑着走到房门口。当
他摸索门闩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一双小脚跟着他跑的声音。
“是老鼠!”他软弱无力地说了一声,正好这时候,他把房门打开了。
他一出房门赶快关上它,只觉得背上冷嗖嗖的。过道很黑,但他找到了帽子,转眼就来到外面小巷,唿吸起来更加舒畅。他觉得很奇怪,
外面却还这么亮。他清楚地看到脚下的路面,小巷外面的马路上听得到孩子们玩室外游戏的笑声和叫声。他奇怪自己刚才怎么会这样紧张,一
时间甚至想回到屋里去安心地等待埃尔丝回家。但紧接着他感到那种为什么事而担心害怕的感觉不知不觉又来了。不管怎么样,他最好上克兰
斯顿公爵府去走一趟,向那里的仆人打听一下自己孩子的下落。说不定有一位女仆喜欢她,这会儿正给她吃茶点呢。
他快步走到贝尔格雷夫广场,从那里顺着大街向前走,一路上仔细地听着,听听是不是有细小的脚步声。但是他什么也没听到。于是他一
面按豪华公爵府的仆役铃,一面笑话自己。还用说,他的孩子一定是在公爵府里面。
开门的是个下人——因为这是后门——但是他模仿前门仆人的腔调,在很亮的灯光下怀疑地盯住帕克勒先生看。
没有见过什么小姑娘,对玩偶的事他一无所知。
“她是我的女儿,”帕克勒先生用发抖的声音说,因为他重新担心起来,而且这时候的担心还加了好几倍,“我怕出什么事情了。”
那下人粗鲁地说:“她不会在这房子里出什么事情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来过,这就是她不会在这里出什么事情的道理。”
帕克勒先生不得不承认,他女儿有没有来过这个人最清楚,因为管门和让人进屋是他的分内事。不过他很希望这个人能让他和小保姆说句
话,小保姆认识他。然而这个人越发粗鲁了,二话不说,当着他的面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玩偶医生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大街上,用手扶住栏杆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直不起来了,就像一些玩偶的身体拦腰折断那样。
他立刻明白,他必须想办法去找埃尔丝,想到这一点,他的力气来了。他开始飞快地沿着他女儿送货会走的所有大街横街走一遍,还向几
位警察打听,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姑娘,但都落了空。他们回答得很客气,因为他们看到他不是个醉汉,讲话很清楚,为了孩子很着急,
而他们有些人自己也是有孩子的。
他回到家,精疲力竭,心都碎了,这时已是凌晨一点。当他在门锁里转动钥匙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停住不跳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时候
很清醒,没有做梦,却的的确确听到屋内一双小脚的啪喀啪哈声顺着过道迎着他过来。
然而他伤心超过害怕,他的心重新痛苦地跳动起来。他走进屋,在黑暗中挂好帽子,在柜子里找到火柴,在屋角的老地方找到了蜡烛台。
帕克勒先生累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在工作台前的椅子上坐下,几乎都要晕过去,头倒在叠起来的双手上。在他旁边,孤零零的蜡烛在
温暖的空气中平静地燃烧着。
“埃尔丝!埃尔丝!”他头枕在枯黄的手指关节上呻吟。他说得出的就只有这个名字,但叫了也得不到任何安慰。正好相反,这个名字刻
他的耳朵、他的头、他的灵魂,使他感到一阵新的、尖锐的痛苦。这个名字每叫一声,就等于说一次小埃尔丝已经死了,死在伦敦街头上哪个
黑暗的地方。
他实在大伤心了,因此甚至没有感觉到有样东西在轻轻地拉他那件旧上衣的下摆,拉得那么轻,就像一只小老鼠在咬东西。即使他注意到
了,他也会以为那真是一只老鼠的。
“埃尔丝!埃尔丝!”他还是枕在双手上呻吟。
这时候一股寒风吹动他稀疏的头发,蜡烛的火焰猛地低了下去,几乎只剩下一点火星,好像风这就要把它吹灭似的,但也许只是蜡烛快要
点完了。帕克勒先生感到他脸下的双手吓得僵硬了:他听见了一阵轻微的籁额声,像是丝绸在微风中飘动的声音。他坐了起来,吓坏了,一个
呆板的细小声音在寂静中说话。
“爸一爸!”这声音说,两个音节之间断开。
帕克勒猛地站起来,椅子啪喀一声向后倒在地板上。蜡烛已经快熄灭了。
说话的是玩偶尼娜的声音,在几百个玩偶的声音中,他一听就能听出它来。而且不仅这样,在这声音中他还听到哀鸣,求救,受伤孩子的
唿号。帕克勒先生僵立在那里,想朝四周看一下,起先他做不到,因为他似乎从头到脚凝固了。
接着他好容易挣扎着让一边一只手举起来,捧住太阳穴,帮助自己的脑袋转动,就像他转动一个玩偶的脑袋那样。蜡烛火焰已经低得照不
出东西来,房间看上去十分黑。接着他看出了点东西。他刚才已经吓到了顶点,本以为不可能有更可怕的事情了。然而有,他的膝盖不由得发
抖,因为他看到那玩偶就站在地板中间,发出朦胧的光芒,它美丽的棕色玻璃眼睛紧紧地盯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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