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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便长声吟道:“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声音凄恻哀伤。老翁笑着说:“芦十兄又故态发作了!”顺手拿过一个大酒杯,斟满酒说:“老夫不会对诗,就唱首歌劝酒吧。”于是便大声唱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故乡。”唱完三人都面现喜色,气氛才轻松起来。少年站起来说:“我看看月亮斜到哪里了?”从窗子里探出身子,忽然发现了田良耜,拍着手说:“窗外有人,我们的狂态都让人看到了!”便请田良耜进屋,大家彼此行礼,老翁请良耜坐到少年对面。良耜试试酒杯,是冷酒,推辞不喝。少年复又站起来,点着把苇草把酒温热,良耜也命随从出去买酒,老翁执意不许。又问良耜家世,田良耜详细说了。老翁恭敬地说:“原来是家乡的父母官。我妻子姓江,是本地人。”指着少年说:“这位是江西的杜野侯!”又指着秀才:“这是芦十兄,和您是同乡。”芦十自见了田良耜后,很是傲慢,也不行礼。田良耜问他道:“家住哪里?有这样高的才华,怎么以前没听说过?”芦十回答道:“我客居在外已经很久了,连亲属都不认识,真令人叹息啊!”话音十分哀伤。老翁忙摇手打断,说:“与佳客相聚,不赶紧喝酒,只管罗罗嗦嗦,叫人听厌烦了。”自己端起杯一饮而尽;又说;“我有个酒令,大家共行,不能的罚酒。一次掷三个骰子,其一的点数须与另两个点数之和相等,还要暗合一个典故。”自己先掷,是幺、二、三点,便唱道:“三加幺二点相同,鸡黍三年约范公,(《后汉书?范式传》:范式,字巨卿,山阳金乡人。与汝南张劭为友,两人同时归里,约定二年后的某日范式去张劭家看望。至期,张劭于家中准备鸡黍。范式果至。)朋友喜相逢。”第二个是少年,掷了两个两点,一个四点,客气道:“我学识浅薄,知道的都是俗典,清不要见笑。四加双二点相同,四人聚义古城中,(《三国演义》,刘备、关羽、张飞战乱中失散
,后在古城相会。)兄弟喜相逢。”接下来是芦十,掷了两个幺点,一个两点,说道:“二加双幺点相同,吕向两手抱老翁,(《陕西通志》:吕向,字子回,唐朝人,少托于外祖母家。父亲长期远游在外,存亡未卜,多方找寻不到。后吕向官至翰林,一天自朝中回,路上碰到一位老人,恻然心动,问之正是他父亲,吕向抱父痛哭,将父亲迎回家中。)父子喜相逢。”最后是田良耜,掷的点数却与芦十一样,也唱道:“二加双幺点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后汉书?茅容传》:茅容,字季伟,东汉陈留人。耕于野,与人避雨树下,众皆夷踞相对,容独危坐愈恭,郭林宗见而奇之,遂与共言,寄宿其家。次日茅容杀鸡为馔,林宗谓为己设,既而以供其母,自己以菜疏与客共饭。林宗深为感动,称为贤孝。簋,音鬼,古代盛食品用的器具。)主客喜相逢。”酒令行完,田良耜起身告辞,芦十站起来挽留道:“老乡情谊还没来得及倾吐,怎么就忙着走呢?我还想打听个事,请再坐会儿。”田良耜只得重新坐下,问,“要问什么?”芦十说:“我有个老朋友,在洞庭湖淹死了,和你是一个家族吧?”田良耜回答说:“是我父亲。不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芦十解释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很好。他淹死那天,只有我在场,是我收敛了他的尸体,埋葬在江边。”田良耜闻听,流泪下拜,恳求指示父亲的墓所。芦十说:“你明天还到这里来,再和你说。也很好找,离这里有几步路,见坟头上长着十棵芦草的便是。”田良耜哭着拱手告别。
回到船上,田良耜一夜没睡。回想芦十的话,像句句都有深意。天刚明,便迫不及待地赶去,只见昨晚上的茅屋全没有了,十分惊骇。又到芦十指点的地方,果然有座坟墓,坟头上长着一丛芦草,数了数正好十棵,才恍然大悟:“芦十”原来是指十棵芦草。昨晚遇到的,是父亲的鬼魂。又详细打听当地人这座坟墓的来历。原来,二十年前,本地有个姓高的富翁,乐善好施,凡淹死的人,他都一一打捞上来,为他们修建坟墓,所以在这地方有几座坟。于是,田良耜便挖开坟,敛好父亲的遗骨,弃官返回了家乡。
回家后,询问祖母父亲的相貌,与“芦十”一模一样。江西的杜野侯,原来是田良耜的表兄,十九岁的时候在江中淹死了,后来他父亲流落到了江西。又醒悟母亲杜夫人死后,葬在竹桥之西,所以芦十的诗中有“梦魂夜夜竹桥西”的句子。只是不知那老翁是什么人,也无从打听了。
【 王 桂 庵 】
王樨,字桂庵,是河北大名府的世家子弟。有一年,他到江南游历,停船在长江边上。附近船上有个船家少女,漂亮极了,正坐在船头低着头绣鞋。王桂庵瞅了她好半天,那女子像是毫无察觉。王桂庵便高声吟诵王维的“洛阳女儿对门居”一诗,故意让她听见。
女子好像也懂了是为她吟诵的,但也不过略一抬头,瞥了一眼,又低头刺绣起来。王桂庵更加情思飞驰,忘情地把一锭金子扔了过去,恰好落在女子的衣襟上;女子依旧不抬头,顺手拾起,扔到岸上去了。王桂庵只好讪讪地把金子拣回来。他又拿出一副金镯扔过去,落在女子的脚旁,女子仍旧绣鞋,毫不理睬。不一会儿,船家从外边回来,王桂庵怕他发现金镯,正急得抓耳挠腮,却见女子从容地用脚把金镯勾来,遮掩过去了。船家上船后就催女子收拾活计,一边自己解开缆绳,开船顺流而去。
王桂庵望着远去的帆影,呆呆地坐在那里,心情十分怅惘。当时他刚丧妻不久,很后悔没有立即请媒人去和船家定下婚事。再到周围船上打听,都不知刚才那位船家的姓名。王桂庵赶紧让自己船上的艄公开船去赶,哪里还有那船的踪影!
不得已,王桂庵只好先过江办事。北返时再沿江查访,却依然不见消息。回家后,吃饭睡觉,都难以忘却那个船家女子的倩影。
第二年,王桂庵又到南方去,专门买了一条小船,住在江边,天天察看往来的船只。半年功夫,对这一带活动的船都熟悉了,惟独不见去年那条小船的踪影,而腰中的钱袋却渐渐空了,只好又回家来。这一回,王桂庵的思念之情更加急切,无论白天走路还是黑夜梦中,漂亮船家女的影子总是浮动在他的心头。
一天夜里,王桂庵做了一个梦:他忽然到了江边一个小村落里,刚走过几家门口,就见一家柴门朝南开着,院内稀疏的翠竹编成篱笆,花木繁茂,像是一座亭园。王桂庵迳直进去,不远处忽见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满树红丝低垂,浓荫诱人。他不禁默念:元代虞集诗“门前一树马缨花”,写的大概就是这种景致吧?再走几步,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处围着芦苇篱笆的光洁素朴的小院,院内北房三间,门关掩着;回头看见南墙边有一间小屋,一株红蕉掩映在窗前。王桂庵探身窥望,见屋内迎门一个衣架,上挂一条彩裙,知道是女子的闺房,急忙退了回来;但屋里人似乎已经发觉有人来了,就迎了出来。王桂庵一看,那俊俏的面庞,正是去年那个船家少女。王桂庵喜出望外。大叫道:“这不是也有相见的一天吗?”二人正要亲昵,女子的父亲突然回来了。王桂庵一惊,醒了过来,才知是一个梦。回想梦中景物,历历如在眼前。王桂庵便把这个美梦珍藏在心里,恐怕同别人说了,会破坏这美好的意念。
又过了一年多,王桂庵再次到江南镇江去。城南徐太仆,是王家的世交,请王桂庵去喝酒。王桂庵赴宴途中迷了路,误入一个小村,忽觉村中景物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一家院门里,正有一株高大的合欢树,宛然是梦中曾见的情景。他惊喜极了,投鞭翻身下马,闯了进去。院内景物,果然与美梦无异。再往院内走,房舍格局也全符合。梦境既然应验,王桂庵不再犹豫,直奔后院小南屋而去,船家女果然正在屋中。她远远看见闯来的王桂庵,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用门扇遮住自己,呵斥道:“哪儿闯来的男子?”王桂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似乎仍在梦中。女子见他已经站在房门边,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王桂庵急得大叫起来:“您难道不记得那个扔镯人了吗?”接着,便倾诉了几年来的相思之苦,并且述说了梦中的预兆。女子隔窗询问了王桂庵的出身家世,王桂庵都如实告诉了她。女子说:“您既是宦门之后,家中自然早有美妻了,还要我去干什么呢?”王桂庵着急地说:“如果不是因为思念您的话,我早就娶妻了!”女子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足见你的诚心。我的心事虽然难向父母表白,却也已经违命回绝过好几家的婚聘了。那副金镯,我至今保存着,料想钟情者终究会有信息来的。今天不巧,父母到外婆家去了,眼看就要回来,您暂且回去,然后请媒人前来正式提婚,我看一定如愿以偿。可是假如你想非礼成亲,那就打错算盘了!”
王桂庵正要匆匆退出,女子又望着他的背影远远地喊道:“王郎!我叫芸娘,姓孟,父亲的表字是江篱。你可别忘了呵!”
王桂庵一边答应“记住啦”!一边跑出院门。
王桂庵到徐太仆家赴宴,因为心里有事,便早早结束筵饮,告辞回来,赶紧到小村里去拜见孟江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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