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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春草清辉般的邂逅,应是他的。
他骨子里是凄婉的,连思人也是“倚危亭,恨如芳草,过尽飞鸿字字愁”,比易安的“满地黄花堆积,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还要幽邃深长的思意。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眉间的愁绪,是他钟爱的女子也抹不平的。
不需学恩师“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然,不需学师兄“付与时人冷眼看”的狷介,人和人的禀性天赋是不一样的,无须强勉。淮海词婉媚,一直都少了为国为民的刚烈;后来的哀伤,也是感伤身世多过于忧国忧民。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少游是伤心人,看来已是定论。然而,只是将一身才气付与清嘉,少游的词也足以流传千古了。他就有本事写男欢女爱写的清嘉柔亮,甜而不腻。
还是他的恩师看得准。王国维说少游“凄厉”,总觉勉强。“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隐晦深流,隐约才是他的心曲。我猜,少游的生命里一定会有相爱如欢的时候,共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春日浓醉,他与她画堂做戏,并肩携游拼酒,恩爱如蝶;夏日暂有别离,也是眷眷难当,遥看星河辽阔,织女牵牛天各一方。盈盈一水间多少轻愁喜悦,亦只有相爱的人才领会得到。
等待一个人的焦灼,似女娲补天的火,熬得爱成了五色石,也好过无人等待的冰冷无慰。人只道银河是泪水,原来银河轻浅也是形容喜悦。因为爱着,离别着,才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慰语,知道你爱我,我爱你,都不是一时之兴。银河迢迢,正是彼此之间的思念如水连绵。
后来,他们应是真正地分开了。少游因政治上倾向于旧党,被视为元佑党人,绍圣后累
遭贬谪,不得不像鸟儿一样迁徙。宦游中他写了一首《满庭芳》来怀念这段青楼岁月。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满庭芳》
东坡爱极了首句疏淡高古的意境,戏称少游为“山抹微云君”。这首词在当时流传太广,连亲戚家人也沾光。秦观女婿范温性格内向,木讷少言,参加宴会时坐在角落,无人理睬。后来有人问他:你是谁家儿郎呀?范温说:我乃“山抹微云”的女婿也!众人惊艳,赶着与他畅谈,无复寂寞。撇开这首词说,范温也是出息得很,堂堂男儿竟要靠岳父的一句词来打天下。我若是秦家女儿回去一定警告他:自己出息点,别扛着我爹的招牌出去应酬。“山抹微云”四个字不是人人扛得起。
我爱极这首满是落魄意味的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背景越是艳丽,身影就越加荒凉。这是一种刻薄的美。不是自认“薄幸人”就会薄幸。他仍会思念她,销魂,当此际,想起当年,鹊桥相会后,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温柔相拥,是如何的隽永缠绵。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这样的思念颇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味道。可是,辛弃疾的蓦然回首,还有个人在灯火阑珊处,微笑守望;少游他怕是高城望断,灯火寂灭,那人却再也不见。
没人知道少游的爱情是怎样的结局。已经不重要了,邂逅和等待都是宿命式的凄凉。不是每个人,在蓦然回首时,都可以看得见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已亥记梦》
这首词很多人烂熟,是苏轼悼念亡妻王弗的词。十年之后,他与继配王闰之结婚的第六个年头,某日,是王弗的周年。他梦魂相扰,犹记得她小轩窗下梳妆的样子,深情一片,宛然可见。
史载,王弗性“敏而静”,她博闻强记,东坡偶有遗落,她也能从旁提点,与东坡琴瑟和谐。东坡自称“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又言“余性不慎言语,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肺腑。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之乃已,而人或记疏以为怨咎……”容易把与之交往的每个人都当成好人。王氏安静谨慎,与生性跳脱豁达的东坡正是互补。
《东坡逸事》里有王氏“幕后听言”的故事,是说东坡每有客来,王弗总是躲在屏风的后面屏息静听。不过我想那应该是些家里的亲眷叔伯,或是无关紧要的官员朋友,来求东坡办事聊天,言谈间偶然论及新物,妇人家听听也不要紧,只当长了见识。这自然是东坡的豁达开明处。那是宋朝,整个人文思想已由唐朝的外放式向内缩紧,女子的天地有越来越小的趋势,东坡能如此待王弗,足见其不是一般男子。
但若是一干政要来访,退居密室尚且不及,如何轮得到一个女子,幕后听言干涉时政?苏轼再豁达也不会做此逾礼之事,他是士大夫,不可能逃脱礼教,即是现在也不太可能。其实中国的男子,从古至今,骨子里未尝有翻江倒海的变动。在某些事上,他们坚毅得叫人惶恐,历经风雨却依然故我。
往往待客人走后,她每每软语相劝,说得在理又每得印证,连苏轼也是服的。他得她,是真正的贤妻内助,因此苏轼早年青云直上,除了有欧阳修等先贤的掖助外,“妻贤夫少祸”的力量也不可小觑。对这个发妻,连苏轼的老父苏询,也是极满意的。
什么时候读到这首《江城子》已经不记得了,应该是在迷恋港剧的年代。有一部电视剧的一场戏,女的站在崖边,长风凄凄,吟完这几句,便跳下去,又穿着红嫁衣,决然回眸间有林青霞的不败风采。当时就哭起来,这几句词有让人心旌摇曳的哀苦。
又有金庸写杨过十六年后在绝情谷候小龙女不至,一夜白头,是《神雕侠侣》里最伤情的一段,金老头儿这样写——
霎时之间,心中想起几句词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杨过一生潜心武学,读书不多,数日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词,但觉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几遍,这时忆及,已不记得是谁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阕,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想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无论是文字还是影像,这一段每每惹我落泪,从无落空。追想起来,应是在看《神雕侠侣》之前已有了印象,所以后来读到便如故人重逢,有无比的亲切感。我想起这书中还有一首元好问的《迈陂塘》,起句是:“问世间情为何物?”也是多赖金庸小说的宣传才广为人知。可见武侠也有好的,就看人怎么看。一样的道理,世人多评定苏轼为豪放词派,其实子瞻的情词小令一样写的清灵疏秀,柔媚不让婉约派,风骨刚硬处,又胜其一江春水自东流,由不得人不服。
他和李白一样是天才。天才每不为世俗流法所拘,所经所历每每淡笔描摹,却是风雨也不能减损其意。
苏轼一生为情所重,也自多情宽厚,有树欲静风不止的快乐烦恼。就好比现在的天王巨星之与追星族,每每有女人示好。
曾记他任杭州通判时,有一天与朋友在西湖饮宴。从远处驶来一条彩舟,舟中有一位三十余岁的淡妆女子,异常美丽。那女子到了苏轼船前,自报家世道:“小女子自幼就风闻苏大人的高名,听说您今天来游西湖,特意赶来,也不怕公公婆婆怪罪我不守妇道。今天见到
您,真是很荣幸。也没什么可以表达我的仰慕之心的,小女子善于弹筝,今天就让我为您演奏一曲罢。”说罢,她弹了一曲,琴音如诉,她高贵娴雅的气度和高超的技艺,使在座众人都为之动容。
女子献完这支曲子,恳求苏轼说:“今天得见苏公,乃小女子三生之幸。只求您赐我一首小词,作为我终身的荣耀,不知您能否应允?”苏轼不好驳她的盛情,当即作词一首: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处,人不见,数峰青。
——《江城子》
又据元代龙辅《女红余志》记载,惠州有一温姓女子名超超,到了十五岁都不肯嫁人。当听说苏轼到了惠州,才欢喜地说:“这才是我的夫婿。”天天徘徊在苏轼的窗外听他吟诗作赋。后来,苏轼发觉超超对自己的仰慕之情,恐有不便之处,就匆匆离开了惠州。
数年后他故地重游,听人说超超已死,葬在沙地里,悚然动容,为她写了首《卜算子·缺月挂疏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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