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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唱不成了,开个茶馆,这也是好事,过太平日子。谁知你阃教不严,让小娘乱窜,招来了祸患。被人摸了,摸了就是摸了。你不忍气吞声,做一个本分百姓,吃亏是福,能忍自安。你意气用事,棍打德国技师,惹下了弥天大祸。德国人,皇上都怕,你竟然不怕。你招来祸殃,血洗了村庄,二十七条人命,搭上了弟妹,还有小娘。闹到这步,你还不罢休,跑到鲁西南,结交义和拳,回来设神坛,扯旗放炮,挑头造反,拉起一千人马,扛着土枪土炮,举着大刀长矛,扒铁路,烧窝棚,杀洋人,逞英雄,最终闹了个镇子破亡,百姓遭殃,你自己,身陷牢狱,遍体鳞伤……俺的个猪油蒙了心的糊涂爹,你是中了哪门子邪?是狐狸精附体还是黄鼠狼迷魂?就算德国人修铁路,坏了咱高密东北乡的风水,阻了咱高密东北乡的水道,可坏的也不是咱一家的风水,阻的也不是咱一家的水道,用得着你来出头?这下好了,让人家枪打了出头鸟,让人家擒贼先擒了王。这就叫“炒熟黄豆大家吃,炸破铁锅自倒霉”。爹,你这下子把动静闹大发了,惊动了朝廷,惹恼了列强,听说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昨天晚上坐着八人大轿进了县衙。胶澳总督克罗德,也骑着高头大洋马,披挂着瓦蓝的毛瑟枪,直冲进了县衙。站岗的弓箭手孙胡子上前拦挡,被那鬼子头儿抬手抽了一马鞭,他急忙歪头躲闪,但那扇肥耳朵上,已经被打出了一道一指宽的豁口。爹,你这一次十有八九是逃不过去了,你那颗圆溜溜的脑袋瓜子,少不了被挂在八字墙上示众。即便钱丁钱大人看在俺的面子上想放过你,袁世凯袁大人也不会放过你;即便袁世凯袁大人想放过你,胶澳总督克罗德也不会放过你。爹,您就听天由命吧!
俺胡思乱想着,迎着通红的太阳,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官道,急匆匆地往东赶。那条熟狗腿在俺的篮子里散发着阵阵香气。青石街上汪着一摊摊的血水,恍惚中俺看到爹的头在街上滚动,一边滚动着,爹,你还一边唱戏。猫腔戏是拴老婆的橛子,这戏原本不成气候,是俺爹把这个小戏唱成了大戏。俺爹的嗓子,沙瓤的西瓜,不知道迷倒过高密东北乡多少女人。俺那死去的娘就是迷上了他的公鸭嗓子才嫁给他做了老婆。俺娘可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美人,连杜举人托人提亲她都不答应,但是她却死心塌地地跟了俺爹这个穷戏子……杜举人家的长工周聋子挑着一担水迎面走过来。他弓着虾米腰,抻着红脖子,头顶一团白花花的乱毛,脸上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子。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迈着大步,走得很急。桶里的水溢出来,沿着桶沿,流成了几条珍珠串。俺突然看到,爹,您的头泡在周聋子的水桶里。桶里的水,变成了红殷殷的血。俺闻到了一股热烘烘的血腥气,就是俺的丈夫赵小甲破开猪狗的肚子时放出的那种气味,腥气里夹杂着臭气。周聋子想不到,七天之后他去处死俺爹的刑场听猫腔,被德国鬼子用毛瑟枪打破了肚子,那些花花肠子,鳝鱼一样钻出来。
他从俺的身边经过时,吃力地抬起头,对着俺龇牙冷笑。连这个木头一样的聋子都敢对俺冷笑,爹,可见你这一次是死定了,别说钱丁,就是当今皇上来了,也难免你的死刑。灰心归灰心,但俺还是不死心,爹,咱们“有枣无枣打三竿,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俺猜想,此时此刻,钱大老爷正陪着从济南赶来的袁世凯和从青岛赶来的克罗德,躺在县衙宾馆里抽大烟呢,等到姓袁的和那个姓克的滚了蛋,俺再闯县衙送狗肉,只要让俺见了他的面,就有办法让他乖乖地听俺的。那时候就没有了钱大老爷,只有一个围着俺转圈子的钱大孙子。爹,俺最怕的是他们把您打进囚车押送进京,那样可就“姥姥死了独生子——没有舅(救)了”,只要在县里执刑,咱们就有办法对付他们。咱去弄个叫花子来当替死鬼,来它个偷梁换柱李代桃僵。爹,想起你对俺娘的绝情,俺实在不应该一次二次第三次地搭救你,让你早死早休,省得你祸害女人。但你毕竟是俺的爹,没有天就没有地,没有蛋就没有鸡,没有情就没有戏,没有你就没有俺,衣裳破了可以换,但爹只有一个没法换。前边就是娘娘庙,急来抱佛脚,有病乱投医,待俺进去求求娘娘,让她老人家显灵,保佑你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娘娘庙里黑咕隆咚,俺两眼发花看不清。几只大蝙蝠,撞得梁头啪啪响,也许不是蝙蝠是燕子,对,是燕子。俺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庙里的黑暗,俺看到在娘娘的塑像前,横躺竖倒着十几个叫花子。尿臊屁臭馊饭味儿,直扑俺的脑瓜子,熏得俺想呕想吐。尊贵的送子娘娘,跟这群野猫住在一起,您老人家可是遭了大罪了。他们恰似那开春的蛇,在地上伸展着僵硬的身体,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懒洋洋地爬起来。那个花白胡子、红烂眼圈的花子头儿朱八,对着俺挤鼻子弄眼,冲着俺啐了一口唾沫,大声喊叫:
“晦气晦气真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
他的那群贼孙子,学着他的样子,对着俺吐唾沫,连声学舌:
“晦气晦气真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
那只毛茸茸的红腚猴子,一道闪电般蹿到俺的肩膀上,吓得俺三魂丢了两魂半。没等俺回过神来,这畜生,伸爪子进竹篮,抢走了那条狗腿。又一闪,蹿回香案;再一闪,跃到娘娘肩上。在蹿跳当中,它颈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尾巴成了扫帚,扫起一团团灰尘,刺激得俺鼻孔发痒,“啊——嗤!”该死的骚猴子,人样的畜生。它蹲在娘娘肩上,龇牙咧嘴啃那条狗腿。猴爪子乱抹,油污了娘娘的脸。娘娘不怨不怒,低眉顺眼,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样。娘娘连一条猴子都治不了,又有什么本事去救俺爹的性命呢?
爹呀爹,您胆大包天,您是黄鼠狼子日骆驼,尽拣大个的弄。这一祸闯得惊天动地。连当朝的慈禧老佛爷,也知道了您的大名;连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也知道了您的事迹。您一个草民百姓,走街串巷混口吃的臭戏子,闹腾到了这个份上,倒也不枉活了这一世,就像那戏里唱的,“窝窝囊囊活千年,不如轰轰烈烈活三天”。爹,你唱了半辈子戏,扮演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这一次,您笃定了自己要进戏,演戏演戏,演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戏。
叫花子们,把俺包围起来,有的对着俺伸出烂得流水的手,有的对着俺袒露出长了疮的肚皮。他们围着俺起哄,怪腔加上怪调,大呼加上小叫,唱歌,报庙,狼嗥,驴叫,呜里哇啦真热闹,犹如一团鸡毛乱糟糟。
“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赵大嫂。施舍两个小铜钱,捡回两个大元宝……您不给,俺不要,你家要得现世报……”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这些狗日的,有的拧俺的大腿,有的掐俺的屁股,有的摸俺的奶子……浑水儿摸鱼,顺蔓儿摸瓜,占足了俺的便宜。俺想夺门逃跑,被他们扯住了胳膊搂住了腰。俺扑向朱八,朱八,朱八,老娘今日跟你拼了。朱八捡起身边一条细竹竿,对准俺的膝盖轻轻地一戳,俺腿弯子一麻,跪在了地上。朱八冷笑一声,说:
“肥猪碰门,不吃白不吃!孩儿们,钱大老爷吃肉,你们就喝点荤汤吧!”
叫花子们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几下子就把俺的裤子扒了。在这危急关头,俺说:朱八,你这个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汉。你知不知道,俺的亲爹,让钱丁抓进了大牢,就等着开刀问斩?朱八翻着烂眼圈子问俺:
“你爹是谁?”
俺说,朱八,你这是睁着眼打呼噜,装鼾(憨)呢!全中国都知道俺爹是谁,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东北乡的孙丙!俺爹是唱猫腔的孙丙,俺爹是扒铁路的孙丙,俺爹是领导着老百姓跟德国鬼子干的孙丙!朱八翻身爬起来,双手抱拳,放在胸前,连声说:
“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钱丁是你的干爹,不知道孙丙是你的亲爹。钱丁是个王八蛋,你爹是个英雄汉!你爹有种,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咱家打心眼里佩服。有用得着咱家的时候,姑奶奶尽管开口。孩儿们,都跪下,给姑奶奶磕头赔罪!”
这群叫花子,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给俺磕头,真磕,磕得嘣嘣响,额头上都沾了灰尘。他们齐声喊叫:
“姑奶奶万福!姑奶奶万福!”
连那只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撇掉狗腿,拖泥拽水地跳下来,学着人的样子,给俺磕头作揖,怪模怪样,逗人发笑。朱八说:
“孩儿们,明儿个弄几条肥狗给姑奶奶送去!”
俺忙说:不用,不用。朱八说:
“您就甭客气啦,咱家这些孩子出去弄条狗,比伸手从裤裆里摸个虱子还容易。”
叫花子们嘻嘻地笑着,有的龇着黄板牙,有的咧开缺牙的嘴。俺忽然觉得,这群叫花子,很是可爱。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阳光终于从庙门口射进来,红彤彤地,暖呼呼地,照耀着叫花子们的笑脸。俺的鼻子一阵发酸,热泪顿时盈了眶。朱八说:
“姑奶奶,要不要我们去劫大牢?”
俺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俺爹这个案子,非同一般,牢门口不但有县衙的兵士站岗,克罗德还派来了一队德国鬼子放哨。朱八说:
“侯小七,出去溜达着,有什么消息赶快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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