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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鲁解元家那群出了名的恶狗也闭口无声。可见俺干爹的官威重于泰山,连畜生都不敢张狂。俺心里热烘烘的,心中一座小火炉,炉上一把小酒壶。亲亲的干爹啊,想你想到骨头里!把你泡进酒壶里!俺用力把秋千荡上去,好让干爹隔着轿帘看到俺的好身段。
俺在秋千架上远远地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一团贴着地皮飞翔的黑云——分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李四张三,但你们那几杆大旗,晃花了俺的眼。你们哇啦哇啦地叫唤着——其实俺根本就听不到你们的叫唤,俺猜到了你们一定会叫唤。俺亲爹是唱戏的出身,是猫腔的第二代祖宗。猫腔原本是一个民间小戏,在俺爹的手里发扬光大,成了一个北到莱州府、南到胶州府、西到青州府、东到登州府四州十八县都有名的大戏。孙丙唱猫腔,女人泪汪汪。他原本就是一个喜欢叫唤的人。他带的兵马,哪能不叫唤?这样的好风景不能错过,为了多看你们几眼,俺下力气荡秋千。秋千架下那些傻瓜蛋子,还以为俺是为了他们表演呢。他们一个个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那天俺穿着单薄,再加上俺出了一身香汗——俺干爹说俺的汗味好似玫瑰花瓣——俺知道自家身上的好宝贝都鼓突着立显,小腚儿朝后小奶子朝前,让这群色痨鬼眼馋。凉风儿钻进俺的衣裳,在俺的胳肢窝里打旋。风声雨声桃花儿开放声,桃花瓣儿沾着雨水沉甸甸。衙役的呐喊声,铁环的喀啦声,小贩的叫卖声,牛犊的叫唤声……响成了一连片。这是一个热热闹闹的清明节,红红火火的三月三。西南角老墓田那里,几个白发的老婆婆,在那里烧化纸钱。小旋风卷着烟在墓田里立起,像与一棵棵黑色的树混在一起的白色的树。俺干爹的仪仗终于出了南门,秋千架下的看客们都掉转了头。县官大老爷来了!有人喊叫。干爹的仪仗围着校场转了一圈,衙役们抖起了狗精神,一个个挺胸叠肚,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圆。干爹,隔着竹编的轿帘,俺看到了您的顶戴花翎,和您那张紫红色的方脸。您下巴上留着一匹胡须,又直又硬赛钢丝,插到水里也不漂散。您的胡须就是咱俩的连心锁,就是月老抛下来的红丝线,没有您的胡须和俺亲爹的胡须,您到哪里去找俺这样一个糖瓜也似的干闺女?
衙役们摆够了威风,其实是干爹您摆够了威风,把轿子停在了校场边缘。校场西边是一片桃园,桃花盛开,一树接着一树,在迷蒙的细雨中,成了一团团粉嘟嘟的轻烟。一个胯骨上挂着腰刀的衙役上前打开了轿帘,放俺干爹钻了出来。俺干爹正正头上的顶戴花翎,抖抖腕上的马蹄袍袖,双手抱拳,放在胸前,对着我们,作了一个揖,用他洪亮的嗓门,喊道:“父老们,子民们,节日好!”
干爹,您这是装模作样呢,想起他在西花厅里跟俺玩耍的样子,俺就憋不住地要笑。想起了这个春天里干爹遭受的苦难,俺就忍不住想哭。俺停住秋千,手扶着绳索,站在秋千板上,抿着嘴儿,水着眼儿,心里翻腾着苦辣酸甜的浪花儿,看着干爹演戏给猴看。干爹说:“本县一贯提倡种树,尤其提倡种桃树——”
屁颠儿屁颠儿地跟随在干爹身后的城南社里正大声喊叫:
“县台大老爷以身作则,率先垂范,趁着这清明佳节雨纷纷,亲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树,为咱们老百姓造福……”
俺干爹白了这个抢话说的里正一眼,继续说:
“子民们,尔等回去,在那房前屋后,田边地头,都栽上桃树。子民们啊,‘少管闲事少赶集,多读诗书多种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县,就是‘千树万树桃花红,人民歌舞庆太平’的美好日子!”
干爹吟完诗,接过一把铁锹,在地上挖起了树坑。锹刃儿碰上一块石头子儿,碰出几粒大火星。这时,那个专给干爹跑腿的长随春生,皮球一样地滚过来。他手忙脚乱地打了一个千儿,气喘吁吁地报告: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干爹厉声道:“什么不好了?”
春生道:“东北乡的刁民造反了……”
一听这话,俺干爹扔下铁锹,抖抖马蹄袖,弯腰钻进了轿子。轿夫们抬起轿子飞跑,一群衙役,跟在轿后,跌跌撞撞,活活就是一窝丧家狗。
俺站在秋千架上,目送着干爹的仪仗,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懊丧。亲爹,你把个好好的清明节,搅了个乱七八糟。俺无精打采地跳下秋千架,混在乱哄哄的人群里,忍受着那些小光棍们的浑水摸鱼,不知是该钻进桃园赏桃花呢,还是该回家煮狗肉。正当俺拿不定主意时,小甲这个大憨蛋,大步流星跑到俺的面前,脸涨得通红,眼睁得溜圆,厚嘴唇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
“俺爹,俺爹他回来了……”
奇怪奇怪真奇怪,天上掉下个公爹来。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吗?你爹不是二十多年没有音信了吗?
小甲憋出一头汗,依然是结结巴巴地说: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六】
俺跟着小甲,马不停蹄地往家跑。在路上,俺气咻咻地问,半路上怎么会蹦出一个爹呢?八成是一个穷鬼来诈咱。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精怪,好就好,惹恼了老娘,一顿掏灰耙,先打折了他的腿,然后送到干爹的衙门里,不分青红皂白,先给他二百大板,打他个皮开肉绽,屁滚尿流,看看他还敢不敢随随便便地冒充人家的爹。
一路上,只要遇到人,小甲就拉住人家,神秘地说:
“俺爹回来了!”
那些人被他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就大喊一声:
“俺有爹啦!”
还没到家门口,俺就看到,一辆马拉的轿车子,停在俺家大门外。轿车子周围,簇拥着一群街坊邻居。几个头顶上留着抓鬏的小毛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拉车的是一匹枣红色的儿马,胖得如同蜡烛。轿车子上,落着一层厚厚的黄土,可见这个人是远道而来。人们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俺,那些眼睛闪闪烁烁,一片墓地里的鬼火。开杂货铺的吴大娘虚情假意地向俺道喜:
“恭喜,恭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慌张。财神爷偏爱富贵家,本来就是火爆爆的日子,又从天上掉下来一个腰缠万贯的爹。赵大嫂子,肥猪碰门,骡马成群。大喜大喜!”
俺白了这个尿壶嘴女人一眼,说吴家大娘,您咧着一个没遮没拦的嘴胡叨叨什么?你家里要是缺爹,只管把他领走就是,俺一点儿也不稀罕!她嘻嘻地笑着说:
“您这话可是当真?”
俺说,当真,谁要不把他领走,谁就是驴日马养的个驴骡子!
小甲截断了俺的话头,恼怒地说:
“谁敢抢俺的爹,俺就操死她!”
吴大娘那张饼子脸顿时红了。这个专门传播流言蜚语的长舌妇,知道俺跟钱大老爷相好,心里酝酿着一坛子陈年老醋,酸得牙根发痒。她让俺堵了个大弯脖,让小甲骂了个满腚骚,十分地没趣,嘴里嘟嘟着,走了。俺跨上自家的石头台阶,回转身,对着众人道,各位高邻,要看的请进来,不进来就滚你们的屎壳郎蛋,别站在这里卖呆!众人讪讪地散了。俺知道这些家伙,嘴里花言巧语地奉承俺,背地里咬着牙根骂俺,都巴不得俺穷得沿街卖唱讨饭吃,对这些东西一不能讲情面,二不能讲客气。
跨进院门俺就大声喊叫,是哪重天上的神灵下了凡?让俺开开眼!俺心里想,不能软,管他是真爹还是假爹,都得先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一下姑奶奶的厉害,省了将来在俺的面前作威作福。俺看到,在院子正中,摆着一把油光光的紫红色檀香木嵌金丝太师椅子,一个翘着小辫子的干巴老头,正弯着腰,仔细地用一团丝绵擦拭着椅子上的灰尘。其实那椅子亮堂堂的,能照清人影子,根本就用不着擦拭。听到了俺的咋呼,他缓慢地直起腰,回转身,冷冷地扫了俺一眼。俺的个亲娘,这双眍䁖进去的贼眼,比俺家小甲的杀猪刀子还要凉快。小甲颠着小碎步跑到他面前,咧开嘴傻笑几声,讨好地说:
“爹,这是俺的媳妇,俺娘给俺讨的。”
老东西正眼也不看俺,喉咙里呜噜了一声,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随后,在大街对面王升饭铺里吃饱喝足的车夫提着鞭子进来告别。老东西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他,双手抱拳在胸前作了一个俊揖,抑扬顿挫地说:
“伙计,一路平安!”
哇,这个老东西,竟然是一口标准的京腔,与钱大老爷的嗓音不差上下。车夫一看那张银票的票面,苦巴巴的小脸,顿时成了一朵花。他一躬到底,二躬到底,三躬也到底,嘴里连珠屁似的喊叫着: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嘿,老东西,来头不小嘛!出手大方,看起来定是个有钱的主儿,马褂子里边鼓鼓囊囊的,定是银票无疑了。千两还是万两?好啊,这年头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俺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给他磕了一个响头,唱戏一样地喊:
儿媳叩见公爹!
小甲看到俺下跪,四爪子忙乱地也下了跪,嘣地磕了一个响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傻哈哈地笑。
老东西没想到俺会突然地给他行这样大的一个礼,慌了前腿后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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