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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呀,你这个昏了头的老东西!为救你女儿跑细了两条腿,为救你叫花子昼夜在奔忙。为救你小山子打掉牙齿整三颗,鲜血滴落在胸膛。为救你朱八亲自出了马,为救你众多花子把命丧。俺们费了天大的劲,偷梁换柱把你救出了死牢房,大功眼见就要告成,你却咧开大嘴瞎嚷嚷……
“现在你还不能走。”知县夫人冷冷地说话打断了俺的胡思乱想。俺听到,前面的院子里还没安静,不时地传来士兵们的大呼小叫。
知县去大堂亲自值更,这是袁世凯下的命令。俺忘不了方才脱险的情景:都统带着他的兵走了。夫人起身关上了房门。在那支红泪斑斑的蜡烛照耀下,俺看到夫人满面红光,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俺听到她冷冷地说:
“大人,妾身自作主张,替你金屋藏娇了!”
知县探看了一下窗外的情景,疾步走到床前,掀开被头,看到了俺的脸。然后他就把被头猛地盖上了。俺听到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夫人深明大义,不计前嫌,果然是女中丈夫,钱丁感激不尽。”
“那么,是送她走呢,还是留她在这里?”
“悉听夫人尊便。”
外边有人喊叫,钱丁慌忙出去。看起来他是去执行公务,实际上也是逃避尴尬境地。这种情况在戏文里经常发生,俺心里明白。夫人吹灭蜡烛,让月光照进来。
俺局促不安地坐在墙角的一把凳子上,口中焦干,嗓子冒烟。夫人好像神人一样,知道俺口渴,亲自倒了一碗凉茶,递到俺的面前。俺稍微一犹豫,但还是伸手接了。俺将茶水喝干,说:
“谢夫人。”
“想不到你还是一位艺高胆大的女侠!”夫人用嘲弄的口气说。
俺无言以对。
“你今年多大岁数?”
“回夫人,民女今年二十四岁。”
“听说你已经怀孕在身?”
“民女年幼无知,如有冒犯夫人之处,还望夫人海涵,俗言道,‘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宰相肚子里能撑船’。”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副伶牙俐齿,”夫人用十分严肃的口吻说,“你能保证肚子里的孩子是老爷的吗?”
“是的,我保证。”
“那么,”夫人道,“你是愿留呢还是愿走?”
“愿走!”俺毫不犹豫地说。
【五】
俺站在县衙前的牌坊柱边,眼巴巴地往衙内张望着。俺一夜未眠,经历了惊心动魄出生入死的大场面,虽然现在还不是戏,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编进戏里众口传。昨夜晚夫人劝俺远走他乡避灾难,她还将五两白银递到了俺手边。俺不走,说不走,就不走,俺死也死在高密县,闹它个地覆又天翻。
乡亲们都知道了俺是孙丙的女儿,把俺层层地护卫起来,好像一群母鸡护着一只小鸡。几个白发的老婆子把热乎乎的鸡蛋塞给俺,俺不接,就硬往俺的衣兜里塞,她们还用哭咧咧的声音说:
“吃吧,闺女,别饿坏了身子……”
其实,俺心里明白,在俺爹没出事之前,县城里这些老娘们儿、小娘们儿,不管是良家妇女还是花柳巷里的婊子,提起俺的名字就牙根痒,恨不得咬俺一口。她们恨俺跟县太爷相好,她们恨俺日子过得富裕,她们恨俺长了一双能跑能颠、偏偏又让钱大老爷喜欢的大脚。爹,从您扯旗放炮造了反,她们就对俺转变了态度;当您被俘收监后,她们对俺的态度更好;当县里在通德校场上竖起了升天台,四乡张贴告示,要将您处以檀香刑后,爹呀,女儿我就成了高密县人见人怜的小宝童。
爹啊,昨夜晚俺们设计将你救,只差一毫就成功。如果不是您临时发了失心疯,咱们的大功已告成。爹呀爹,您这一疯不要紧,送了叫花子四条命。你往那大门两侧八字墙上看,眼睛流血心口痛。左边的八字墙上挂着人头有两个,还有那一颗猴头两颗人头挂在右边的八字墙。左墙上挂着朱八和小乱,右墙上挂着小连侯七和猴精。(他们连一只猴子都不放过啊,好不歹毒也!)
眼见着日头渐升高,县衙里还是静悄悄的,估计是要等正晌午时到,才将我爹推出死囚牢。这时,从那条与县衙大门斜对着的单家巷子里,磨磨蹭蹭走出了一群穿袍戴帽的体面人。单家巷子是县里最有名的巷子。单家巷子有名是因为单家巷子里曾经出过两个进士。出进士是过去的光荣了,现在支撑着单氏家族的,是一个举人。举人老爷,姓单名文字昭瑾。昭瑾先生,是县里德高望重第一人,虽然他从不到俺家打酒买狗肉,虽然他深居简出,躲在家里读书写字画山水画小人,但俺跟他不陌生。俺从钱大老爷口里,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名字不下一百遍。钱大老爷眼睛里放着光彩,手捋着胡须,看着昭瑾先生的字画,嘴里叨叨着:“高人啊,高人,这样的人怎么会不中?”一会儿他又感叹道:“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中?”他的话听得俺糊糊涂涂,俺问他,他不答,他用手扶着俺的肩头说:“你们高密县的才华,都让他一人霸尽了,但朝廷即将废科举,可惜他再也没有蟾宫折桂的机会了!”俺看着那些似山非山的山,似树非树的树,影影绰绰的人,弯弯勾勾的字,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俺是一个妇道人家,除了会唱几出猫腔,别的俺不懂。但钱大老爷是进士出身,是天下有名的大学问家,他懂,他说好,自然就是好,连他都敬佩得了不得的单先生,自然就是更加了不得的天人了。单举人浓眉大眼,大长脸,大鼻子大嘴,胡子比一般人好,但比俺爹和钱丁差。自从俺爹的胡须让人薅了之后,钱丁的胡须是高密第一,单举人的胡须就是高密第二了。只见单先生在那些人的前头,昂着头走,俨然是一个领袖。他的脖子有点歪,不知是一直就歪呢,还是今天才歪。往常里也曾见过单先生几次,但没在意这个细节。他歪着脖子,显出了一股野乎乎的劲头儿,看去不是一个文学人,倒像一个手下喽啰成群的山大王。簇拥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也都是高密县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个头戴红缨帽子的大胖子,是开当铺的李石增。那位不停地挤咕眼的瘦子,是布店的掌柜苏子清。那位脸皮上有浅白麻子的是药铺的掌柜秦人美……高密县城里的头面人物都来了。他们有的神色肃穆,目不斜视;有的惊慌失措,目光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什么依靠;有的则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怕被熟人认出他的脸。他们一出单家巷子,就把大街两侧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人们看着他们,有的不明白,有的马上就明白了。明白了的人就说:
“好了,这下好了,单举人出山,孙丙的命就保住了!”
“别说是钱大老爷,就是袁大人,也要给单先生一点儿面子,何况还有高密县全体的乡绅呢!”
“皇上也不会拂民意,大家一起去啊!”
于是大批的人就尾随在单先生与众乡绅的后边,簇拥在县衙前的空地上。大门两边的德国兵和袁世凯的武卫军士兵,就好像被冷水浇了的昏狗,立即抖擞起了精神,把原先在腿边当拐棍拄着的大枪托了起来。俺看到,那些德国兵的眼睛,扑簌扑簌地往外喷绿。
自从德国鬼子在青岛登了陆,就有许多古怪的说法传到俺的耳朵里。说这些东西腿是直棍,中间没有膝盖,不会打弯,跌倒后就爬不起来。这分明是谎言了。德国兵近在俺的眼前,他们穿着瘦腿裤子,那些大膝盖就像蒜槌子一样往外突突着。还说这些东西干起那事来像骡马一样,一上就泄,但俺听到胭脂巷里的婊子说:天神爷爷,什么一上就泄像骡马,他们都是些大公猪,上去不捣弄够一个时辰不下来。还说这些东西到处搜罗模样周正、心灵嘴巧的男孩子,抓去后就用刀子给他们修剪舌头,然后教他们学鬼子话。俺拿这话去问钱大老爷,钱大老爷听罢笑哈哈,说也许都是真的罢,咱家没有男孩子咱家也不必害怕。钱大老爷用柔软的手指摩挲着俺的肚子,眼睛里放着光说:“眉娘啊眉娘,你给我生个儿子吧!”俺说俺怕不能生,如果俺能生,与小甲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生?他捏着俺说:“你不是说小甲是个傻子吗?你不是说小甲不懂这种事吗?”他的手上用了狠劲,痛得俺眼泪都流了出来。俺说,自从跟你好了以后,就没让小甲动过,不信你去问小甲。他说:“亏你想得出来,让我堂堂一县之尊去问一个傻瓜?”俺说,一县之尊的鸡巴也不是石头雕的,一县之尊软了不也像一摊鼻涕吗?一县之尊不也吃醋吗?听了俺的话,他松开手,嘻嘻地笑了。他把俺拥在怀里,说:“宝贝,你就是我的开胸顺气丸,你就是玉皇大帝专门为我和的一味灵丹妙药……”俺将脸扎在他的怀里,娇声娇气地说,老爷干爹啊,你把俺从小甲手里赎出来吧,让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侍候您,俺什么名分都不要,就做您的贴身丫头侍候您。他摇着头说:“荒唐,我一个堂堂知县,朝廷命官,怎么能抢夺民妻,此事流传出去,贻笑天下事小,只怕头上的乌纱帽都难保。”俺说,那你就舍了俺吧,俺从今之后,再也不到你这县衙里踏半个脚印。他亲了俺一口,“可是我又割舍不了你,”他学着猫腔调唱道,“这件事让本官左右为难~~”你怎么也会唱猫腔?你这是跟谁学的呀,俺的个亲大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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