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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血淋淋的失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幼稚,也是我第一次清楚见识到权利这把双刃剑的威力。皇上心急,宿疾发作,赶紧一纸诏书提前封我为燕王,将我派去了天高地远的西遥城,就想我彻底远离权利旋涡。可是他到底低估了赵氏的阴险恶毒,他以为只要送我走,赵氏就会罢手,我就会安全……”
烛火轻摆,我忽然觉得有些冷,拉紧了披肩。谢昭瑛——萧暄坚毅的侧面镀着一层金光,我似乎从那凝结着冰霜的眼里看到一片刀光血影。
“护送我去封地的,一共一百零七人,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大内高手。此外还有郁正勋和谢昭瑛,主动坚持送我出关。我们一路往北,走到定山关时,只剩下十七人。正勋受了重伤,被强留在关内修养。可真正的危险就在关外,赵党的绝杀部队正暗伏在道边,等着将我置于死地。我若在关内死,他们总脱不了干系,我若在关外死,大可赖在辽国人的头上,与他们无关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幽幽道:“那日只是深秋,可是关外已是冬天。大雪纷飞里,昏天黑地的撕杀,总有杀不尽的敌人,总有踩不完的陷阱,而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减少。我的剑上糊住了血,被寒风一吹,很快结成了冰,又在兵刃相接时,震碎成片。我不是轻易言败之人,可也忍不住想到了死亡。到了最后,我的身边只剩下了谢昭瑛。呵,老二,师傅偏心,多传授了他一套剑法,他便有了借口要我先走。我怎么肯让兄弟为我死?可偏偏就在最关键时刻,我手中的剑断了,老二飞身扑过来替我挡下了一刀。”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萧暄冲我惨淡一笑,“青龙大刀,开山辟斧,谢老二剑法再精,不过身量未足的少年,怎么承受得起?左肩至胸,皮开肉裂,血如泉涌。他只用口型说:走。到死都没闭眼。”
我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胸口猛地一阵窒息,“你的伤……你后背的那道伤……”
萧暄笑,手抚上肩:“没错,就是那次的伤。大刀贯穿他的身体,在我背上也狠狠划了一道。我满身是他的血,背着他的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逃。我想即使我多逃一步,也对得起舍命护我的那些人。我这辈子都记得,我是怎么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踉跄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然后跌倒了,也要手脚并用往前爬。身后的人慢条斯理地举起大刀,正待落下,一支箭翎射入心脏——”
“是谁?”我的声音尖细得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是谁救了你?”
萧暄垂下眼帘:“是李文忠李将军。我之前,是他奉命驻守西遥城。他是前来迎接我的,恰好因为担心天气变化提前一天动身,才见那屠杀一幕。拉弓一箭,将我救下。”
我慢慢站了起来,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夜阑人静,我却听到撕杀之声不绝于耳。谢昭瑛,不不,萧暄的笑容里盈着深深的伤痛,满了,溢出来,流到了我的心上。我眼睛猛地一酸。
他说:“那年我十四岁,未及弱冠,已经死过一回。醒过来后,彻彻底底成了燕王,那个深宫里天真卤莽的六皇子已随着谢昭瑛埋葬在雪原里。我背负着一百零八条人命,那还只是个开始。十年来,多少暗杀,又牺牲了多少人?我本不是冷血之人,我也不愿做个冷血薄情的人。我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在继续活着,我就得活得更好,绝不能辜负了那些人。我把每条命都记得清清楚楚,发誓总有一天要一笔一笔算回来的。”
“而谢昭瑛,”他的语气一软,“他送我出关,只对家人说是游学。他没再回来,谢太傅一夜苍老十岁,却谁也不能说,还得为那婆娘教儿子。我每年回京,总顶着谢昭瑛的名字。有韩小王爷帮忙圆谎,谢家二公子眠花宿柳行踪不定,倒也顺理成章。只是有时想,他若在天有灵,见我们几个这样糟蹋他本来就不大好的名声,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有一丝变调,立刻停住了,偏过头去。他的肩耷着,仿佛真的承受着看不见的重量。
我忍不住走过去,伸出手,从身后轻轻环抱住他,将头靠在他肩上。
他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说:“二哥,士为知己者死,你和他都明白。”
那夜我们都没睡。
我陪萧暄坐着,听他说着一些往事。萧暄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所以重点说一些军中生活,顺便又鼓吹了一下自己如何吃苦磨练博得军士爱戴信任云云。后来也说了很多谢昭瑛的事。谢昭瑛爽朗不羁,不爱舞文弄墨,只爱刀剑。谢太傅最瞧不起武夫,他便只有偷着学艺。当年他们四个,萧暄,谢昭瑛,郁正勋和韩延宇,恰同学年少,恣意风流,在宫里和太学了,没少惹是生非,印为四害。后来谢昭瑛去世后,他每年都会冒险从西遥城回来看望谢家人,带他尽一份孝心。
“谢夫人就一点没有察觉?”
“谢夫人只当老二游学不归。他是次子,无须承担家族大业,要求不高。”
我忽然想到:“他有提起过我吗?”
萧暄瞥我一眼:“你那时候才几岁,还是个傻丫头,提你做什么?”
“也是。”我笑,“只是想到,他是我哥哥,我却只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事。他就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
萧暄道:“老二一生虽然短暂,却的确是个感人的故事。”
我问:“他葬在哪里?”
“在西遥城。我给他建了祠堂,却不能冠他的名字,只好托名那些战死边疆的战士。我发过誓,将来一天我正大光明地回来,要将送他厚葬。”
萧暄叹息一声:“真快,十年了。”
十年光阴。当年莽撞的少年成长为深沉睿智的青年,其间多少恩怨,却还没有了结。
我换了话题:“你已经成亲了?”
萧暄笑了笑:“怡心?她是台州郑郡守的女儿。皇上给我指的婚,看中的是台州在西遥南方。若将来……朝廷有什么动静,能在台州那里缓冲一下。”
我好奇:“她怎么样?”
萧暄眼神一黯,说:“她去世快三年了。”
啊?也死了?
“她身体不好。大夫劝她不要孩子,她偏不听。五个月的时候就小产了。我请遍了大夫,个个束手无策,终究没救回来……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我想,五个月,孩子也想必没有活下来。丧妻又丧子,燕王殿下身边亲近之人似乎总是不长寿,若给他批命,兴许就是那种天煞孤星。
我想说几句体己话,可是阅历浅薄词语贫瘠,居然鬼使神差道:“那翡华姐呢?”
萧暄转过头来,瞅着我笑。我脸一红,缩了一下。萧暄一叹,摇摇头,我以为他又要教训我,可是他说:“我同翡华,青梅竹马,是想过要娶她的。”
他轻描淡写,我却听出浓浓无奈。
“现在不想了?”
“我现在根本不考虑这事。现在哪个女人跟了我,都是要吃苦受罪,我若失利,也要拖累了她,何必呢?我与秦大人,势必两立,她夹在中间也为难。我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
我想说,你是被身边的人死怕了。可是这话太刻薄,没说出口。
重新提起旧话:“你什么时候回西遥城?”
萧暄说:“天亮之后。”
“啥?”我大惊:“这么急?”
“我已经在京城里逗留得够久的了。”
“可这一堆烂摊子怎么办?”
萧暄狡猾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逃跑?”
我大悟:“无耻!”
他回赠:“无赖。”
我怒:“我哪里无赖了?”
“你光明磊落?那你就留下来做二皇妃好了。萧栎行情走俏的很,你很快就会混个太子妃当,接下来就可以母仪天下了。”
我听出端倪:“怎么怎么?你要带我走?”
萧暄轻骂:“笨得像头猪。”语气却软软的。
他终于开始骂人,说明他坚韧的神经又回来了,先前那个忧伤自责阴郁激愤的燕王又暂时地退隐了回去。
我松了口气,一脸无耻谄媚地挂他身上:“二哥义气干云,当然不会撇下我独自溜了。”
萧暄笑问:“你叫我什么?”
我甜甜道:“二哥。”
萧暄伸手过来,我以为他又要揉捏我的脸,没想他却轻轻将我搂住。我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隔着温热的胸膛传递过来。
他说:“我本替老二活着,自然也会替他照顾你。”
我心里柔柔一动,伸手搂住他的腰。
萧暄动身离去。他告诉我:“我有事办,子敬会带你走。你们一路北上,过了川江,就是湖州。我们约好在仁善县汇合。”完了,又老气横秋地叮咛我,“你要乖,路上听子敬的话,别惹事,少吃点零食。”
我翻白眼:“我会听话,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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