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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晚在这条路上干什么,小杂种?你搞什么鬼,在这个时间还想溜到城里?”
帝尊对我总是一派鄙视,我已经习惯了,但他这么激烈地对我凶倒是新鲜事,通常他只是避开我,或者站得离我远远的,仿佛我是新鲜的堆肥。被他骂我感到意外,于是很快回答:“我是要回堡里,不是从堡里出来,大人。我今天到城里替费德伦跑腿买东西。”我举起篮子为证。
“是哦,当然了。”他讥剌冷笑。“说得跟真的一样。你这未免也太巧了,小杂种。”他再度把这个词朝我抛来。
我一定是露出受伤又困惑的神情,因为惟真用他一惯的粗率态度哼了一声说:“别理他,小子。你刚才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一条河船刚进城来,挂着代表特殊信息的旗子,所以帝尊和我就骑马下去,谁晓得居然是耐辛派来的人,说骏骑死了。然后我们一路骑上来,结果又看见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男孩沉默地站在前面,我们当然容易想到是——”“你真是个白痴,惟真。”帝尊呸了一声。“国王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呢,你就大呼小叫的让全城人都听得见。还有,别让这个杂种以为他长得有多像骏骑,根据我听到的说法,他脑袋里已经装了够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了,而这都得感谢我们亲爱的父亲。快走吧!我们还得去传信。”
帝尊又猛一扯马辔把马拉得抬起头来,然后马刺一踢向前奔去。我看着他离开,我发誓一时之间我心里只想着回到堡里之后要先绕到马厩去一趟,看看那匹可怜的马嘴部的痨血有多厉害。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抬头看着惟真,说:“我父亲死了?”
他坐在马上静止不动。虽然他比帝尊块头大又重,但坐在马上的样子还是比较稳、比较像样,我想这是因为他身上的军人特质。他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是的,我哥哥死了。”那一刻他给了我承认,承认我们是亲属,承认他是我叔叔,我想我对他的看法也从此改观。“上来坐在我后面吧,小子,我载你回堡里。”他提议。
“不了,谢谢。要是我在这种路面上两人骑一匹马,博瑞屈会剥了我的皮。”“这倒是没错,小子。”惟真和蔼地表示同意,然后说:“抱歉,让你用这种方式听到这个消息。我刚刚没有多想。这件事感觉起来实在不像是真的。”刹那间我瞥见他真实的哀伤,然后他倾身向前对马说了句话,马扬蹄前奔。不一会儿,路上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天空下起细细的雨雾,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了,我还站在那里。我抬头望着城堡,星空映衬着它黑色的轮廓,这里那里透出一点灯光。一时间我想要放下篮子跑走,跑进黑暗中,再也不回来。如果我跑掉了,会有任何人来找我吗?我纳闷。但我只是把篮子换到另一侧手臂上,开始慢慢地、艰难地往山坡上爬。
第七章 一项任务
谣传欲念王后是被毒死的。我决定在此写下我所确知的事实。欲念王后确实是被毒死的,但是长期毒害她的是她自己,跟国王完全无关。他常常劝她不要这么滥用麻醉剂,也请过许多医生和药草大夫来,但每当他终于说服她戒掉一种东西时,她马上就会发现另一样东西可试。
在她人生中最后一个夏天的尾声,她变得更加坐立难安、扰动不宁,会同时服用好几种东西,也不再尝试掩饰自己的瘾头。她的举止对黠谋是相当大的折磨考验,因为每当她喝醉或熏烟熏得火气上升,就会胡乱做出离谱的指控、说出很难听的话,完全不在乎她是在什么场合、旁边有谁在场。你或许会以为她晚年耽溺酒精药瘾的行为会让追随她的人感到幻灭失望,但正好相反,他们宣称黠谋要不是逼得她自毁,就是动手毒死了她。但我可以说我确知她的死并不是国王造成的。
博瑞屈把我的头发剪得只剩一根手指那么宽的长度,以示服丧。他把自己的头发剃光,甚至连胡子和眉毛都剃了,表示他的哀伤。他头上苍白的皮肤跟红通通的脸颊和鼻子形成强烈对比,让他看起来非常奇怪,比到城里来的那些用松脂固定头发、牙齿染成红色黑色的森林男人还奇怪。见到森林来的野人经过时,小孩子会盯着他们看、用手遮着嘴巴窃窃私语,但是小孩看到博瑞屈的时候则是一声不吭地退缩躲开。我想是因为他的眼神的关系。那段时日,博瑞屈的眼睛比骷髅头上的眼洞看起来还没生气。
帝尊派了一个人来,责骂博瑞屈不该剃头、不该把我的头发剪短,这是国王驾崩时的服丧哀悼方式,不该用在放弃王位继承权的人身上。博瑞屈只是瞪着那个人看,直到把他瞪走为止。惟真把自己的头发和胡须剪短了一掌宽度,这是为兄弟服丧的方式。堡里有些守卫也各自把辫子剪短了不同的长度,这是军人为死去的同袍服丧的方式。但博瑞屈把他自己和我弄成这样是太极端了点,别人见到我们都会一直盯着看,我想问他,我为什么要为一个我从没见过、也从不曾来看过我的父亲服丧,但他那结冻般的眼睛和嘴角的神情让我不敢开口。没人对帝尊提起他把每一匹马的马鬃都剪下了一络,并将剪下的所有毛发全抛进火中表示献祭,毛发被火烧得发出臭味。我大概知道这表示博瑞屈把我们灵魂的一部分跟骏骑一起送上天,是他祖母那边的人传下来的习俗。
博瑞屈好像也死了,变得宛如行尸走肉。一股冷冰冰的力量驱动他的身体,他每一件工作都做得完美无缺,但不带温情也没有满足感。仆役以前竞相争取他表示赞许的点头,现在却转移眼神不迎视他的目光,仿佛为他感到羞耻。只有母老虎没有抛弃他,不管他到哪里,这只老母狗都悄悄跟在他身后,尽管他没有看它一眼、摸它一下,但它依然跟随着他。有一次我出于同情抱了抱它,甚至大胆往它的脑海探寻,但却只碰上一片可怕的麻木,让我不敢与之思绪相触。它跟它的主人一起哀伤。
凛冽的冬风在悬崖四周吹袭呼啸,日复一日毫无生机的寒冷否决了春天的任何可能性。骏骑葬在细柳林。堡内举行了“哀悼斋戒”,但为时甚短也很低调,只是遵循礼节而非真正的哀悼。真心哀悼他的人似乎被认为是有欠品味,他的公众生活早在他逊位之后就该结束了,这下子他居然死去,再度招引大家对他的注意,真是太不应该了。
我父亲死后整整一星期,我被那道从秘密阶梯吹来的熟悉的风叫醒,看见黄色的灯光在召唤我。我爬起来连忙跑上阶梯,跑进我的避难所。能够逃离这陌生奇怪的一切真好,我又可以去跟切德混合药草、烧出奇怪的烟了。自从骏骑死后,我就觉得自己古怪地悬浮在空中不上不下,我实在不想继续这样下去。
但他房里工作台的那一头是暗的,壁炉冷冰冰。切德坐在他自己的壁炉前,招手要我去坐在他椅旁。我坐下,抬头看着他,但他瞪着炉火看。他抬起一只满是疤痕的手,放在我硬梆梆的头发上,一时间我们就这么坐着,一起看着火。
“嗯,就这样啦,孩子。”他终于开口,就只说了这么一句,仿佛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他揉揉我的短发。
“博瑞屈把我的头发剪掉了。”我突然告诉他。
“是啊!”“我恨死这头发了,躺在枕头上的时候又刺又扎,害我都睡不着觉,把长袍的兜帽戴上的时候,帽子也扁扁的立不起来,而且我这样子看起来好蠢。”“你这样子看起来是一个哀悼父亲的儿子。”
我沉默了一阵。之前我把自己的头发想成是博瑞屈那种极端发型的稍长版本,但切德说得对,这是儿子为父亲服丧的头发长度,不是臣民为国王服丧的发型。这只让我更生气。
“但我为什么要为他服丧?”我把先前不敢问博瑞屈的问题拿来问切德。“我根本不认识他。”“他是你父亲。”“他只是在某个女人身上种下了我,一知道我的存在,他就离开了。这是哪门子的父亲,他根本没关心过我。”终于把这番话说出来,让我觉得叛逆。博瑞屈深沉强烈的哀痛和眼前切德的沉静悲伤令我愤怒。
“你并不知道这一点。你只听得到那些讲闲话的人的说法。年纪不够大,有些事情你还不了解,你也从来没见过一只野鸟假装受伤,好引诱猎食者来追它而不是去抓它的子女。”“我不相信。”我说,但突然间我这句话不那么有把握了。“他从来没做过任何事让我觉得他关心我。”
切德转过身看着我,那双眼睛凹陷、发红,眼神看起来更苍老了。“要是你知道他关心你,其他人也会知道。等你长大成人之后,或许你会了解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为了让你安全、为了让他的敌人忽视你,而不与你相认相识。”“嗯,这下子我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跟他‘相认相识’了。”我愠怒地说。
切德叹了口气。“如果他承认你是他的继承人,你的这辈子会结束得很早。”他顿了顿,然后谨慎地问:“孩子,你想知道他什么事?”“所有的事。但你又知道什么?”切德愈宽容,我就愈闹别扭。
“打从他一出生我就认识他了。我跟他……合作过,就像俗话说的,‘有如手和手套那样紧密无间’。”“你是那只手还是那只手套?”
不管我多无礼,切德就是不生气。“那只手。”他略想了一下说。“一只悄悄动作、不为人知的手,戴着天鹅绒般的外交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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