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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少画而不是多画一点,要画我眼睛看到的而不是我脑袋里知道的东西。
等我把画笔洗干净收好,时间已经晚了。有两张的成果足以悦目,还有一张我自己很喜欢,虽然那张看起来柔和模糊,比较像是梦见的小狗而不是真实的。比较像是我感觉到的而非看到的,我心想。
但当我站在耐辛夫人房门外时,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张,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3岁小孩,拿着一朵被压扁的枯萎蒲公英要送给母亲。对一个少年来说,这算是哪门子的消遣?如果我真的是费德伦的学徒,那么这种练习还算合适,因为好的文书除了字要写得好之外,也要会绘图和装饰字母。但我还没敲门,门就开了,我站在那里,手指上还沾着颜料,手里的纸张潮潮的。
耐辛老大不高兴地叫我进去,说我已经迟到了。我一言不发,坐在一张椅子的边缘,椅子上有揉成一团的斗篷和绣到一半的刺绣。我把我的画放在旁边的一叠木牍上。
“我想你可以学会背诵诗词,只要你愿意。”她说,态度有点粗蛮。“所以你也可以学会写诗,只要你愿意。节奏和格律只不过是……这画的是那只小狗吗?”“原本是这么打算的。”我嘀咕,感觉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窘得一塌糊涂过。
她小心拿起那几张纸一一检视,先是拿近了看,然后伸直手臂拉远了看。她盯着模糊的那张看得最久。“这是谁帮你画的?”她终于问。“这并不能当作你迟到的藉口,不过这个人能把眼睛看到的东西画在纸上,颜色这么逼真,我可以好好善用他。我手上有的那些植物图鉴都是这个毛病,所有的药草都画成同一种绿,不管它们长起来是灰色还是有点粉红色。那种木牍要拿来学东西的话根本没有用——”“我猜这小狗是他自己画的,夫人。”蕾细和气地打断她说。
“而且这纸质真好,比我以前用过的——”耐辛突然顿了顿。“你,汤玛斯?”
(我想这是她第一次记得用她替我取的这个名宇来叫我。)“你画得这么好?”
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下,我勉强很快点了个头。她又把那几张画拿起来。“你父亲连条曲线都画不好,除非是在地图上画。你母亲会画画吗?”“我完全不记得她,夫人。”我僵硬地回答。就我印象所及,从来没人这么勇敢地问我这种问题。
“什么,一点也不记得吗?可是你当时已经6岁了,你一定记得什么吧——她头发的颜色,她的声音,她是怎么叫你的……”她脸上那神情是不是痛苦的饥渴,一种她不太能承受得到答案的好奇心?
一时之间,我几乎确实记起了些什么,一股薄荷的味道,还是……消失了。“完全不记得,夫人。如果她想要我记得她,应该就会把我留在身边吧,我想。”我关上自己的心门。一个没有把我留在身边、连找都没来找过我的母亲,我不记得她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吧!
“唔。”我想这是耐辛第一次醒悟到她提了一个棘手的话题。她望向窗外阴灰的天色。“有人把你教得很好。”她突然指出,表情有点太过开朗。
“费德伦。”她什么也没说,于是我补充道,“你知道,就是宫里的文书。他想要我当他的学徒。他对我写的字很满意,现在开始叫我临摹他的那些图。这是说,在我们有时间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忙,而他通常都出门去忙着找新的制纸用的草。”“制纸用的草?”她心不在焉地说。
“他有一些纸张,本来有好几捆的,可是快用完了。那纸他是跟一个商人买的,那商人是跟另一个商人买的,另一个商人又是跟另一个人买的,所以他不知道它原先来自哪里,不过人家告诉他说是用捣碎的草做的。他那种纸的品质比我们制作的任何一种都要好得多,很薄、有韧性,时间久了也不会那么容易碎,且吸墨量很适中,不会吸得太多让符文字母的形状边缘变得模糊。费德伦说要是我们能复制这种纸,就能改变很多事。有了品质好又结实的纸,随便谁都可以拿到一份城堡里木牍知识的副本。要是纸变得比较便宜,就可以有更多小孩学会读写,至少他是这样说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我不知道这里有人也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夫人的脸色突然亮了、活了起来。“他有没有试过用捣碎的百合花根来做纸?我做过,还满成功的。还有一种纸,是用祁努埃树的树皮做成线,然后把那线织起来,再湿压成纸。这样做出来的纸很结实又有韧性,但是纸面的吸水效果不好。不像这种纸……”
她朝手里的几张纸又瞥了一眼,沉默下来。然后她迟疑地问:“你这么喜欢那只小狗?”“是的。”我简单地说,我们突然四目相视。她盯着我的眼睛看,那种心有旁骛的眼神是她望向窗外时常出现的。突然间,泪水涌满她的眼。
“有时候,你实在太像他了,你……”她哽咽。“你应该是我的孩子才对!太不公平了,你应该是我的孩子!”
她激烈地喊出这句话,我还以为她要打我,但她却跳上前来一把抱住我,同时绊到她的狗又撞翻了一只插着绿叶的花瓶。狗尖叫一声跳起来,花瓶落在地上摔碎,水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夫人的额头则狠狠撞上我下巴,害我一时之间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见。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猛然转身,发出像被烫到的猫一样的叫声逃回她卧室里,砰然摔上门。这期间,蕾细一直织蕾丝织个不停。
“她有时候就是这样。”她和气地表示,对我朝门点点头。“明天再来吧!”她提醒我,又加上一句,“你知道,耐辛夫人对你已经蛮有感情了。”
第十四章 盖伦
盖伦是一名织工的儿子,小时候就来到了公鹿堡。欲念王后从法洛带来了一批她专用的仆役,盖伦的父亲是其中之一。公鹿堡当时的精技师傅是殷恳,慷慨国王和他的儿子黠谋都是她教的,所以等到黠谋的儿子长成小男孩时,她年纪已经很大了。她向慷慨国王请愿说要收学徒,他答应了。盖伦很受王后的宠爱,于是在太子妃欲念的大力促成之下,殷恳挑了年轻的盖伦当她的学徒。瞻远家族的私生子当时跟现在一样都没有学习精技的份,但当这种天分意外出现在王室以外的人身上时,王室会栽培并奖励他。盖伦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展现出奇特、意外的天分,突然吸引了精技师傅的注意。
等到骏骑王子和惟真王子年纪够大、可以接受精技训练的时候,盖伦已经进步到可以在一旁协助了,尽管他只比他们大一两岁。
我的生活再次寻求平衡,也获致了短暂的平衡。我和耐辛夫人相处的尴尬逐渐消退,因为我们明白到我们两个的相处永远不会到不拘礼节或非常熟稔的地步。我们两人都不觉得需要分享感受,只是隔着一段拘谨的距离绕着对方转,但却也达成相当程度的相互了解。然而在我们互动关系的这种拘谨舞步里,偶尔也会出现真正的欢乐之情,有时候我们的舞步甚至十分协调。
等到她终于放弃,不再一心只想把瞻远家族王子所应该知道的一切都教给我之后,她能教给我的东西就真的很多,不过,其中绝大部分都不是她当初打算教我的。我确实对音乐有了基本的概念,但这是借用她的乐器和私下花了许多时间练习才达成的。我的职务与其说是她的侍童不如说是替她跑腿的小厮,在替她采买东西的过程中学到了很多调配香水的技巧,也大大增加了我对植物的知识。连切德发现我有剪叶插枝、繁衍植物的新才华时也感到很兴奋,他也很热心关注耐辛夫人和我进行的实验,例如把一棵树的嫩芽切接到另一棵树上,想办法让它长出叶片,不过这些实验成功的很少。她听过关于这种魔法的传言,也毫不顾忌地动手试验。一直到现在,女人花园里还有棵苹果树的一根树枝结上的是梨子。当我对刺青技艺也表示好奇时,她不肯让我在自己身上刺,说我年纪太小,还不该做这种决定,不过她一点顾虑也没有地让我先是旁观,最后并从旁协助她,在她自己的脚踝和小腿上慢慢剌涂染料,刺出一圈花冠。
但这一切都是经年累月演变而来的,不是短短几天就达成。到了第十天,我们建立起对彼此唐突拘礼的相处方式。她见到了费德伦,征召他加入她用植物根来制纸的计划。小狗长得很好,每天都让我更加欢喜。耐辛夫人要我跑腿进城的差事让我有很多机会跟城里的朋友见面,尤其是莫莉,她是最佳向导,带我去香料摊子买耐辛夫人调配香水要用的材料。冶炼和红船劫匪仍然是悬在海平面上的威胁,但在那几个星期当中那怖惧似乎很遥远,就像在仲夏白昼记起凛冽寒冬。在那段很短暂的时间里我是快乐的,而且更鲜有的恩赐是,我知道我是快乐的。
然后我就开始跟盖伦上课了。
上课的前一晚,博瑞屈把我找了去。去的路上我寻思着,不知道我是哪样工作没做好要被他骂。他在马厩外等着我,两脚重心换来换去,像一匹被关起来的种马,一看到我立刻招手,要我跟他到他房里去。
“喝茶?”他问,我点头,他拿起炉火上一壶犹温的茶给我倒了一杯。
“怎么回事?”我接过茶杯,问。我从没看过他这么紧绷的样子,这实在太不像博瑞屈了,让我害怕是否会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比方说煤灰病了或死了,或者他发现了铁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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