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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亲戚也是走,两个亲戚也是走,横竖还要等待吉日,蕙娘索性便将谷内长辈们逐一拜访过来,这一两天之内,她也是见过了上百个陌生人。饶是以她的记忆力,也有些头晕眼花了。
拜过了族中尊长,又去看周先生,不料周先生却没在家,只有师母并子女们在家里闲坐——蕙娘也是听说了,周先生现在一般都吃住在老太爷身边,她同周师母略坐了坐,也就告辞了出来。
虽说先得了大少夫人的提点,但也是直到和这些女眷们接触过了,蕙娘才明白她的意思。要知道在京城、大秦的上层社交圈,女眷发挥的作用,有时并不逊色于男丁。远的不说,就说牛家,要不是他们家女眷作风非常强横霸道,单按男丁们的表现,未必能招来众人的白眼。因此大户人家,对女儿的教管一般都是极为严厉的。
但在谷中,一切大事都有族里做主,打仗那也是男丁的活计,女眷们那真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能把家里打点得清洁舒适那就够了。别的事情也完全用不上她们操心,钱粮都是到时就给发下来的。谷中许多女眷,本来出身周家、庞家等杂姓家族,长大后便直接嫁给了谷中权姓,竟是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凤楼谷一步,她们亦是丝毫都不引以为异。
其实按当时的风俗来说,女眷们一辈子不出城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有的人家,甚至连男丁都有几代没有出过山谷了,他们虽粗通文理,但却懒于读书,只愿习武当兵,这样什么也不用担心,只在谷中土生土长,一切事情都有大家长安排,倒也是省心逍遥,比起咫尺之隔的那些朝鲜庶民要好得多了。甚至就是白山镇上,也没有多少人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也是因此,许多从白山镇附近,甚至是丹东、延边乃至盛京一带嫁来的女儿,也都极为满足这样的生活,她们多半都是半买半聘,从小就接回来好生调养了再行婚礼,这样的出身,一辈子不许回娘家那也是名正言顺,因此虽有惦记娘家的,却也不敢提出谷的事儿。不过是安稳为男人们打理三餐,生育子嗣。等孩子落了地,自有族中学堂教养,其实连相夫教子都不用她们操心。
这样的女眷们,同蕙娘如何能比?周先生、权族长上的妻子,虽然不至于如此不堪,但受此风气熏陶,也都是闷头打理自己家务,顶多得了闲和妯娌们推个小牌九,别的事一应不问一应不理。见了蕙娘,虽然都爱她的美貌和做派,但却也说不出什么深沉的话来,无非是见过了认了这门亲而已。
蕙娘亦并不灰心,反倒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们的生活细节,她只和这群人粗粗谈了几句,便知道估计权族的男人是不大和妻子商量要事的,权世敏和权世赟关系那样紧张,两人的妻子还好得和一个人似的,她在权世敏屋里坐了不到一个时辰,权世敏太太便提了好几次,下午留她下来,同几个弟妹一起推牌九,“世赟那口子手气好,上回赢了我们好几两银子去,今日必得赢回来。”
蕙娘欣然同她们推了一下午牌九,只肯定了一件事:权世敏妻子,连自己丈夫在外做的是什么勾当都不知道,当然也丝毫都不懂得权家把聚居地选在朝鲜境内,又豢养私兵究竟有何图谋。她虽然是朝鲜王女,算来还是当今朝鲜国王的姑姑,但文化素养可能还敌不过京城随便一家五品人家的小姐,蕙娘甚至私底下怀疑,这位王女认得的几个字,是不是到了权家以后现学的……
至于权世赟太太,看着也和权世敏太太没什么两样,她是崔家族女出身,说起来也有些身份,但满口里谈的,无非也都是天气饭食之类的话题,对蕙娘兼且客气有加,直说权世赟在外,多亏国公府一系的照拂。蕙娘因云妈妈的缘故,对她本是有几分期待的,但权族行事处处出奇,她也无法肯定这权世赟太太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面上自然是不动声色,满口和她客气罢了。
走过了族内大佬,良国公一系的后人也该去拜访拜访,这些族人,有的回谷时间已经超过四十年,多有眷恋京城风物的,她一去便拉着她直问京城的变化,蕙娘少不得一一敷衍,这么一来,耗时便长久了些,只是这些人,本来就是斗败了才回来的,在谷中哪里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又是明里暗里被防得严实,居住时间久的,也都没想着再出谷去了,能给蕙娘的帮助,也并不多。
至于权世芒一家,蕙娘早和林氏打探了清楚,在先头元配去世以后,权世芒先后续弦两次,头一回续弦的确是说了周先生之妹,只是权世芒之弟,良国公之兄权二爷没有子息,权世芒欲择一子过继给他承继香火,照旧在自己屋里养,他元配仅留一子,偏偏周氏头胎难产,损伤甚重,日后不能生育,已犯了七出,权世芒虽无休妻之意,但周氏自己惭愧之余,也唯恐自家男丁少了,在谷中无法立足,便和权世芒商议了,竟是情愿聘了崔女回来,做了货真价实的两头大。两位夫人虽然出身迥异,但情同姐妹,在谷中那是出了名的和睦。
这事听着和戏文一样,随意一品就觉得背后恐怕都是故事,但反正对外就是这么个说法,崔氏所出长子,也的确是过继在权二爷名下,蕙娘也就姑妄听之。不过,崔氏身份特殊一点,可以随意出入谷中,现在和丈夫一样,都不在谷内。至于周氏,从落地到如今,没出谷一次,蕙娘见了她一面,只觉此人温顺贤淑到了极点,一心只是打理家务,照应几个儿孙,虽则权世芒诸子孙对她都很恭敬亲密,但本人看来却并不像是有什么城府。
至于权世芒的几个儿子,蕙娘有见了的,有没见的,却也只是匆匆一晤,没有深谈。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公公都不会告诉自己的秘密,这些堂兄弟会轻易地分享出来。这一次进谷,除了权伯红一家以外,她还是更把希望寄托在权世赟太太身上,毕竟,从云妈妈的谈吐中她也能听得出来,云妈妈是权世赟太太的陪嫁出身,能培养出云妈妈如此人才的主子,应该也简单不到哪儿去。
蕙娘也留了个心眼,特意把权世赟这家放到了最后拜访,她登门时已经是吉日头一天下午,吉日过后,要没有什么大事,她就应该动身回京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出门打关系的机会。把权世赟一家留到这时候,也是能进能退,颇有说道。——虽说要遥遥控制谷内局面,并不容易,但她总还想要凭自己的努力,在谷里打点伏笔的。
一样是崔家女,但这位大崔氏,要比权世芒续弦小崔氏平稳得多,听她说来,入谷后也很少和家人互通消息,看其打扮,更是同凤楼谷内所有女眷一样,都相当朴素,头顶簪环,最贵重的也就是一枚银簪而已。她同蕙娘先前业已见过,此时打了招呼,便将儿女们唤出来同蕙娘相见,最大的今年有十五六岁,再过两年便可出去自立了,最小的是个女儿,今年不过六岁。据崔氏说,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有见过爹”。
权世赟应该来说,出门时间已经不短了,他接受鸾台会北部也要一个过程,期间一年能回家一个月,都算是很了不起的了。在这样的见面频率下,崔氏居然还硬是给权世赟添了有三男一女,可见她子孙运之旺盛。——蕙娘这一年来暗地里留心,也没听说云管事背地里有宠幸什么女人,看来,他若不是自制力极强,便是同这位崔氏,感情相当不错。
足足六年没见丈夫,崔氏免不得同蕙娘抱怨几句,但有云妈妈在一边,她也没多问权世赟的近况,不过,她也只是同蕙娘说些闲话,并不肯多谈谷中局势。蕙娘试探性地问了几句,想知道老爷子的身子,又或者权世敏近来的心情等等,崔氏都是一问三不知。她只知道族长身体不好,已有两年了,但看来还没到危在旦夕的地步,谷里许多大事,他也还是能出面主持。
只看云妈妈对崔氏的恭敬程度,便可知道这位崔氏,恐怕并非那样简单,蕙娘本想再多问些什么,但坐了不一会,崔氏便端茶送客,她也只好告辞出来,略微琢磨了一会崔氏这人前人后判若两人的态度,也就把这事儿给搁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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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在观察凤楼谷,凤楼谷里的人,自然也在观察她。权世敏将药碗搁下了,先拿起一条白布,将自己的手指给擦拭过了,再轻轻地用一条湿巾为老太爷擦过唇角污渍,又拧了一条热手巾来,为老人家敷脸。
“倒是各地都跑过了,当晚先去的她大伯那里,略说了几句便回来了,之后倒是礼数周到,那天有提到的人家,都按辈分给走了一遍……就是也不知怎么排的,倒是把世赟家给放到了最后。”他若有所思地对父亲交待着蕙娘的行踪,“也是没坐一会,便告辞了出来。”
“她大伯子……”老人家的眼皮还是没有完全撩起来,“是叫权伯红吧?当时是怎么说来着,因为什么事儿回谷里的?”
“是她大嫂给她下了毒……”权世敏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交待清楚了,“因为这件事,两口子回来也有几年了。”
老爷子唔了一声,“我记得这个月的日用,就是她大伯跟着去接的吧?”
这么大把年纪了,心里还是这么清楚,看着老糊涂,连如此细微的布置都还要点出来。权世敏一时有些气馁,却不敢多加分辨,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
“多大年纪了,行事还是这么浅薄。”老爷子不满地瞪了大儿子一眼。“你把世芒打发出去了,我不说你什么,连她大伯都要遣出去,让两个打过仗的妯娌面对面,你这是什么意思?无怪人家最后才去世赟那里,没有一会就出来了,那是小心翼翼,怕你更忌惮他们呢!你这是把人家的心往冰水里摁,不离心都要给你摁得离心了。”
权世敏也是经过事情的人,但在老爷子跟前,常常被说得冷汗直流,他也委屈啊:您老要觉得不合适,早不发话?现在再来放马后炮,有意思吗?
“是儿子做得不对,”口中却立刻就服了软,“爹您看,这个焦氏,为人怎么样?”
“传闻里,她都快长出三头六臂了,这乍一看,除了生得漂亮些,行事特别谨慎,也没什么出奇的。”老爷子也没有和大儿子继续摆谱的心思,他沉吟着说,“不过,她这也是难免。世赟回信里,交待得很清楚,焦氏现在知道的东西并不多。世安还是很守规矩的,私底下根本就不和焦氏多加接触……焦氏亦并不多问多话,交待给她的差事,她也都办得很用心。”
权世敏听出了老爷子话里的态度,他沉默不语,却免不得有几分不以为然:权仲白和焦氏这对夫妻,给族里已经添了够多堵了,虽说不知者不罪,但和更好控制的权季青相比,他还是更倾向于权家四子。
老爷子又岂能看不出他的态度?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也有一丝烦躁,“好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着了,我们要做的那是大事,大事就不可能顺风顺水。罗春那条线,断了也好。”
他这病未发作时,思绪清晰言辞锋利,半点都看不出年纪。“至于宜春号,一时半会也别想太多。焦氏现在,还浮动于表面,她家累少,弄得不好,抛下一切一走了之,临走前一告密,我们怎么办?对她,还是要怀柔为主,她没参与进来之前,别动她的东西。”
在焦氏入伙以后,鸾台会不是没打过宜春号的主意,但焦氏推说宜春号所有伙计用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山西人,外人无能渗透,高层又有官府吏员以及桂家人参与,忽然引入外人,惹人疑窦。这将宜春号潜移默化的事,也就搁了下来。权世敏不是没有不满,但他也没有吭气——归根到底,这是权世赟该操心的事,他犯不着为自己这个能干的弟弟,再多添点筹码。最介意这事的,其实还是老爷子,他本人放不下的,却是西北的那条线。
“瑞婷那边,可是还没见着一点好处,就得先把这块肉给割出去了。”他和老爷子说起话来也不避讳,“我也不是不赞同这条计策,但那得用咱们自己家的闺女不是?和您说句贴心眼子的话,那一房的子孙,在京里过久了,和咱们怕不是一条心。您也不怕倾尽全力,这也割了那也割了,到末了,还是给他们做了嫁衣裳?”
“咱们自己也要能拿得出闺女啊!”老族长一瞪眼,火了。“就我们宗房这一系那歪瓜裂枣,能入得了皇帝的眼么?那是皇帝!是天子!你以为和咱们似的,尽在这穷乡僻壤打转,平头正脸一些,就算做美人了?你是没去过苏杭一带——”
老族长年轻时也出去历练过,但权世敏就没有走过那么远,他没有服气,还是有些倔强,“那就不能走这条道我和您说!就是要走,那也得用国公府他们自己的宗房女儿,都比权世芒他们家要强好多——”
“怎么,就因为世芒娶了崔家女,和世赟天然亲近几分,你就横看竖看都看他不顺眼?”老爷子闷哼了一声,“你也不想想,崔家支持我们多年,这个女儿不从他们家出,你好意思对崔家?”
权世敏又烦躁起来:老爷子说的不错,这一步,族里也是几经权衡才走出去的,每一个选择,都有充足的理由。但他看到的,除了将来的无限荣光之外,还有冰冷的现实。崔家从鼎力支持权族,到鼎力支持权世芒,自己握在手中的西北线现在要被斩断,还不知何时能够重建。当时为了笼络国公府一系,老族长亲自许下诺言,下一代鸾台会主事者,要从国公府一系出,这虽然是客气话,这个魁首,多半也就是个傀儡。但国公府一系也不再是从前那只能由自己摆布的木偶了,现在他们也是渐渐地强势起来,和权世赟联手,有意无意,几次都在削减自己的分量……再这样下去,就是此策成了,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恐怕也只能便宜了权世赟!又或者,便宜了权世芒,便宜了国公府!
“我知道你的顾虑……”老族长扫了儿子一眼,对他的反应也是心知肚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世敏,图谋天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时候,你得深谋远虑,有时候,又要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还不是把水搅浑,把事闹大的时候,咱们那三千兵马,折腾不起风浪来的。”
见权世敏有些茫然,他也不加说破,而是端出架子,威严地道,“总之,必须得在这条路上走一段,实在走不下去了,再换别的办法,你也不要心焦——现在局势复杂,不能寒了你弟弟的心思,明儿祭祖,还是由你叔叔他们出面。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老父亲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一直不错,病势沉重起来,也还是这一两年间的事,他的威严依然很重,自己的那点兵权,在老爷子这里连个屁都不是,还不如鸾台会那股暗流力量惹得老人家看重。权世敏一听父亲口吻,便知道此事无可转圜,他心头一沉,却也很快接受了事实,又盘算了片刻,才道,“儿子明白您的意思了……倒是我做得小气了些,现在焦氏心头,怕有些不安,这件事,还得烦您老给擦擦屁股,收拾收拾。”
他低头认错,老爷子倒有几分欣慰,不过瞪了他一眼,便道,“算了,会懂得笼络笼络焦氏,也好,你的意思,该如何做?”
权世敏便沉声说出一番话来,老爷子听得有些吃惊,又略一沉吟,便道,“嘿……不错,不错,你还有此心计,会用此阳谋了……”
却是不置可否,只道,“你先把焦氏唤来吧,我有几句话,要好好地问问她。”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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