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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随着孙国公船队过来的这些洋人工匠乃至学者,一眨眼也在大秦呆了有四年时间了。欧洲那边,迄今仍是战火连绵,英国、法国彼此征战不休,也不知何时才能停战。有些学者心念祖国,回去报效了。但更多的学问家还是选择留在安宁富足的大秦。经过一到两年的学习和接触以后,四方馆的通译们已经掌握了他们使用的各种语言,就蕙娘所知,最近还有通译连拉丁语都学了,大秦的风流名士们,如今也以学习掌握一两门外语为新风潮,其中以杨善榆的进步最大,别的京城名士,是对欧语诗歌、著作有兴趣,他和他的老师们,却是以格物致知为乐。权仲白说过好几次,杨善榆现在是蜡烛两头烧,又要持续钻研火铳、火药等等,又要把心思放在泰西的格物学上,越发是忙得成年累月不出他的小屋子了。本来得了闲还出去走走,现在压根就没这份心思。
学者们有国家发给钱粮,并且大致而言也算是受人尊敬,虽然无法融入高官贵族的圈子,但在当地住民中也还算体面,其中有些已经在京城娶妻生子,东城也起了一座小小的景教教堂。至于工匠们,都觉得大秦的日子比别地好过多了,他们住在京畿,生活安乐、物价低廉不说,连收入都比在国内来得高。因此当时都是避祸来的,现在却再不想回去,就是蕙娘渐渐在放人出去,他们也都不愿回国,而是自发地在蕙娘安置的庄子附近聚居,并愿意用工钱赊买土地,蕙娘横竖也不在乎这么一点地,又愿邀买人心,便遂了他们的意。久而久之,便在大兴这里,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小村,因所住都是高鼻深目的夷人,因此京城住民都呼为夷人村。
这种稀奇的地方,当然在底层住民中被当作了故事来传说,夷人村被传得和水帘洞一样稀奇古怪。歪哥一听说自己来的是夷人村,便乐得蹦跳不停,连蕙娘也有点吃惊:这几年来,她没闲心扩张自己的生意,本来下的一着闲棋而已,也没多在意。钱粮还是照发,有时候研究需要银子,只要不太耗费,蕙娘都答应他们。这个地方一年也就是花费两三万两,对蕙娘来说,并不算太多。工匠们每年为她在钟表上挣的钱,也差不多有这个数儿了。可以说夷人村几乎是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中,不过,即使如此,当蕙娘看到那颇为壮观,好似一根擎天巨柱的高炉时,依然有点头昏脑胀的。她稳了稳才问来接待的管事,“这炉子是怎么回事?竖炉炼铁没有这么高的炉子吧?”
“从前用煤的时候,是走不了这么高。”那管事笑道,“他们弄了焦炭来烧,据说可做得比这个更大些。用这个炼生铁,又便宜又好,如今京城左近的矿都拉过来烧,光是这一项,一年就把一个村子的嚼谷都赚出来了。”
蕙娘又有点晕了,她不免看了绿松几眼,却又明白也不能责怪丫头们没留心这个——这几年,她自己心力没在管家上,身边的丫头个个都忙得团团转,宜春号、陪嫁铺子、国公府、阁老府,多少都要靠她们来管。夷人村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庄子,有什么事她们也未必会留意,就是知道了,恐怕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根本没想着往上报。
事实上,这也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夷人村虽然拿她的钱粮,但一直没有给她赚太多钱,这些人为了体现自身的价值不被甩掉,自然用心开源,用焦炭炼铁来赚点钱,亦是无伤大雅,只是这炉子过分雄伟,粗看吓人一跳而已。她自己没留意,但别人不可能没注意到,只看燕云卫一直没有和她打招呼,就可知道这事儿,朝廷也根本没当一回事。
“若是在城里,造了这么高的炉子,没准就要惹来麻烦了。”她随口和歪哥感慨了一句,“天子脚下,很多事都要小心,一不留神,可能就犯了忌讳,这就落下话柄了。”
她亦是头回来夷人村,因村内不适合过车,也知道歪哥好奇,便扯着儿子,在从人们前呼后拥之下,与夷人村内随意走了几步,见四周屋宇与一般常见的青瓦屋截然不同,村头还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她也同儿子一样,都大感新奇。又见许多好奇过来招呼的夷人女子,虽然天冷,可穿着衣物竟还露出胸.脯,不免笑道,“哎哟,这可有点伤风败俗呢。”
来接待她的钟管事,和这群人相处也有数年了,也无奈笑道,“她们外出时,还都穿得正经,这几年夷人村慢慢成形,这村子,又算是在咱们家的庄子里头,平时没事也无人过来,渐渐地就放开了。这还是天冷,若是天热,少夫人过来时,还更觉得不堪入目呢。我说了几次,都不大管用。”
“都是女人,我可不觉得不堪入目,就是钟管事你要留心些,咱们手下的少年郎,别派过来了,若闹出什么不堪的事,也是不好。”蕙娘叮嘱了他几句,因道,“克山呢?在场地里准备?”
钟管事前几年刚把自己外甥女嫁给克山,自然为他大说好话,“听说少夫人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一大早就起来去场地那头查看了,您也知道,这机器是由水力带动,咱们得往那头过去,那里才是水房呢。”
蕙娘从怀里掏出表来,看了看时间,见距离和杨七娘约定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便笑道,“我就不过去了,带着歪哥在这附近走走吧。一会,许少夫人来了,我同她一起过去。”
钟管事自然唯唯而已,蕙娘又带着儿子走了几步,也有些累了,见教堂就在前头,便拖着歪哥进去参看一番。又指着教堂中央的粗陋雕像,同歪哥说些她看来的景教故事。
歪哥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奇特的景象,打从一进夷人村,他就被深深地迷住了,那些在寒冬中也穿着低胸上衣的妇人,一头金发、白得离奇,眼珠子发蓝发绿的大小儿童,都令他只顾着左顾右盼,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时听见母亲说着这些异域的故事,他的好奇心立刻爆发了出来,“娘,您也会说他们说的话吗?”
“以前学过一点儿。”蕙娘说,“我只会看,但说不好。从前,大秦没有多少人会说这些诘屈聱牙的语言,也就是国公出海以后,那些大海商家里才开始学,不过,现在沿海也颇有些商人、渔民会说葡萄牙语、西班牙语。毕竟菲律宾现在已经是他们的地盘了,我们的海军,和他们还打过几次。”
在歪哥心里,他母亲一直都是无所不能的,现在竟不能说这种奇特的语言,他有点泄气,立刻又问,“那钟大伯您会说吗?”
这么有礼貌,钟管事笑得合不拢嘴,他弯下腰和气地道,“自然会说了。”
因便说了一句古怪含糊的说话,问歪哥,“哥儿猜,这是什么意思?”
歪哥自然毫不明白,钟管事便告诉他道,“是晚上好的意思,这话用法语说是这样,用英语说便不是了。”
他能在蕙娘手下当上管事,当然也有过人的能耐,此时随口和歪哥说了四五门语言,都十分流利。歪哥真正被激起兴趣,围着钟管事不断发问,又问他哪门语言说得最好。蕙娘笑道,“还用问?肯定是英语。”
歪哥眨巴着眼睛,有点不明白了,钟管事笑着说,“哥儿,您待会要见的克山管事,就是英国来的么。”
蕙娘见歪哥颇有兴致,便让人带他出去玩耍,自己在教堂内闲坐了一番,只觉此处建筑虽然粗陋低矮,但气氛静谧,和她去过的诸多佛寺比,倒是少了几分烟火气,别有一番幽静。
钟管事等人,见她渐渐出神,也都不敢相扰,慢慢地都退到了远处,由得蕙娘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轻轻,有人走到她身侧,轻声道,“没想到少夫人辖下,还有这么一片异域风情浓厚的乐土。善衡今日倒是大开了眼界。”
蕙娘猛地惊醒过来,忙起身笑道,“我只顾着自己出神,实在失礼,请世子夫人勿怪。”
“大家熟人,何必这么客气。”杨七娘并没看向蕙娘,而是立在当地,游目四顾,心不在焉地说,“少夫人叫我七娘便是……”
“七娘子看来亦颇喜欢新鲜事物。”蕙娘也不客气,她给杨七娘让了个座位。
杨七娘便挨着她坐了下来,她双手握拳,搁在前头长椅背上,忽地垂下头去,喃喃了几句,方才抬头微笑道,“这对我来说,也不算是新鲜事物了,天主教在广州是有教堂的。当然,你村子里好似以英国人为多,这是新教教堂,布置上又有不同之处了。”
要说她自己是女流中比较特别的那种,蕙娘不能否认,但她觉得,自己锋芒毕露,风头出得太多,却不如眼前这位杨七娘,干的好像也都是离经叛道的事,面上却装得比一般淑女还要更贤良淑德。提到她的人,没有不夸她贤惠的,可就是这个贤惠的世子夫人,把许世子管得规规矩矩,后院多年没有纳新不说,在广州做下了偌大的事业,如今手中更是一手握了瓦特这样的人物,掌控了全国纺织业的发展速度,甚至于蕙娘还有听说,她和杨善榆合作在发展什么蒸汽轮船……这些事,是一个女人该做的吗?可人家杨善衡不但做了,还做得这么轻描淡写,就是现在,蒸汽机闹腾出了多大的动静?可满朝响声中,就没有人提到过瓦特,提到过她!
光是这份韬晦功夫,蕙娘就觉得她要虚心学习,事到如今,她是再不会小看杨七娘了,因此,对她的这份见识,她也不过是扬了扬眉毛,笑着说了一句,“七娘子实在见多识广,令人佩服。”
“女公子又何尝不是底蕴深厚?”杨七娘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她仿佛梦呓一般地呢喃道,“高炉炼铁……嘿,我虽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这是从欧洲带回来的图纸吧?没想到,女公子居然从泰西之地得到了这样的人才。”
蕙娘不免笑道,“还以为七娘子是个泰西通,没想到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我不知道的事可多了。”杨七娘轻声道,“知道的却很少,好容易仗着知道的那一点,走了一步棋,却还走得七零八落的,让女公子见笑啦。”
“七零八落?”蕙娘不免失笑,她扭头看了杨七娘一眼,又再转过头去,望着那木雕的耶稣受难像,轻声道,“我看是步步深思吧?不知七娘子怎么能说服令尊,竟愿意由商户出面代他扫平江南大患,恐怕此后,地丁合一与蒸汽机,是要绑在一起了。”
杨阁老周身那么多幕僚,会想不出如此简单的一个主意,非得要到杨七娘来献策?只是士农工商,有些事可以暗箱交易,却不能摆到台面上来。杨阁老用了七娘子此策,日后亦要投桃报李,为商户发言。虽说情势紧急不得不为,但日后恐怕亦受此策反噬不小。史书上留下一笔褒贬,也是在所难免了。
杨七娘也没有否认,她低声道,“一个蒸汽机,倒还是不至于……”
这一点,蕙娘也是看出来了。杨七娘恐怕是早料到了机器业对于纺织业的冲击,所以她才只卖机器,不开织厂。绕开了风波,撇清了自己,现在,她像是还打算继续把这些机器给发展下去,蒸汽机、纺织机,还有什么机?这,蕙娘是有点想不出来了,但她相信,杨七娘脑海中,说不定已经勾勒出了不少轮廓,酝酿着许多机器,许多能令一整个行业面目一新的铁疙瘩——说也奇怪,所有机器,都和铁有分不清的关系,杨七娘看到高炉炼铁会如此激动,也就不出奇了。
“奇技淫巧、神机妙器,无非都是代替人力。地丁合一,却又本来就是鼓励人口生发之策,”蕙娘轻声道,“七娘子不觉得,有点自相矛盾了吗?”
杨七娘轻描淡写地道,“人多了可以种地,地不够,那就去抢啊……这话是女公子和皇上策对时自己说的,善衡听了,也觉得很有道理。”
蕙娘倒不知道她竟把当年那番谈话都给听去了,不过想到杨阁老和许凤佳,又觉得这也并不奇怪。她笑了笑,也并不否认这条思路。“若是在四年前,我也支持这条路,现在看么……”
四年前,皇帝虽然身体柔弱,但毕竟还没有大病,他还是很有雄心壮志,很想向外扩张的。四年后的今天,许凤佳刚刚官复原职,桂含沁还在京里,孙国公出海的目的,是直指鲁王而去,再没想着南下宣扬国威,而福寿公主也嫁给了鲁王……很多政策上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品出其中的底蕴的。四年前,开疆辟土不是什么不能想的事,四年后,这念头已成天方夜谭。
“天子虽是天子,但天下的脚步,却不会因为他一人停止。”杨七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和您说句心里话吧,就这会儿,一个蒸汽机,一个纺织业,还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就算有乱子,以朝廷的力量也还不至于平息不了。”
她好似在述说家常琐事一般,平平淡淡地道,“至于日后的事,可以日后再说么。”
谁知道这人力和机器的矛盾快要掩盖不住的时候,处于上位的还是不是皇帝呢?若是三皇子上位,那么许家根本还是荣宠不衰,就是江山倾颓那也是大家一起死,蕙娘知道杨七娘的性格,她是不会为后人考虑太多的。说要推动蒸汽机,就真是要一门心思地推动蒸汽机……她不会去想自己这样做,对十年、二十年后的国势,有怎样的影响。
如此短视,她自然不太欣赏,也不像是杨七娘的性格,但奈何许凤佳现在俨然是皇帝最为放心的重臣,只手掌控东南兵权,此次江南大乱,就是他果断分兵回压,一手把江南局势稳定……蕙娘笑了笑,没和杨七娘多加争辩,她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么我想,除了这所谓高炉炼铁的技术以外,七娘子对克山的新东西,也将有一定的兴趣。”
杨七娘欣然笑道,“女公子总能令我惊喜,想必今日亦不例外。”
两人先后起身出外,钟管事已经带人在外头等候有时了,见两人出来,忙当前引导。——也难为他,百忙中还给准备了两顶暖轿,不想杨七娘却笑道,“我不坐了,平时在家闷得慌,出来走几步也是好的。”
她又冲自己带来的从人招手笑道,“四郎、五郎呢?还有三柔,哪里去了?”
一个管事媳妇便上来笑道,“五郎见这儿有许多夷人,十分好奇,同他们说话呢,四郎、柔姐,都在一边陪着。”
说话间,蕙娘也正寻歪哥,钟管事道,“哥儿同平国公少爷、姑娘玩呢,小哥哥小姐姐们都挺照顾他。”
蕙娘知道歪哥去处,便看杨七娘,杨七娘笑道,“咱们去河边,就不带孩子们了吧?倒让他们自个儿玩玩也好的。”
此等小事,自然随客人意思,蕙娘便和杨七娘并肩走到河边,见此处已经拦起水坝,杨七娘道,“水力带动?是水力纺织机?”
她身边两个中年管事,听说都笑起来,其中一个道,“水纺出来的布,卖不上价钱呢。”
杨七娘目光闪动,先望了那人一眼,才道,“失礼,少夫人哪会拿水力织机出来?这又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蕙娘也点头道,“确实,水流力道不均匀,成品粗细不一,就是纺出来,也是低等货色。”
她领着众人进了作坊,对杨七娘道,“这是我家管事克山,夷人村就是他和钟管事负责,别看他年纪不大,可脑子十分灵醒,我猜,这高炉炼铁,也是他捣鼓出来的。”
克山露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道,“是克莱恩先生给我留了图纸,我试着造出来的,却不能说是我自个儿捣鼓出来。”
他的官话已经说得极为流利,没有半点口音,人又年轻清秀,看着十分讨喜。若非金发碧眼,举止、衣着都和大秦子民无异,见到杨七娘,也晓得要低头行礼,不敢逼视。杨七娘不免冲蕙娘赞道,“女公子手底下,总有这么多人才。”
她背了双手,绕着厂房内的大机器走了一圈,缓缓道,“我猜……这机器虽用水力带动,但却能回避粗细不齐的缺点,兼得水力、珍妮两种纺纱机的长处,是么?”
蕙娘故弄玄虚,本也有为自己造势的念头,可杨七娘几句话,顿时把主导权给接过去了。克山浮现出佩服神色,道,“世子夫人果然神机妙算,小人佩服。”
“这就神机妙算了?”杨七娘失笑道,“把两种纺纱机结合起来,这主意我也打过,只是哪有那么简单……”
她住口不往下说了,只是笑着向克山示意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吧。”
克山请示般地看了蕙娘一眼,见蕙娘点了头,方才拉动机器,只听一阵震天巨响,机器轰隆隆地转动了起来,余下就是往里输送原料,往外截纱线的事了。蕙娘对此事反而一窍不通,只是掩耳在一旁看着,倒是杨七娘带着的两个管事难掩惊容,拿过这机器纺出的纱线,看了半天,方道,“这……这品质比得上咱们现用的了!”
杨七娘一点儿都不诧异,反而高声问克山,“这机器叫什么名字!”
克山把机器交给旁人,将蕙娘和杨七娘带出屋子,只留下许多管事在旁围观,他憨笑道,“这是小人来大秦之前,在水力纺纱厂中做工时所想的物事,因是水力、珍妮两家之长,好似马、驴成骡一般,因此便起名换做骡机。”
“骡机、骡机……”杨七娘轻轻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她忽然开心地笑了,“你原名,该不会是克莱普顿吧?”
克山颇有几分惊讶,却还老实答道,“正是,小人本名山缪尔克莱普顿,汉名就取了姓名头位。”
杨七娘好似再忍不住,她猛然掩口轻笑起来,半晌才道,“嗯,这一次,这骡机给你带来的利益,应该远不止六十磅了吧。”
众人都不知她是何意思,蕙娘也有点纳闷,她不愿再把局面交给杨七娘主导,因便笑道,“七娘子,你看这骡机,是否能令织厂的产量,再上高峰呢?”
“只是棉纱,也就罢了,若再能把动力织布机钻研出来,松江等地,将不止是衣被天下,简直可说是衣被寰宇。”杨七娘毫不考虑地道,“蒸汽机现在虽然还不能用于船只,但已可作为动力,到那时候,纺织业也许就不是南方的专利了。”
在这句话里,她到底还是显示出了阁老之女非凡的大局观:若能把纺织业移到北部,南边人口压力减小不说,耕地也能解放出来,不至于被工厂占用。甚至于说南富北穷的局面,也将得到改善……但蕙娘更重视的,还是她提到的蒸汽机作为动力一事,她不能不承认,自己虽然想到了机器对人工的挤占,却没估到,只是蒸汽机的一个革新,国家经济,好似都会发生改变。
她原以为不过是小打小闹,贵妇人的古怪兴趣,现在却可以影响到国计民生。这一切,就因为一个叫做瓦特的无名小卒——这个人,甚至还是她帮着杨七娘找出来的……
就算是蕙娘,此时也有点五味杂陈,心底更是晕乎乎的:她一向觉得自己哪一方面都能提得起来,起码在女子中应当是难逢敌手。现在看来,她不能不承认,杨七娘所做的事,也许能从另一个角度,如宜春号一般改变大秦,而她却只能注视着她一步步往下走去了。要追赶上她,她没有这个时间,说句实在话,也没有杨七娘的眼力和……和能耐。她才是真正地凭借一己之力,从无到有,搬动、改变了天下的大势,从这一点来看,她是要比自己强上许多——宜春号,怎么说都还是老爷子给她留下的遗产……
但,她毕竟是焦清蕙,这点说不上是惆怅的惆怅,也很快就被她给挥去了:只要有鸾台会在,这些事,不过是水月镜花。当务之急,可不是凭着自己的力气去搬弄天下大势,这种事,也许……可以……以后再说……
“不过……”杨七娘也是知情识趣,她微微一笑,又说,“克山毕竟是女公子的管事,这骡机虽然是他发明,但要较真,其实还属于女公子。”
蕙娘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来消闲罢了,七娘子若是中意骡机,我改日令克山把图纸送到府上。”
七娘子诧异地一挑眉,没有接话,蕙娘见众人都识趣地慢下了脚步,便领着七娘子,往河边踱去,口中道,“骡机被发明出来,已有段时日了。说句实话,我要入局,以骡机之力,应是无人能挡。七娘子猜,我为什么按兵不动呢?”
“女公子富可敌国,对增加财富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难理解。”七娘子目光闪闪,含笑瞅了蕙娘一眼,“别人为之打生打死的财富,在女公子眼中,恐怕不过是一根毫毛罢了……旁人怕都会这样猜测。可若要我说的话,只怕女公子当时已经意识到了江南的危局,并不想揽事上身吧?”
“七娘子果然七窍玲珑。”蕙娘不免也微微一笑,“织厂的浑水,我还不想掺和进去是一,二么……我历来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到最好,但机器业有七娘子珠玉在前,要占据优势,对我来说只怕并不容易。”
“啊,女公子客气了。”杨七娘莞尔一笑,越发轻声细语,“我何德何能,能得你这样看重?你若肯参与到工业中来,说实在的,善衡是求之不得……”
“七娘子是奇人,”蕙娘直言不讳,“你看重的东西,旁人都看不懂。蒸汽机、骡机,这些物事,能给你带来许多财富,但不知为何,我又觉得你追求它为的也并不是财富。几次接触下来,七娘子你都给我这样的印象,今日我也是纯粹出于好奇,想问问七娘子,你追求这些奇技淫巧,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七娘子的眼睛,一点也不夸张,就像是清水里养的黑水晶,柔亮清澈,仿佛永远都含了水汽,她的眼,使她整个人都带上了柔和、温婉的气质,可此时此刻,在蕙娘问出这话以后,她眼底的云雾、水汽,似乎都散了开来,此时的七娘子,就像是一柄尖刀一样锐利,她又用那种居高临下、近乎悲悯的态度望着蕙娘,斩钉截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为的是你们永远都不会懂的东西。”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态度有几分过火,她很快软化下来,略带歉意地对蕙娘一笑,轻声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不识大体,推行机器掠夺民利,让许多织工没有饭吃……”
她看得如此明白,也令蕙娘一怔,杨七娘扯了扯唇角,语气也有点僵硬,“我父亲屡次责骂我,屡次压我收手,甚至连外子对此,都持保留态度……今次江南民乱,父亲勃然大怒,对我没说什么好话。此事最终如此平息,我不知费了多少心力……甚至,对你我不讳言,让此事如此爆发,也花费了我很多手脚……”
她这么说,几乎等于是正面承认,针对杨阁老的这个危机,竟是她亲手策划安排,以蕙娘城府,一时竟都作声不得,要瞪大了双眼,听七娘子往下说。“可女公子你想过了没有?有了蒸汽船,世界将会变得很小,曾经的天堑,日后也许不过是一条小水沟。这蒸汽机,是洋人的玩意儿,这一点您明白,书还是您从新大陆给我弄来的,我们不造、不发展,洋人却不会因此停步。没有地,就去外头抢,这是女公子你的原话,北戎兴盛了就来抢我们,我们兴盛了就去抢北戎。大秦这些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可若有一天,海那边的洋人来抢大秦呢?他们已经抢走了安南、吕宋,曾经印度是多么富饶的地方,现在,那里是英国人的了。贪欲是没有尽头的,有一天大秦被人抢的时候,你想过没有,到那时候,没有蒸汽机,没有高炉炼铁,没有枪炮火铳,我们拿什么来护住我们自己的土地,就算是护住了……等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时,又该去哪里抢地呢?”
“这里面的道理,也许现在你还不明白,等蒸汽船造出来了,我会邀您来看。”杨七娘忽然自嘲地一笑,“但也许到了那时候你还是不会明白,蒸汽船走得不快,要横跨洋面,花费的时间不够短……”
她叹了口气,有点沮丧,“我也时常想,我做的一切,也许不过都是一场迷梦,也许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也许改变了,还比不改变更糟……可不论如何,我都会尽我的能力去做,走在我选的这条路上。不论这条路上有多少鲜血,我都不会后悔,从来没有一条路不需要牺牲,可有些事牺牲的不能是自己,自己都牺牲了,还有谁去做事呢?”
在这似乎是自我剖白,又似乎是自言自语,逻辑凌乱的轻声诉说中,杨七娘渐渐地坚定了起来,她开了个玩笑,“总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到了最高处,才能去做些于国于民也许有益处,也许有害处的事。男人们说这是报国忠君,我管这种事,叫做政治理想。”
她望着蕙娘,眼神亮而柔和,“我虽是女人,但如今手里有力量,也有些野心,女公子手中的力量,说来不比我浅,不知你的理想又是什么,今日寻我,又想做一笔什么交易呢?”
理想就真有这么重要吗?难怪她和权仲白如此惺惺相惜,原来这两人,都是为了理想、为了大道,几乎什么事都做的、的狂徒……
蕙娘几乎是苦涩地想着,她咽下了那干涩的回答——我没有理想,而是不动声色地道,“看来,七娘子是真的很重视……你所说的工业,所站的角度,也要比我们这些井底之蛙更高、更远。”
不过,夸夸其谈,几乎是每个有些政治野心的官员必备的本领。治国之策,哪个阁臣没有一套?凭着一番说话,就指望感动她把骡机无偿奉上,不过是天方夜谭,起码,在她有求于许家,在许家未来可能会对权家造成威胁的时候,是绝无可能出现的情景。
她的语气,多少也表明了她的坚定态度。杨七娘并不沮丧,只是悠然道,“不错,我很是看重,也做好了付出高价的准备,女公子请尽管开价。”
简简单单一句话,亦透露了无限决心,看来,杨七娘是真的准备为骡机和克山,付出一笔高得骇人的价钱,蕙娘甚至怀疑,就是一百万两、一千万两,她也会拿出来。
但她并不缺钱,她所求的也不是钱,而是——
“一诺千金。”蕙娘断然道,“我相信七娘你是言出必行的人物,你只答应我一件事,明日起,克山就会带着图纸、身契,到许家上差。”
“哦?”杨七娘双眉一挑,她略为诧异地望了蕙娘一眼,肃然道,“善衡正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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