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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仲白说她动摇胎气,也许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下台阶,也许是真有其事,反正第二天起来,蕙娘真觉得腰背有点酸痛,她吓得连忙卧床休息,也不敢出门。只派人去娘家把焦子乔和三姨娘接来说话——虽说三姨娘身为妾侍,是没有上门探亲的资格的,但以蕙娘如今在权家的身份地位,自然没有人会多话的。
焦子乔如今也进入了拔个子的年纪,大半年没见,和一株小松树似的猛长了一截,他本来生得就好,这会越发是唇红齿白,大有俗世少年郎的风范。最好的是他气质驯顺乖巧,看来很有大家子弟风范,却又不至于过分木讷。见到姐姐、姐夫,他颇为亲热——蕙娘离京的时候,把什么都给他安排好了,她人虽然不在京里,但对乔哥的考核那是根本就没有停过,乔哥的日子倒是比她在京时还要难过。现在看到姐姐回来,当然高兴,上前嘘寒问暖了一番,又笑道,“又要当舅舅了,这个小外甥,和我年岁差得多,我这个舅舅做起来才有点滋味呢。”
一屋子人都笑了,蕙娘盘问过乔哥的功课,也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乔哥不免有几分惶恐,还是三姨娘为他说了几句话,道,“这孩子听话着呢,成天都在家上课,并没耽误功课。也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出去逛逛庙会。”
一边说,一边望着乔哥笑,乔哥蓦然红透了脸,垂下头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蕙娘倒是有点吃惊了,她看了三姨娘一眼,先不问话,大家说了一会,她便打发乔哥,“外头玩去吧,大人有事要商量。”
乔哥并不走开,还站在当地,他看了三姨娘一眼,嗫嚅道,“姐,你说的是姨娘的婚事吧?”
蕙娘微微一怔——三姨娘的婚事,她没有瞒过乔哥,乔哥虽然愀然不乐,但也没有异议。她点头道,“确实是,现在祖父和娘的孝期都要满了。姨娘出了孝以后就会发嫁,怎么,你——”
“我想……”乔哥垂下头吃吃艾艾地说,脸都红透了。“姨娘照顾我好多年,头前四姨娘去的时候,我心里且还很过意不去呢,早知道,让她多带些念想走了。如今三姨娘要嫁人了,我想由我们家账上给出陪嫁,可这件事,也不知道该找谁说去。我和梅叔说了,他让我问您的意思。”
三姨娘脸嫩,一听乔哥说到自己婚事,脸早红得能滴下血来,听乔哥这样一说,显然又有几分感动,眼眶已红了半边。就连蕙娘,亦有几分触动,顿了顿才笑道,“你有这个心是很好……那姐姐就把半边家当,都给姨娘陪嫁走了?”
乔哥也知道蕙娘在开玩笑,只笑道,“您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说着,便起身告退出去,三人把他目送走了,三姨娘方欣慰道,“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我这回出门子,才真正放心了些。”
也不说自己的婚事,因又叹息,“只是他今年也十一岁了,再过两年就该说亲,我却等不到他娶妻生子的那一天。说来,也实在有些对不起地下的姐姐。”
因又不免唏嘘了一回,权仲白和蕙娘又劝了一回,权仲白便也起身出去,蕙娘和母亲说些操办婚事的细节。这件事她是指定廖奶公把总给三姨娘操办的,如今事事都已准备齐全,那边知道了三姨娘的身世,哪里还不是又惊又喜?连连催着想尽快成亲,三姨娘一直拖着没定日子,就是因为蕙娘在外没有回来。现在好容易她要回来住几个月,连忙要过来和蕙娘商议时间。她因绝不想大办,坚决不要蕙娘过去吃喜酒,只让她安心养胎,到时候派个丫鬟过来也就罢了。蕙娘虽明知这对三姨娘来说也算好事,但亦不免有些失落,因叹道,“日后再见面,您就不是我的姨娘了。”
三姨娘道,“那我也是你的生母,日后身份改了,倒是能经常上门来看看你,也不必守那些大户人家的规矩。只要你不嫌弃我门第低,不配踏你们家的门槛,我天天来。”
的确,放出去以后,她就不算是焦家的人了,再做什么事,都不需要顾忌焦家的名声。从前三姨娘连蕙娘这里都不愿意常来,便是因为守寡的姨娘经常出门,被人知道是要说闲话的。
蕙娘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声,“我还嫌您门第低?我是从您肠子里爬出来的,您现在不是焦家的姨娘了,按理,我该叫您一声娘才对——”
三姨娘猛然一怔,半天都没说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垂头道,“这个更不能喊了,你是焦家的姑娘,怎么能喊个外姓人做娘呢……”
说着,亦不免轻轻地叹了口气,蕙娘也被她带得有几分感伤:以三姨娘的为人,即使四太太去了,她也不会认下这个字眼的。可自己的女儿就在跟前,却不能认下她口中的这个娘字,但凡是女人,谁不知道这里头的滋味并不好受?所幸三姨娘还有机会生儿育女,将来总有人能喊她娘亲。这却又要比在焦家那座锦绣牢笼中终老,要强得多了。
她没有再提这话,而是转而笑问,“刚才您拿什么打趣乔哥,倒是惹得他都红透了脸。这节庆日子里出去逛庙会,难道还有什么说头?”
三姨娘面上也跟着露出了笑意,“你是不知道,他出去逛庙会,那都是和人约好了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和人家联系上的,反正啊,每回庙会,乔哥都去找桂家的小公子跟着一起,自从天津桂总督南下以后,总督太太就回京城来住了。他们家几个孩子当然也不例外,反正啊,每回乔哥身边,少说都有三个桂家人……”
杨善桐也就是两个儿子,这第三个桂家人,也不像是桂含春的庶子,这么说,应该是桂大妞不会有错了。蕙娘也不禁会心一笑,因道,“您还说看不到乔哥娶亲生子,为他挂心这个,你瞧他自己不知多会为自己打算。您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这不是许家对桂家那个大小姐也有意思吗?”三姨娘对这事看来是真的上了心,连这事都知之甚详,她和蕙娘又嘟囔了几句,因怕蕙娘疲惫,方才住了嘴。因又和蕙娘商量着定下来婚期——就在半个月以后,便带着乔哥回去了。
从京城到山东某县,来回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光景,蕙娘因令几个丫头见机行事,不可贸然和王家撕破脸皮,料着她们办事也不能很快,因此过去十多天尚未得到消息时,也还不太心焦。一展眼就过去了十多天,杨善榆那里要做七七并正式出殡安葬时,蕙娘的身子也算是将养恢复得不错了。她问过权仲白,得了他的许可,便和他一道,去参加杨善榆的葬礼。又令人设了路祭,也算是给他添添热闹。
一般说来,像她这样身份,又是双身子,什么红白喜事不参加,别人都说不出什么来。顶着刚显怀的肚子过来致祭,那显然是看在杨善榆和权仲白的交情上,杨善榆妻子蒋氏不说了,他的姐妹兄弟都特别过来陪着蕙娘磕头,姐妹们在帐子里,兄弟们就在帐子外。蕙娘行过礼起了身,杨善桐便上前引她进后头休息,因还对她抱歉说道,“今天过来的人太多了,屋舍又细小,恐怕不能给你安排静室休息。少不得在屋内挤一挤吧。”
她双目红肿、形容消瘦,若是被她丈夫看到,估计是免不得好一场心疼了。蕙娘见了,都很同情,她是忙过丧事的人,老爷子和四太太都过了头七就下葬了,就是这样还熬得瘦了不少呢,这么四十多天地忙下来,还不得脱一层皮?她刚才看着蒋氏还算好,倒是几个兄弟姐妹都是打熬得不成样子,连从外地赶来的杨老爷,杨善榆之父,都显得苍老疲惫,就没一个人是神完气足的。
她因到得晚,估计后头也没什么客人了,便拉着杨善桐道,“那你不如陪我坐一会,好歹也歇一歇。”
说着,两人便进了内堂休息,那里一屋子内眷,本来正叽叽喳喳地说话,虽然受场地限制,不能看戏、耍百戏之类的,但也是言笑无忌,没什么悲戚之气,倒是见到杨善桐和蕙娘进来了,都露出尊敬之色,知道蕙娘身上沉重,忙把她们让到僻静处休息,一屋子人也都不敢说话。
杨善榆毕竟品级不高,在京里除了几户亲眷以外,主要来往的都是他那帮子搞杂学的师友,这些人和蕙娘等人自然是格格不入,她们不敢来和蕙娘、善桐说话,蕙娘也觉得被她们看得很有几分不自在。才坐了一会,便和杨善桐使了个眼色,两人索性走到蒋氏卧室里去说话。这里倒亲近了一些,蕙娘方对她说了些桂含沁的平安,又道,“本来回京应该上门来陪你说道说道的。不过我身上不好,你家里也有事……这回怎么没见到伯母呀?”
“她就没能过来。”杨善桐面上掠过了一线阴影,“才知道消息就晕过去了,现在还病在床上,都起不来……爹差点都不能过来,要不是病情稳定住了,说不定就跟着过去了。”
她和母亲的关系是有些微妙的,可现在说起母亲的病情,语气中的伤痛和心疼又不似作伪,蕙娘拍了拍她的手臂,轻轻地叹了口气。杨善桐抹了抹眼睛,强笑道,“让你见笑了,我这一阵子,心里烦得很,动不动就想大喊大叫地。唉,偏生含沁现在又不在……”
过分的疲惫和悲伤,是很容易叫人失控,蕙娘也能理解杨善桐的感觉,她安慰了杨善桐几句,又道,“确实是天妒英才,实在可惜了,若是健在,我看子梁日后必定青史留名的。”
“我倒宁愿他不曾青史留名。”杨善桐的眼圈又红了起来,她摇头茫然道,“倒宁愿他还是那个结结巴巴的榆木疙瘩……娘总盼着他出人头地,出人头地,又有什么好?”
她忽然有些受不住了似的,低下头狠狠地拿手背抹了两把眼睛,又抬起头哑着嗓子道,“不瞒你说,自从知道哥哥去世,我心里就难受得很。以前……以前家里那个样子,娘什么都是为了他,我也好,姐姐也罢,一生都要围绕着他来安排,我心里有时候也很恨他,可现在他去世了以后,我又比谁走了都失落。以前我想,他是哥哥我是妹妹,凭什么我什么事都要顺着他,什么时候都要照顾他,他又并不真傻,可现在他走了我才知道后悔,是我没好好照顾他。我知道他和媳妇不亲,嫂子也未必能约束得了他,我为什么就没有多管管,多用点心呢?我娘要在,肯定会这样埋怨我,我也肯定会和她吵起来,可我明知她说得没理,明知我不是为她而活着,现在我自己心里又过不去,总觉得我是应该照顾他的,我应该多牺牲一点,多服务他一些……”
这么长篇大论语无伦次的发泄,让蕙娘都有些说不上话了,她心底,亦不能没有一点感慨:杨善桐好歹还是站出来反抗了母亲,现在这样感慨,多少有点求全补偿的心理,她呢?却是心甘情愿地为乔哥奉献了自己的婚事。这些事,你不去想就不会痛苦,真要计较起来,这种愤怒和委屈,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唯有伤口相似的人,才能互相舔舐一下。
轻轻地拍了拍杨善桐的肩膀,低声道,“别多想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我放不了手。”杨善桐抽噎着轻声道,“我就是接受不了,你知道吗,要是哥哥去世是为人所害,那也罢了,我用尽一切力量,也要让那人付出代价。可他就是这样去了,我连想怪罪,都不知道去怪罪谁,我心里真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我本该好好照顾他的,本该是我为他付出,可我们之间,只有他对我好,我对他却……却……”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直摇头,过了一会,又低声道,“含沁若在,那就好了……我总是不相信这事就这么简单,人就这么去世了……我就是没法接受!”
说着,便握住蕙娘的手腕央求道,“神医的话,我是不敢不信,也不好多问,但——”
两家关系不同,蕙娘对她,自然也不同于别人,她不待杨善桐多说什么,便许诺道,“这事我得空一定细问他,若有隐情他没说出口,我知道了,肯定给你送消息。”
杨善桐方才略略平复了心情,仿佛又燃起了希望似的,冲蕙娘点头勉强一笑,便又擦着眼睛说,“好了,前头也该来客了,我去把姐姐替下来休息休息……”
虽说生前官位不显,但死后却是十足哀荣。杨善榆是第一个葬进皇帝给自己勘探督造的陵墓群的大臣,在规划出的陪葬位中,占据了一个很不错的位置。也许是因此,来送葬的达官贵人也有不少。联上这四十多天的法事,也算是这些年京里罕见的热闹丧事了,势必能在京中人口中传诵很长一段时间。蕙娘等人送葬回来,也有几分疲惫,她回家就上.床睡了。过了一个多时辰这才醒来,才醒来,外头就有人进来回报,“绿松、香花等人都已经回京了,只留下石墨在文娘身边贴身伺候。”
蕙娘连床都不起,靠着就叫绿松立刻进来。等她进了屋子,先看脸色,见除了风尘仆仆以外,别的还算平静,她便直接问,“孩子没了吧?”
绿松点了点头,未曾说话,蕙娘接着又问,“姓王的搞掉的?”
绿松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情况也有点复杂……”
蕙娘便跳过不问,又道,“那人呢,没事吧?”
“从前有事的,孩子没了以后倒想开了。”绿松不愧是她的心腹,知道蕙娘把她叫回来,就是要将此事追究到底,她丝毫未曾遮掩,抬起头平静地说,“十四姑娘不想和姑爷继续过了,想请您帮她离开王家。”
蕙娘不禁抬了抬眉毛,她低沉地说,“她总算是想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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