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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趴在那大户人家的铁门之外,像惹人嫌的一具路倒尸。邻院的门开了,犹太人叶尔孤白驶出自己的车,眼光从零的躯体上扫过,这样的死者不过是一片落叶。一片落叶是不值得叶尔孤白浪费时间的,他要赶去金行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葫芦带着一肚皮下床气打开院门。门开了一半他就站住,门外有个死人。这世道,一个死人和一只死耗子没什么区别。但无论是谁恐怕都不想靠近一只死耗子。曹葫芦仰天长啸:“晦气啊!”然后他颠颠地跑进楼。
闻声聚拢的用人老妈子对着那具尸体指指戳戳。
刚刚起床的曹顺章含着一支雪茄,他在划火柴,火柴有点发潮。在报销了两根火柴后,曹顺章斗鸡一样对着鼻头下的雪茄。
曹葫芦噼里扑噜跑了进来,站定,发出第二声长啸:“触霉头啊!”
“我呸呸呸呸呸!扣你薪水!”曹顺章呸了一通道。
“顺遂大吉利啊!门外有个死人头!”
曹顺章跳了起来:“报警啊!”
“报警?”
“身首异处,尸分两地。不是帮派火并就是切了个头下来敲诈勒索我!哼哼!曹顺章在上海被人敲过?报警没得说!”
“我说死人头……就是饿死病死的穷鬼,脑袋还在,身子也连着……警察不管的。”
曹顺章冷静下来,又坐下来较劲他的火柴:“葫芦啊,不是我说你,曹家是有身份的人,有身份的人家现在都说国语,上海话太土。”
曹葫芦很现实地操着心:“怎么办?”
曹顺章终于打着了火:“隔壁起了没有?没起就拖去他家门口。这东西等卫生队来清,要收五块钱卫生费的。”
“起了、人家上班早。”
曹顺章有点犯愁:“那就得拖远点了。要等到小囡起床,像上次那个倒门口还不断气的被她拖进来,医药除虱费,本想也是捡个便宜劳力,结果还死了,殡葬棺材费,清洗房间费,那就不止五块了。”
“谁拖?那东西有传染病的。”
曹顺章瞪着他:“我拖?”
曹葫芦终于放松了:“哦。”
“我拖?!”曹顺章一巴掌拍在几案上,烟缸都跳了起来。
“哦哦。”曹葫芦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一溜烟跑了。
曹顺章立刻揉着打痛的手。
曹葫芦再一次面对那具躯体,点了点指指戳戳的用人杂役们:“你你你你!拖走!”
被他点到的立刻掉头就走,没点到的也跟着闪。
曹葫芦喊:“扣薪水啦!”
一个用人不满地说:“扣啦扣啦!我一份钱做两份工,好意思扣就扣啦!”
“叫你们做事不做事啦!当然要扣!”
“雇我是做饭,现在连衣服也要洗啦!”
“我是司机,院子也要我扫!前天陪老爷去茶会,刚打死人呢,连个压惊钱也不给!”
“到你们家多做不给钱,少做就扣钱。大管家你打听一下啦,现在老爷多得很,我们这样服侍过真正上等人的好找事!”
曹葫芦瞪眼:“你意思说曹家不是真正上等人吗?”
“那就摸着心口讲啦。”
曹葫芦很没辙,因为跟他斗嘴的都是且战且退,嘴没斗完,人倒没影了。曹葫芦只好瞪着尸体发呆,零的德行让他也龇牙咧嘴:“尸体嗳尸体,你就做尸体也做得寒碜了啦。”曹葫芦拿起用人扔掉的扫帚捅了捅零,然后他瞪着零的脸,高山失足般地一惊:“大头鬼了!”他跳着蹿回屋。
曹顺章沾沾自喜地喷出一口烟,这个人一生中似乎就三种状态,对下的目高于顶,对上的阿谀奉承,独处时的沾沾自喜。
曹葫芦蹦着跳着进来:“冤孽啦!撞见鬼啦!”
曹顺章被呛得直咳嗽:“我呸呸呸呸呸!咳咳咳咳咳……”
“二少爷啊!”
曹顺章已经顾不得顺遂了:“你撞见鬼啦!”
“是撞见鬼啦!死人头……大门外边的路倒尸,是二少爷啊!”
曹顺章的表情有点像被鬼掴了一耳光,狐疑着不知该上哪找伤害他的家伙。
“二少爷啊!二少爷回家啦!”
曹顺章沉默,狠吸了一口雪茄把雪茄放在烟缸里,外表冷静而内在惶急,他忘了戳灭刚开个头的雪茄。他边往外走边沉郁地发着狠:“要不是扣你薪水。”
曹葫芦一言不发地跟着往外走。
花甲之年的曹顺章和知天命之年的曹葫芦在大门前打量着那具尸体。用人们又聚了很远地指指戳戳。
“老爷您看,可不是二少爷。”
“不是吧?”曹顺章仍在狐疑,惟恐那具尸体是一个可能的骗局。
曹葫芦拿扫帚戳零的脑袋,调换着角度:“您看,剃了这头发,刮了这胡子,没这块伤……往回倒找十几年。”
曹顺章看着,靠近,他开始战栗。曹葫芦还在戳,曹顺章把那把有失恭敬的扫帚抢了扔开,他用手把零的脑袋扳了过来,探鼻息,摸脉搏,然后捶胸顿足:“冤孽啊!天道啊!讨债鬼呀!”他回头瞪着指指点点的用人,“还看着干什么?往里抬啊!还没死啊!”
于是七手八脚,一拥而上。抬路倒尸没有身份,抬路倒尸二少爷就有了身份。零的脚拖在地上,仅存的一只鞋子也掉在地上,零的脑袋撞到了房门。曹葫芦在后边架着曹顺章跟随。
零在七只手八只脚的胡搅中被扔在自家沙发上。
曹顺章在语无伦次地下着命令,夹杂牢骚:“去找医生啊!药啊药啊,家里有药的!烧洗澡水啊!把衣服换了!有传染病的!丢人哪!现眼啊!”他忽然住嘴了,警惕地看着他的用人。
用人们什么都没有做,在沉默,有一个预谋似乎在方才已经商定了。
曹顺章用一种忽然显得极冷静的调门:“干什么不去做事?”
全体用人齐刷刷的一个大鞠躬:“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曹顺章警惕地问:“我有什么喜事吗?”
“二少爷回来了!大喜事!”
“你们最久的做了不到半年,见过二少爷吗?这畜生……二少爷回来不是喜事,也不要声张,知道?嗯?”
“是喜事,大喜事!”
“嗯嗯,去干活去干活。”
用人们看着这个装聋装死的老头,几乎有些愤怒了:“老爷,喜钱。”
“没喜事哪来什么喜钱。”
“老爷,对街马家讨小,给所有下人多一个月的薪水。”
“姓马的是暴发户!我曹某是上等人。上等人按规矩给,不乱派钱!……我有做讨小这种为富不仁的事吗?!”
零在用人们粗鲁的折腾中被弄醒,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身前晃动,咆哮,色厉内荏,狐假虎威。一切都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一个用人继续说:“按规矩就是该给钱。”
曹顺章蹾他的拐杖:“是按我的规矩!”
“我不干了,老爷。”
曹顺章对着那个走出去的用人:“你就不要干了!”
“我也不干了,老爷。”
曹顺章现在有点发愣。
“我们商量过了。你家早没法干了,我们都没法干了。”
“你家也不是上等人,上等人家的二少爷不会这样子,上等人家都讨小,女儿都早早地嫁出去,上等人家的管家也不会叫葫芦。”
曹顺章现在终于明白这是主逼仆反,看着络绎离开的用人,他明白这是早有预谋的一次起义:“良心何在?你们这是乘人之危!我扣你们薪水!我报警了!我……葫芦你盯好了他们!别让偷走东西!”
零在父亲的叫嚣中不得安宁,他微动了一下:“爸……”
曹顺章跳着:“下等!瘪三!赤脚的!啊?葫芦回来!小畜生醒了!葫芦找医生!……葫芦拿药!……葫芦?拿什么药?……葫芦?做事呀!”
曹葫芦嗫嚅:“老爷,葫芦就一个。”
“爸爸……”
曹顺章愤怒:“我去你的妈!”
零昏沉着,他甚至睁不开眼睛:“妈妈早死了。”
“被你气死的!”
“不是的。我离开家前妈妈就死了,好想她。”
“我也快死啦!”曹顺章看起来不知道是在愤怒还是在欷歔,他只是对着儿子的耳朵咆哮。
零看着那个耳前晃动的模糊影子:“爸,气色真好。”
“被你气的!”
零试图挣动起来,结果是摔下沙发,晕厥。曹顺章试图扳动儿子的躯体,然后、忽然、终于开始一场像样的哭泣:“怎么办哪?葫芦?……他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曹葫芦一直在发愣,此时忽然被他家老爷的眼泪弄到清醒,想起这家总算还有一个靠得住的,他朝楼上跑去:“三小姐!三小姐!三小姐你哥回来啦!是二哥!你二哥回来啦!”
昏迷中的零在一种似乎蒙着纱线和雾气的光线里看到自己被人抬起,放下,上楼,转弯,拐角。恍惚中仿佛听到二十在说:你没有完成任务。
妹妹曹小囡紧紧拥抱着零,眼泪滴上了他的脸庞:“二哥!我想死你了!”
曹顺章跳脚的身影挤开了曹小囡的影子:“小畜生!”
医生那张陌生的脸从零的视线里出现又闪开,扳着他的眼皮:“他得了疟疾。”
曹顺章在咆哮:“疟……疟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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