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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生死线
作者:兰晓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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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的世界。
一个人影。一支手枪。
人影在枪的准星里走动。那是个学生样的男人,年轻得让人嫉妒。他突然迎着枪口站住,满脸诧异。轰的一声枪响,子弹从枪口吐出,弹头穿透血肉的声音清晰无比。
欧阳从噩梦中翻身坐起,下意识去摸额际被头发挡住的伤疤,十一年前子弹从那里洞穿,他能活到今天实属奇迹。
这是1938的沽宁。这是沽宁城里的一户人家。
屋子很小,极不合适地放了一张偌大的双人床。有很多书。床上有两床被子,一床已经叠好,一床盖在欧阳身上。
思枫在门镜边换衣,她正要出门,在整理自己。她是那种不会让自己过于出众但又绝不寒碜的女人,她对一切事情都很有分寸。
像任何处得寡淡无味的夫妻一样,欧阳对那个半裸的苗条身影没有多看一眼,反而是思枫有些多余地遮掩了一下。
“头又在痛?”思枫问。
欧阳摇摇头,但脸色和动作说明了一切。思枫递了瓶药给他,转身去倒水:“药铺说咱家的阿斯匹林是论斤买的……”
她转身时愣住,欧阳把半瓶药倒进了嘴里,干嚼。他苦得面目扭曲,样子让人发瘆。
“你……不觉得苦吗?”
欧阳敲敲头:“嘴里边苦,就忘了这里边还有个小铁块……甜甜苦苦,不外如是。”
思枫看起来很想摸摸那颗备受折磨的头颅,但最终作罢。她套上外套:“我去店里。”
“我今天有课。”欧阳说。
“中午会给你留饭。”
“谢谢。我会去吃。”
这很像一对夫妻封冻期的例行谈话。但欧阳眼里目光闪烁,头痛或别的什么并没能让他安于苟活,这从他乍醒的精神状态就看得出来。
思枫蹙着眉:“得想个法子。医生说你这叫药物依赖,对身体伤害很大。”
“那么我该练太极,纳天地造化之功,养吾身浩然之气?”欧阳比画着,“这招叫就坡下驴,顺水推舟,你们说怎么着我就怎么着。”
思枫忧心忡忡地笑了笑,面前这家伙气不顺,她不打算捋虎须,转身开门:“再见。”
“思枫同志……”
思枫关了门转身,她有些惊慌:“别拿这个词开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吗,思枫同志?”
“反正别这么叫,别说出来。”
“十一年前我以为会满天飘红旗,见人都叫同志,现在这个词快不会说了,”欧阳苦笑,“因为我已经三年没见过可以叫做同志的人,除了你,但你不让叫。可我叫你什么呢?妻子同志?不对呀,我没结过婚,我看你也一样,你是为了掩护我才走到这个屋里来的。你和没见过面的那些同志把我照顾得很好,可我不需要照顾!”
“你需要的。”思枫不是在说服,那纯是小夫妻间的执拗。
但欧阳显然不这么想:“我都不知道自个儿死多少次了,我早该死了,这样的人用不着照顾。”
“沽宁党组织领导的决定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专职搜捕你的特务现在至少有一打。”
“要说的就是这个!我现在再提第一百次,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们的组织领导,不是您,是你们叫老唐的那个,本地唯一可以给我下达指令的人。”
“他的指令是要你好好将养身体。”
“这不是指令,指令就是任务!”
“沽宁一向风平浪静,我们也不能冒失去一位老同志的风险……”
“二十九岁的老同志被勒令退休了吗?现在日本人占了南京,国共都再次合作了!二十九岁的老同志倒要南山终老了?”欧阳挥舞着昨晚扔在床边的报纸,那上边通版都是北边正炽的中日战事。他像是个不讲理的臭脾气丈夫。
思枫依旧好脾气:“我知道这种时候你不愿意待着,谁都不愿意。可那上边没写的是,尽管国共再度合作,对你的通缉没有撤销反而加紧了。”
“我已经被通缉十一年了!被关在这盒子里也三年多了!再跟这儿扮这夫妻、扮这教书匠,我就快升副校长了!”
思枫俏皮地笑了笑:“这说明你潜伏得很成功。”
欧阳恼火地捶着自己的头。
“总之老唐的指令是尽一切可能提供掩护,绝不能让你落到特务手里。”思枫有意结束这场谈话。
“没有他的掩护我也活下来了!”
“我会转告他的。”思枫转身开门,离开。
“就这么跟他说。我——欧阳山川还活着!”门已经关上了,欧阳的话是对着门板嚷出来的。他狠狠倒在床上,今天的暴躁一小部分源自无所作为,一大部分倒源自头痛。
欧阳穿过操场去教室,他把锋芒都藏在旧长衫和佝偻的腰背之下。路上都是学生,欧阳的头低垂了下去。这是一所女中,也是让他这男性青年不自在的原因。各种女声在周围问候,欧阳有口无心地应着,向他的课堂走去。
今天的课堂有些不一样。
黑板被一句斗大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占满了。学生们拿着卷好的旗帜和标语,正期待地看着他们的老师。他们的领袖显然是一个叫高昕的同学。
欧阳看看黑板,又看看他的学生:“我来猜,你们不想上课,想去游行?”
“是的,先生。”领头的高昕回答。
欧阳笑笑,去擦黑板。这个举动让学生们很失望。
“您不能擦,先生。”高昕急着阻止。
“这几个字你们早都认识,我想讲点新的东西。我们实在为日本人耽误太多的时间了。”欧阳在黑板上写了句日语,然后转身读了一遍,“谁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们不想听这种可耻的语言。”高昕的神情轻蔑中带些愤怒。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欧阳翻译出来,他对错愕的高昕笑了笑。
他现在不是坏脾气丈夫,而是孜孜善诱的老师:“简单地说,你要骂人至少得让人听懂,更简单地说,永远得学新的东西。——现在上课,我记得……”他顺着学生们的异样目光回头,门边站着两个黑衣人,刻板而神秘,其中一个向欧阳招手,很无礼。
欧阳转回头不理会他们,他摊开手:“现在上课。我记得昨天的作业是每人一首七律,现在……”
学生们都有些难堪,只有一个叫唐真的女孩站起身来交了作业。唐小姐脸皮实在太薄,这么一个起身来回脸都红到耳根。
“谢谢唐真同学。至于大家,我想是把精力用来做这些标语了,我想你们也不会有心情把口号押上诗韵。”
高昕抵触地念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片笑声。
欧阳也笑了:“高昕同学引用得当。那我也说说我的看法吧,不要为战争准备一生,到了战场上战争课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别的时候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们的蒋委员长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千万别把读书和打仗当成两件事情。”
“说得像是你打过仗似的。”高昕嘀咕着。
欧阳笑了笑,但笑容立刻僵住。门口的黑衣人径直走到他跟前,亮出了自己的特务证件。欧阳看看他的学生,叹了口气。
欧阳被两个特务带到了一间办公室。
特务乙在桌前走动,存心让坐着的欧阳看见腰间突出的枪套。特务甲待在欧阳身后看不到的地方。这很像两头狼扑人的情形,一个在前制造紧张,一个在后伺机扑击。
“为什么在课上讲抗日?”特务乙问。
“抗日不能讲吗?没见学生要游行吗?你想让她们涌到大街上去?”
“什么叫别把读书和打仗当做两件事情?”
欧阳叹了口气:“这是委员长在黄埔任校长期间的讲话,你们不抓人小辫子的时候也该去了解一下贵党历史。”
“你的论调很像赤色分子。”特务乙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赤色分子怎么讲话的,我想,在你们眼里,谁说话都会像赤色分子,因为他们也用嘴说话。”他顿了顿,好像刚想起来,“你们不是已经跟赤色分子合作了吗?”
甲向乙摇摇头,乙迅速调整方略:“你是外来的,从哪儿来?”
“长沙。”
“长沙哪里?”
“烂泥冲。”
“那是个农村,出你这读书人?”
“湘人穷,不在老家做土匪就只好出来念书。”
特务甲忽然插了句长沙话:“我很想吃白鹤楼的臭豆腐。”
欧阳也转了长沙话:“白鹤楼只做糖肉包子,你别逗我了。”
特务甲瞪欧阳一眼:“干吗回这么快?”
“因为有道理。”
“干吗嘴这么利?”
“我没别的本事,只好跟人讲道理。”
“几个大学都从北往南迁,你偏从南搬到北?”
“我三年前来的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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