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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不吭声,哈腰猛跑,街道上追捕的声音渐渐远不可闻。
“她到底怎么样了?同志,请你告诉我!”
那人终于停车转过身来,欧阳还未看真切就听见一个无拘无束到让人生气的笑声:“她是你的匪婆子吗?”
那是四道风。
所有担忧和希望全部落空,欧阳颓然坐倒在车座上,继而有些愤怒地跳下车离开,把四道风的嚷嚷丢在身后。
欧阳快步走着,他又来到了之前碰到邮差的河边,他期望在这能再碰到他的同志。四道风拉了车不即不离地在后边跟着。
河边寂静无人,月色下小河上的舢板和篷船无人自横。欧阳郁郁地看着。四道风看看欧阳:“嗳,爱抬杠的别生气,你那么跟我抬杠我都没气。”
欧阳转过身来:“第一,我不爱抬杠;第二,我尤其不敢跟你抬杠;第三,我早就忘了怎么生气了。”
“嘿嘿,赤匪讲话还一二三的呢。”
“别再叫我赤匪了,求你。”他四下看看,往一条没人的小船走去,他想找一个四道风没法跟着的地方。
欧阳跳上船,四道风想也没想就放下车跟上船。欧阳瞟他一眼,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刚买来的药瓶,倒出几粒放在嘴里。
四道风跟着坐下:“你吃的什么洋玩意,给两颗。”
“你不会爱吃的。”
“有福同享、有福同享。”
欧阳忍着气倒给他几颗,四道风拨弄两下,全扔进嘴里,然后他将半个脑袋扎在水里漱口:“你有病的?嚼这个?”
“我头痛。”
四道风又打量着他,嘿嘿地乐:“你够狠,你真够狠,我大师兄眼没瞎戴个眼罩冒充狠,你拿黄连当糖豆嚼,我真有眼力,你是真狠。”
欧阳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实在是很难真跟他生气:“你死跟着我干什么呢?我对你真会有什么用吗?我们根本是连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都没可能啊。我就是个穷念书的,没让人打死就当了共党。你想你的地盘,而我就是有个忧国忧民的毛病,我们哪一丁点相像了?”
四道风瞪着他,脸终于拉了下来:“给鼻子上脸不是?上赶着不是买卖不是?”
“你尽可以一脚给我踹水里,只要别再跟着我。请、踢、快。”
四道风没踢,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震得船左右晃动。欧阳莫名其妙地看看他:“你怎么折腾我都不奇怪了,你可真是风云变幻。”
“我要杀鬼子,欧阳爷爷,欧阳爸爸,我要宰鬼子!”
“你尽管去杀好了,不过建议你别拉上全行的伙计。”
“我已经杀了,可还是恨。害大风的鬼子我已经杀了,可还是恨,恨得睡不着觉,我天天晚上想,他们干吗要杀他?我没恨过谁,你信不信?”
欧阳看看月光下那张大孩子似的脸,点点头。
船在缓流的水里漂移,渐渐离了河岸,这只是几十米宽的小河,两人都懒得去管。
四道风接着说:“可我现在恨鬼子,不是哪一个,是那一窝。我要杀很多很多鬼子,可凭我自个儿,最多最多十个鬼子。我是粗人,粗人粗脑子,想大事不够使,你细脑子,细脑子乌珠子一转就有点子,我要你的点子帮我杀鬼子。”
欧阳沉默着,看着水里两人的倒影,叹口气:“求求你别跪着跟我说话。”
四道风咧咧嘴:“那没事,我就当是刘备大哥在请诸葛亮了。”
“我受不了人跪着,我的党费了很大劲就想告诉很多人,你长着膝盖,不是为了下跪。”
“别说,你那党跟我蛮像的。”
欧阳忍俊不禁:“那是,你是有点城市无产者的初期症候。”
“这算好话坏话?”
“不好不坏,一个评价。嗳,四爷你起来说话行吗?”他无形中已经在和四道风戏谑,这是欧阳做梦都没想过的一种交流方式。
“没事,你看我屁股是搁在脚跟上的,其实我还是坐着。”
欧阳看看四道风那个偷奸耍滑的跪姿,碰上这么个主他真的很想笑:“好,四爷……”
“老四老四,是好兄弟都叫我老四。”
“好,老四,我谢谢你,不是我说个谢谢就当自己是上等人,我真谢谢你。”
“啥事谢我?救你呀?没事,老辈说这辈子挨救的人下辈子要还的,你跑不了。”
“不是。我谢谢你刚才那一声喊,要不我现在已经死了,我刚才就是想被他们打死。”
“原来你是寻死呀?我还当你是要空手白刃下他们枪呢。”
欧阳苦笑:“我对自己发誓,无论天堂地狱,绝对不再放弃,若有违背,我就是背叛了我的主义、我的信仰、我的人格、我的道德,背叛了我过去人生所悟到的和将来人生将悟到的一切。”
四道风听得发愣:“你们真怪,发誓都这么轻飘飘的,也没个天打雷劈三刀六洞,还对自己发。”
“这个誓很重,非常重。”
四道风抓耳挠腮,明知不该,可他忍不住不问:“那你那匪婆子……她是不是死了?要是她死了,你怎么办?”
“我会忘了她。”
四道风一拍巴掌:“大丈夫!”
“老四别说话。”
“你会帮我吗?”
“我会帮你。”
“你……”
“别再说话了,好吗?”
四道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着欧阳全身放松地躺倒。他不明白那个人在想什么,可自己的浮躁在他难以言喻的沉痛中都消失无踪。船顺水而淌,欧阳纹丝不动,四道风也一生难得的这么安静。
船仍在漂,欧阳还躺着,四道风看看周围的景物,终于耐不住性子:“嗳,再漂就出海了。”
欧阳没动。
“出海就出海吧,谁怕谁呀?”四道风自言自语,索性也躺了下来。船正漂过入海前的最后一座小桥,欧阳坐了起来,这让四道风甚是得意:“没事没事,就出趟海吧,你不会游泳吧?我也不会。这个来劲,老二老三想脱了头也想不到我们逛龙宫去了,哎呀不好,小时候要不着饭净偷龙王庙的供品来着,哈哈没事,我今儿身上揣着双响炮,我做了它抢它的地盘。”他自觉妙语如珠,欧阳却全没答理,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桥上。
四道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深沉沉的夜空下有一个人影逆了月光站着。四道风想摸枪,欧阳伸手摁住,船从桥洞下漂过。欧阳回望,他终于确定那人是白天被自己跟踪过的邮差,邮差正冲他招了招手。
欧阳腾地爬起来,摇船靠岸,未等泊稳便跳上岸去,他头也不回地叮嘱四道风:“别跟来,在这儿等我。”
船在桥洞下荡漾,四道风意外地很听话没跟过去。
欧阳上桥,走向邮差。邮差面对着他再不遮掩:“新暗号是天下刀兵起。”
欧阳舒了口气:“谢谢。”
“清晨6时,桥下会有一条乌篷船,说暗号。你和我们一起撤出沽宁。”
“由衷感谢。”
邮差点点头,他打算离开。
“她……怎么样了?”欧阳掩饰不住自己的迫切。
邮差沉默着,那种沉默让欧阳绝望,但邮差把什么东西递了过来:“这个转交给你,我买的,可是……是她特地嘱咐的。”
欧阳伸手过去,触手硬硬的一个圆柱体,欧阳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他已经不知道吃空多少个这样的药瓶。他怔怔地看着对方嘴角上绽开的笑纹,这是个值得欢笑的消息,可他已经只会发怔。
“你还需要什么?”邮差问。
“需要……太阳马上出来。”欧阳的脸上笑容绽放。
邮差愣了一下,他也乐了,拍了一下欧阳的肩膀走开:“天亮再见,要忙的事一大堆,我可不想它马上出来。”
欧阳一直看着邮差走远,才转身去找四道风。他向桥下的四道风打着手势让他上岸,他的手势如此张扬,以至于看上去更像舞蹈。
新丁们在阵地边的空地上集结。一箱老汉阳步枪被打开,尘封二十多年的老枪一把把分到新丁手上。
华盛顿吴给他们做教练:“这叫汉阳造,打完一枪别狠扣扳机,你得拉栓,”他做了组动作,“这叫拉栓退壳,这是瞄准,开枪不能瞎打,你得把觇孔对准了前边的准星……”
新丁们啥也不懂:“什么孔?”“啥叫准星?”
华盛顿吴一脸无奈:“就是把后边这眼对上前边这槽。下边讲装弹……”
龙文章拍拍华盛顿吴的肩,小声道:“小吴,别费事了,这老古董有枪没弹,每人一个弹夹。”
“哦……我们讲卧倒,”他又做了一个动作,“这个姿势比较难被子弹打中。”
老馍头极认真地学习这个姿势,并示意小馍头也学。
龙文章实在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他向在制高点上看操练的蒋武堂走去:“司令,您觉得怎么样?”
蒋武堂反问:“你觉得怎么样?”
龙文章苦笑:“比咱们更像炮灰的一队炮灰。”
“挺过这一仗,他们就是像你我一样的军人。”
“您真觉得他们挺得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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