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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兽医并未急于检查,而是找了根笤帚进他的住院部。里边很快传来抽人声和郝兽医喝畜牲一样的喝叱,以及呻吟和“王八操的郝兽医”这类有气无力的骂声。
一会儿郝兽医疲倦地出来,放下他的笤帚开始洗手——他倒是尽量注意一个医生应有的细节,哪怕那仅仅能保持一种尊重。
我和我搭在脚踝上的裤子等待着,“你就让他们睡不好吗?”
郝兽医开始忙活我的药,“有几个。睡着啦也就翘辫子啦。”
“老爷爷您别烦啦。人家想翘。”
“人家犯糊涂。清醒的谁想死?烦啦你想死?拉张半死不活的脸,可全世界人死光你也不想死。”
“您瞅着我这条腿能撑到全世界人死光?”
郝兽医不爱斗嘴,他开始检查我的伤势。他脸上有种医生独有的司空见惯的木然,我脸上有种绝症患者独有的木然。
我的救星做如是审判,“都烂完了。再不手术就要高位截肢了。”
我在一瞬间打量了那张竹床上的血迹,地上的血迹,床边有个桶,你最好不要想它盛过什么,郝兽医的工具中有锯子,你最好不要想它用来做过什么,所有的血迹斑斑都褪了色,它们不像人身上流出来的。
“手术是什么?”
“手术就是高位截肢。”
我们平静地聊这条腿,像在聊做白菜猪肉炖粉条可能用到的劈柴。
“你上星期就这么说的。一字不差。”
“你上星期也这么答的,一字不差。拖不得也,孟少爷。”
他一边尽可能地给我换了绷带,裹的是鬼知道有没有用的草药糊糊,旧绷带扔到了一个水桶里,洗干净了还得用。我想着自己的心事,穿上了裤子,系着裤子往外走,我不喜欢这儿。
郝兽医把我叫住,“烦啦,你有钱吗?没钱,有能换东西的东西?”
我奇怪地瞧了瞧他,一副“老子一条腿由你造,还敢要钱”的表情。
“你要钱?”
郝兽医摇头,“东城市场的祁麻子有黑市药,你跟他换点儿磺胺,多少能拖拖。我要有东西早就跟他换了,我这里好几个伤员也缺磺胺。”
那就得了,我转开头,“我什么也没有。”
郝兽医“嗯哪”了声,只管继续忙他的,到我都出了棚却冷不丁来了一句:“阿译还有只表。”
我就乐了,“他爹留给他的。他爹在日占区做顺民,去上班,被日本人当靶子来着。卡——踏——啪——勾。”
我弹了下自己的额头,那表示日制六点五毫米子弹在人头上找到的进口。阿译他爹从脚踏车上飞跌而下,那发日本子弹在他后脑上找到了出口。
我拍了下自己的后脑,嘲笑着:“没招谁,没惹谁,就是有个日本兵想试试刚擦完的枪。”
郝兽医蹲在那洗绷带,闷闷地哼道:“嗯哪。”
“嗯哪嗯哪。”我陪他哼着。你能怎么回应呢?
我打算离开,刚被撕扯过的腿瘸得更厉害,身后传来郝老头的警告:“凭你现在的身体还出去骗吃骗喝那是找死。”
“嗯哪嗯哪。”我边敷衍边离开了。关他什么事呢?
我离开时与一个年青的少校错肩而过,他的精气神和那满身征尘一看就不属于这里的,他走向郝兽医,但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我由天井深处出来,天井现在很空,所以我立马就瞧见了阿译和迷龙。
打扇子的羊蛋子不知道干啥去了,迷龙现在独个儿摊在那,并且他无疑是注意到了很想接近他的阿译,只是他装没看见以便扩大后者的难堪。
而阿译以迷龙为圆心在晃荡,“白菜猪肉炖粉条”的牌子仍在那儿架着,把它变成现实还有一段距离,而阿译手上拿着郝兽医刚提到过的那块表,他像试图接近大灰狼的小白兔。
我拖过去时立刻把阿译的圆轴运动打乱了,他立刻友好地看着我,这种友好是为了表示他与我有关联而与迷龙这种人渣绝无关联,因此他显然有点儿做作。我并不是太介意,因为我无法不看着他手上的那块表,那是我的左腿。
我们都需要被人关注,而阿译抢先向我表示了并不关心的关注,“腿没事吧,烦啦?”
我体味着那种并不关心的关注,回报并不关心的关注,“没事。猪肉好弄吧,阿译?”
阿译立刻被我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打击给弄得黯然失色,“不好弄。你有办法?”
我反应迅猛的顶回去,“没办法!——那帮人渣欺负你的!你就说弄不到!他们太不厚道!”
阿译轻轻叹了口气,注意到我的目光从未稍离过他的表,便把拿表的手缩回了袖子里。我将目光岔开了那里,但我仍想着那里。
“郝兽医让我去换点儿磺胺,我不知道拿什么去换。”
“喔。真不好办。”
因为我俩都罔视对方的痛苦,所以我俩都选择难堪的沉默。我想打晕他把表抢过来,可我们都是军官,是有为青年,还算是朋友,似乎昨天还很有着知识和抱负。可我只想着我的腿,而阿译只想证明自己,他的自尊已经成为愚蠢。
打破这沉寂的是不辣,他后边跟着个二等兵,二等兵拿着一根竹竿,竿上绑着破布,破布上写着“老子要呷饭”。
不辣发表了自己的宣言:“造反啦!谁入伙?跟县太爷要呷!”
迷龙翻了个身,嫌恶地挥着扇子,像在驱赶苍蝇。我和阿译背转了身子,阿译在袖子里抚摸他的表,我玩儿着我的手指。
不辣不咋有面子地回身离开,二等兵跟着,但显然他在院墙之外没少聚集乌合之众,那块破布在院墙外飘扬着离开,伴之以乌合之众的战斗口号:“肚子要造反,老子要吃饭!”
阿译带着点儿不屑评价道:“捣浆糊。自做孽。”
我看着那块过于招摇的破布,不赞成不反对地说:“我走啦。我弄粉条子。”
阿译已经很心不在焉,他大概已经嫌我逗留太久了,“嗯。”
我在门口稍等了一会儿,等那群乌合之众完全转过巷弯,消失于视野我才出去。
而我离开之后,阿译玩儿着他的表,犹犹豫豫地走向迷龙。
我瞅着在低矮院墙之上飘舞,并且渐行渐远的那块伤兵旗帜,我都能瞧得到结局了。家父喜欢挥舞一根名号“家法”的棍子,让我从小就能闻到危险,知道逢事没太多理由好讲。老子要吃饭,不辣认死了这个理由,但非常时期,就地正法,根本不需要理由。
我立于禅达的西门市集,拿火柴划着脏污的军装,显然那不会燃,火柴梗和着硫黄磷硝从我身上纷落于地。我看着对街那个卖红苕粉条的案台。
大部分案台是空的,来往的人也很少。市场很萧条。禅达并不大,其实第一批溃兵拥入才半个月,禅达就被我们吃空了,吃空了存粮也吃空了热情,禅达只好置之不理,而我们成为禅达的恶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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