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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几十枝枪口刷刷地举了起来,我转身看着,其中也有牛腾云犹犹豫豫的一枝。我摊着手。让他们看着,最后用我的平静让他们觉得有些过于惊乍了。
于是我走向那处炮楼。我看见狗肉,它在我们的枪火圈子之外奔蹿不息,我知道它也有了回到南天门的幻觉和亢奋。
我走过那些外壕,壕里和我穿一样衣服的人呆呆地看着我,我走过胸墙,胸墙后一张张熏黑的脸,我走向炮楼。
炮楼里几个官兵先迎了出来。他们倒是轻松得很,利落地挂着那些美制武器——又是一票杀人的老手。
“来啦?”打头的话家常似地说。
“来了。”我尽量平和地答。
他便亲热地握住了我的手,双手握着,摇摇撼撼。
他:“你们倒降得痛快。”
然后他顺手就扳断了我的小指,我的手指头很软,但也没软到能贴着手背的地步。我没有吭声,于是一枝枪托从我后边砸了过来,我晃了一下倒下,他们开始一顿暴捶。
我被拖了进来,打头的那家伙把我踢翻在地上。然后开始第二顿暴捶。我在地上滚爬着,在拳头和脚尖之间看着这里的结构,很整洁地地方,整洁得不像是丘八住的而象居家,一群人住的地方通常都不怎么关门。所以这里只有一扇紧关着的门。
我沉默地忍受,滚近那里,然后一下跳起,我推开揍我的家伙,撞向那扇门。
我:“我知道你在里边!我就知道是你!王八羔子!”
锁并不结实,被我一下就撞开了。于是我看见阿译。一间他个人居住的小屋,桌床椅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架留声机,而他坐在床边抱着头哭得歇斯底里。他现在跟我一样,一个一丝不芶的上校团长,只是他的属下似乎比我的坚强,我是几十分钟便已溃散。
我扑向他,抱着他,捶他,时常还要因自己的伤手痛得啮牙咧嘴。
我:“就知道是你!你这个十三点!王八羔子!”
阿译就冲着我嚎回来,他可有一大摊等着我:“我看见狗肉,就知道你在!就知道你会出来!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没脸见你们,可你们有脸来看我啊!全都不来,一个也不来!”
我想起来看我身后的追杀者,他们挤在门口,那一脸惊诧倒像是见了活鬼。阿译终于想起把我推开,他退开两步,然后就绊上了凳子把自己闹了个踉跄。
看着他这样出洋相可真是开心,我笑着:“还是个笨蛋!”
阿译:“很久不这样了,是因为你来了。”然后他便急急切切地问我这样的问题:“孟烦了,你饿不饿?”
我:“……什么?”
阿译:“你饿不饿?我知道你们吃得不好,你饿不饿?你瘦多了,你真成白骨精了,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弄吃的。我们这回有吃的,就算被围上几个月也饿不着。”
我:“……你打算被围几个月吗?”
阿译便又快哭了:“不是的。你总是想多——我只是问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我这里都有。”
我:“想吃猪肉白菜饨粉条。”
我看见阿译的眼里猛然闪亮了一下,然后迅速变得黯然,他转身把脸对了墙,愣了很长一会。
阿译:“白菜没有了,劈柴没有了,油盐酱醋都没有了,做不成白菜猪肉饨粉条。我给你吃美国罐头。”
我:“我就吃美国罐头。”
我面前的桌上堆满了美国罐头,豆子的、猪肉的、牛肉的、水果的,还剩下点缝隙就放着药,刚才揍我的手在给我包扎我的手指,并且细心地留了一只手给我吃饭。我大口大口地咀嚼,我很饿,真的很饿,大概上辈子才吃饱过吧?
周围拥着一堆阿译的兵,倒好像我吃饭有多好看。
打了一夜,阿译也挣扎了一夜,看他的理想还是现实坚强。他最后还是屈从于我这个现实,永远做不成英雄的阿译。
给我包扎的家伙还要给我道歉:“对不住啊。我们团座说收拾一下,我还以为你们有仇。”
我就笑,“是有仇。”
那家伙也愣了一会儿,倒恍然大悟了,“就是。生死场上来的人,反倒说不清啥叫交情。”
旁边的兵就插话,看得出阿译把他的团治理得像模像样,官和兵,兵和官,几百个姓倒成了一家亲,“长官你咋就得这么多勋章呢?”
我看看我的胸口,愣了会儿,“回头就扔了。”
给我包伤的家伙终于包好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们也不想打,可我们不想给团座丢人。”
一块白被单就甩到了他的脸上,阿译站在我们的人圈子之外,“拿去做旗。”
家伙们便哑然了下来,打一杆白旗绝不会是任何军人的骄傲。
阿译:“没什么,呆会打旗出去的时候也不要垂头丧气,不要乱编制。我们是打得过的,不打了。骨肉相残没得意思,要是日本人来了——我守到死,我朋友来了,一晚上,足够了。”
我:“阿译。”
阿译看着我,我便对他伸了只大拇指,我衷心的。
阿译便走过来,顺手又开了个没开的罐头,放在我的手边,他顺手摸了摸我的头,笑了一笑。
我:“我们又能笑了。真好。”
阿译:“嗯。真好。”
我:“管你投降还是投诚,我今晚找你海聊。”
阿译:“嗯,有好多的东西可以聊。好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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