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廊画柱，青瓦红墙，紫纱红毡，从屋檐下仰望夜空，可见几缕云彩飘动，青幽幽的满月明朗晶莹，一览无余。夜里澄澈的大气充盈、流溢在庭园里。

    月亮把浓浓的月色倾洒在整个花园内，一地的银白让人宛至雪山之地。

    看着侍从已把古筝摆在案上，青璃步履轻盈地走向一旁的高台。春天的风是婉转的，时而轻盈飘过，时而阵阵撩拨。风扬起轻纱，如一只跃跃欲飞的蝴蝶，裙摆飘荡，好似脚底生风欲飞往高空。

    在入座之前，对着一直跟随她移动着视线的众人缓缓一拜，而后起身落坐在案前，身姿纤细修长，如临风的一枚青竹，潋滟着无尽高洁之气，墨发随风轻扬，泛着微阑的光亮。眉若远山翠黛，安然的于光洁的额下、摆了一个完美的弧度。而眸、那眸么？若霞光里初绽的初阳，丹凤斜飞，清冷淡漠间，深邃如泓，却尽显流光润泽。

    一幅画，一幅天下最好的画师也不能用任何画笔可以画出的画，哪怕一丝一毫的意境也不能被勾勒而出。

    多少次，人们都将她当作一个虚渺的画中人，一个遥远的如仙之人，而她，并不是刻意营造，只不过，那些意韵全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绝代风华，绝世无双，要说此生此代，惟此一人的卓绝，也是一点也不为过。

    手指微勾，随意试拨着几个音，潺潺的流音婉转相就，满意的音色，让她的注意力停留在弦上。食指和中指依旧轻轻拨弄着琴弦，一幅安然闲适的样子，好似她所处的并不是皇宫大院，而是鸟鸣清脆的山林竹间。

    尽管不成曲调，但清澈的泛音，清清冷冷，让众人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渐渐地，心也沉静了下来。

    夜风又扬，几朵花瓣飘进，打了几个旋儿，缓缓掉落在琴案上。

    暗香缕缕，绵绵不绝。

    那人就亭亭坐于高台上，四周花海围绕，剪影如瘦，衣袂翩跹。

    心和灵魂的洗礼，一切归复云淡风轻，一切的罪与恶都消弭在此刻的月夜中，惟留眼前一抹冷凉的月光，那全是天地间最纯粹最圣洁的精华，此刻，再无罪恶，再无欲望，再无野心，只想着，怎样，才能在沉浮飘渺的月光中，留住这一抹清冷的白。

    他们懂得，并且留恋这一刻的安谧和清宁，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一切的一切都是原始而纯粹的，自然美好得让人不愿就此醒来，而就在众人以为这个宴会将在这样安谧的氛围下结束时。台上那比月光更清冷的人方开口道：

    “浮尘、浮丝、浮名、浮利。看江山天下，多少帝王将相，官场宦海，费尽心计，也只是匆匆过客，身后不过只得容身之土矣。朝花夕拾，晨贵暮贱，浮名浮利就像这浮尘浮丝，扫扫掸掸，如云卷云散、只不过过眼云烟。惟有这青山绿水、清风明月常在，为若叶所求，令若叶心感喜悦，胜过那荣华富贵。”

    那声音，如水声涓涓，于耳边轻绕环转，十指在弦上翻飞，琴音绵绵不绝，渐绕渐快，渐绕渐强，仿佛忽然间水流湍急，仔细辨时那琴音慢慢开阔起来仿佛溪流汇至一条奔腾大江。

    言罢，她头也不抬，视线依旧停驻在琴弦上，开合的唇间轻轻和着一曲：

    “烽火残阳中的征战杀戮，掩不去谈笑间的温声细语；

    宫闱萧蔷下的勾心斗角，淡不了依偎中的似水年华；

    莺歌声中，那泛舟江湖、安老江南的心中风景渐渐老去，只留下发黄的笔迹；

    鸿雁飞来，那灯烛摇红、风雨相依的人生旅途却在浅描细抹里，辗转出一片馨香；

    千秋霸业，不过一梦恍然，但能有那恍然间勾勒的千丝万缕，便足够了你我醉梦一场……”

    是的，千秋霸业，不过一梦恍然，但能有那恍然间勾勒的千丝万缕，便足够了你我醉梦一场，所以，她将不再刻意地追求，一切，顺其自然吧——

    她要的，就在手中，那么，还执著什么？

    琴声一缕，清净悠远、抑扬顿挫。像是微风轻轻环绕，缓缓拥吻，周身的月光变得如阳光一般明媚。

    众人似乎了解到了那一刻那人的心境的变化，而随之的，也是他们内心的开阔和明朗，他们似乎能了解到她的愉悦和闲适。

    她，在笑着的吧。这样不好吗？

    那样的人，只该属于天地的，只该……

    就这样吧。醉在这月光里，醉在这琴声里，醉在，那身影里。

    琴，曲，皆罢。她缓缓起身，转头看向人群里。

    深眸中，是一抹坚定，是一份坦然。

    “清歌，接下来麻烦你了。”还未醒的众人，恍然间听见这样的一句。

    众人疑惑，皆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人。

    一袭粉衫，盈盈随风柔荡，清冶却不媚俗，更甚者，有一种厌世的美。那，分明是一株傲梅。

    秀丽的眉角好似那朦胧的峰峦，魅丽的眼波如春风般柔美，黑色的眸子反映着湖水，淡淡的发散着醉人的波光。

    而美好如他们，正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那一眼中包含着许多意味未明的东西，他们不懂，但那两人，又或许，懂得她的人懂。

    那人，就是她的夫君之一。那么，他们要做什么呢？众人疑惑，但仍静静地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但见粉衣男子款款步向高台，一步一脚走得异常坚决，与她相视而笑，便淡定而高雅地落座。

    仰头，目光再次相遇，青璃朝他点头，眸中带着鼓励和欣慰，更有一丝克制而理性的深情。

    默契，那是无言中的一种流露。台上的那一方天地是属于他们的。

    青璃轻轻点地，飞向花园的空地上。然而，夜风破发，翻飞如一袭泼墨，衣袂飞卷，宛如乘风飞去的仙人。

    就当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的时候，她又轻盈落地，在明月洒泻的光柱里，收起了一切情绪，淡漠疏离得如同最初。

    与此同时，高台上的男子也收回了那抹注视，专心于手中的那方琴。

    月光轻柔萦绕、如雾如诗。如此良宵，如此美景。

    乐声起，低低流转，靡靡婉约如一潺潺细水。众人眼中似乎看见了一条铺展的通往未知的小路，蜿蜿蜒蜒，伸向彼方——

    想要探知，却被大雾迷了眼。隐约中，看见了那一抹鲜红——

    舞步扬。

    缓缓地折腰，舒展长袖，云袖张扬，腰身旋转，双臂缓而优雅地伸展，露出腰间那一抹银白，在红衣的比衬下，异常眩目，闪着冷冽的银芒。

    而下一秒，纤臂一扬，月魂出鞘，唇齿间，一曲清吟，幽然流转——

    朱笛渺，春风倦，百花残

    看天上人间

    一缕孤魂，幽幽随风散

    眸中一潭深泓

    回望处，前世路断——

    心灵的囚锁，斩断的羽翅

    离别之地，一缕孤魂在吟唱：

    红尘梦一场，死又何妨？

    琴声一转，低沉隐晦。情调忧伤、缠绵悱恻、迷惘失措。极缠绵，极惝恍。似秋风呜咽，似寒风四起。一夕间山川寂寥，烟霏云敛，天色惨澹。寒风过处，草色变，花凋落，叶飘零，绵绵不绝空有满怀的凄切悲愤。

    长发似漆，红衣如火，月下执剑弄清影。红与黑交错的，是隐伤，是郁顿，是绝然，似有千年的清孤，流泻而出。月魂闪着幽蓝，冰寒的利刃上，映着一双决绝的明眸。

    碧血寒，香尘漫，离歌黯

    看万丈红尘

    夜凉似水，皓月冷如霜

    抬眸间，一梦千年——

    时间的洪荒，轮回的业障

    避不开的绝望，找不到心之所向

    何谈，幸福的模样？

    那殷红如血的轻纱，在风中翩飞，如丹凤朝阳起舞，蛟龙出海腾飞。倾情一舞，江湖绝代，风华无双。众人眼中，一袭红衣倾城风华，魅惑中带着清宁，狷狂中含着温雅，淡定深邃的眸光，洗尽铅华。

    寒夜昏暗，天地茫茫

    两处皆不见

    此岁，彼年，声声空啼杜鹃——

    谁与我，看漫山红遍？

    琴声高邈清和，如天外之声；不细听，丝毫听不出其中些微的滞、涩。犹如白鹤翔云，忽逆遇气流，轻盈之态微失，飞势略挫。但站在地面看，隔着太远的距离，目力不好的，只看到翩然之姿，看不到它震翼时刹那的沉、坠。

    雪月魂魄，红颜素手，一如那无心明月，湘水之仙。台中之人身形稍倾，红袖微抛，月魂淬雪，银光乍泄，在空中划出一弧幽蓝，淋漓尽致，无可比拟。长袍象怒张的猎风，向四周骄傲而矜贵的漫卷。

    把酒黄昏后，醉卧水云间

    晴空万里，云霞共翩翩

    挥洒一片青天——

    谁伴我，醉中舞？

    转而，乐音豪迈，若大江奔流不息，让人心中逐渐开阔。

    一个回转，顿出轻盈的舞步，脚底好似绽开朵朵波花，手中的月魂却不带一丝明柔，决绝空灵浑然天成，亦如那舞剑之人一般。身上殷红的衣衫在风中舞成一片，乌黑的长发也随风飘摆着，柔软地划出狂放的轨迹，衬在那夺目的红里，缕缕都带了挑动人心的清冶。

    玉座凋朱颜，蝶梦一场

    谁言，一醉解千愁？

    把酒临风，高处不胜寒

    谁共我，醉明月？

    纤指一张，剑柄脱手，月魂飞天的瞬间，红衣像蝴蝶般翩然离身，在月光的掩映下，轻轻地从肩上滑落，露出昔日那月白色的长袍。红枫殷殷，似是展翅蝴蝶飞来兮；旧梦依依，仿佛烈火魂魄归去兮。乐声渐柔——剑舞渐缓——

    终日凝眸处，流不尽弱水三千

    红尘不问相思苦，良辰美景奈何天

    谁将流年暗换？

    回首，相对忘言——

    然后曲调一转又柔和了起来，似是入了大海一般，那般的平稳，宽广，可却是温柔如斯。眼前仿佛是一片浩浩汤汤的水，水天相接、天地共色。

    月白的稠缎长裙，素颜如莲，长剑既出，碧光荧荧影飞舞，幽蓝明灭，忽骤起直刺如飞虹，又轻点低旋舞剑花，突飞跃而起势如破竹，流光清影飞旋凛冽。

    山林竹间，远离尘世嚣烟

    指下锦瑟无端，空留一柱一弦

    犹记，小池疏雨，清荷竹伞

    风前，池中波光潋滟

    对谁诉？雪连天，苍山远

    梦中一朵冰莲

    此生，彼岸，长眠——

    气势磅礴的剑舞，全因那高傲冷然之姿。似疏离，似了然，似追求，复杂的情绪在青璃的剑舞中表露无遗，观者的心魂全然跟着她起伏。

    清越的吟词里，弥漫着从未有过的柔和。几乎所有的人都如心有灵犀一般，真切的感受到那一抹极清极浅的笑容，如清风朗月，在众人心头滑过。然而任凭观者如何用心，也无法在其中感受到更多情绪的波动。没有喜悦，没有眷恋，没有伤痛，有的只是无尽的空灵与淡漠。

    轻灵的舞动，狷狂的挥剑，刚柔并济，不带一丝烟火之气。素白的色泽在灯烛光影的变幻中，不但不觉单调，反而有了几分惑人心志的华美。

    云上玄鸟刺九天，敛起锋芒

    宁愿在凡尘中舞至癫狂

    到如今，轻舞三尺长剑

    无限江山，三千繁华，只换——

    风月下，花间酒

    傲视人间笑红尘——

    琴音铮铮淙淙，宛若山涧流溪，清泠雅致，悠远平和。却终于将全副绢画展现于人前，大雾散去，他们看见的，便是那清风明月，竹间山林，绿水红花的美好，体会到了舞剑吟唱之人的全部心境。

    原来，他们从未懂得天与地之间最纯粹的美好，也从未懂得这样一个人的一丝一毫。

    如若没有这个明月夜，那么，他们还将沉醉于物欲横流中多久才能醒来！

    他们的不懂，他们的不理解，他们的不甘愿，哪里不是对这个通透之人的亵渎！

    放她离去……放她归去吧……她本该属于天地……本该……

    ……

    乐声回旋，轻轻扬扬，靡靡低回，最后一丝清音消散在空气里，而空中翩飞之人，也缓缓落定，一如月下谪仙，白影挺直负手而立，宛若月下苍兰。

    柔风轻转，一切归复云淡风轻——

    如子夜似的黑瞳，总是波澜不惊，清晰而明亮，樱唇不染而朱。如云烟的墨色长发，顺着衣襟和挺直的脊背倾泻而下，斜绾在发顶的只有枝半月状的玉钗，既没有镶宝也无其他装饰，泛出冰冷的色泽，摇曳间幻化出清辉万千。

    不知不觉，月至中天。

    一场宫宴，终结于一双双已明悟的眼中，一句了然透彻的话里：

    “璃儿，我明白了。是我们过于苛求了。逍遥王本该属于民间，逍遥王本该逍遥物外，我想，天下的臣民会理解你的。你，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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