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到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勾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醉后西园入梦，东风柳色花香。

    轻雷催几阵、雨丝飞急。雷雨过、半川荷气，粉融香浥。弄蕊攀条春一笑，从教水溅罗衣湿。

    亭中，那人依旧举起酒杯轻啜，左手半支着首远望雨幕后的天际，满眼的烟雨朦胧，说不上是落寂，还是轻愁……只觉得，那眼中满是追忆，伴着深沉的相思……

    追忆什么，相思什么，她不得而知。

    举着伞站在离亭几米远的柳树下，看着亭中那人一如往常的红衣，她的心中几度沉浮，道不明的几分复杂……

    原以为，红色是一种极烈的颜色，火热而充满激情，却不知，红色也是一种极致的荒颓，就像夏皇的妹妹，若水国的智囊落王女，她的娘——水落红，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把红色穿出这样的极韵，惆怅至极的荒芜和萧瑟，一如她的名字：满地落红穷愁肠。

    无力海棠风淡荡，半眠官柳葱茏。

    只是不知，这眼前春色，是为了谁浓？

    “著意调停云露酿，从头检举梅花曲。纵不能、将醉作生涯，休拘束……”亭中那人用手轻扣着空了的酒壶，嘴中轻和着一首词，目光却是依旧。

    她不懂，一直不懂这个人。从出生到现在，十六年来她一直看不懂她的娘。

    她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着一张脸，无波的眼神不似虚无，却胜似虚无，在外人的眼中，她的娘从来都是沉稳而冷静的，她是若水国的兴国大臣，是夏皇最重要的左膀右臂之一。

    也因此，她崇敬着她的娘，这个沉着而睿智的女人。

    然而，此时的她，却是她从来不曾见到过的。

    即使是面对女皇，面对国师和大臣，她一直是寡言少语，理性克制的，就是面对她的夫君，即她的爹爹，那个温柔高贵的男子，她的娘也是没有感情的外露，他们之间的相处可谓是相敬如“冰”，两人在一起时，不像夫妻和情人，却更像是知己、朋友。

    她知道，她的娘不爱她的爹爹，而她的爹爹，也许也并不是爱着她的娘的，然而，这许多年来，他们之间的默契和互相的理解与尊重，却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但即便如此，她以为，淡漠如她，一定是没有爱着的，关怀着的，想念着的人。

    然而，现在的她疑惑了，心底翻涌着的是复杂，是疑窦，也是，不甘……不甘这样的娘，眼中不关注着自己，此时却……

    她的娘，真的没有爱着的人吗？那为何，会有这样的表情，那样冷智无波的眼里，竟是那么深刻的追思……

    这样的娘，让她觉得好遥远……好陌生……

    迟疑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朝亭子走去，然而，还未走出数步，便被人拉了回去，她疑惑回头，转而诧异：“爹……爹爹！”

    “悠儿，不要过去，让她一个人待着吧。”她的爹爹看了亭子一眼，轻叹了一声，尔后温和而慈爱地看着她。

    “可是……”她不放心地看着那人的背影，又皱眉回视她的爹爹。

    却见爹爹摇了摇头，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眼中透出一抹不容置喙的坚定。

    “为什么……”

    “悠儿，你还小……你不懂……”

    “爹爹！我已经十六岁了！”她不甘地低吼了一声，有些羞恼地瞪着自己的爹爹。

    瞥了她一眼，幽幽叹气，看着亭中那人，又转首看向茫茫的灰色天宇，眼神也变得缥远幽长。

    她看着爹爹的神情，有些疑惑，有些恼怒。疑惑她的娘和爹爹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神情，也恼怒他们还是把她当作孩子，而不把一些事情告诉她，但是看他们这样她很担忧，她很想自己能为他们分担……

    “爹爹……”

    爹爹收回眼神，又低低叹了一声，满是怅惘：“唉……罢了，你这样不罢休的性子，也不知道像了谁。……跟我来吧。”说完，爹爹转身朝屋内走去。

    她又看来一眼亭中依旧默默看雨的娘，敛下眼眸，才小跑跟上爹爹。

    关上房门，掸了掸身上因雨水打在柳叶上而弹到衣服上的水珠，挥退伺候的侍从，爹爹才优雅入座，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热茶，把其中一杯递给她，自己也端起另一杯轻啜了一口。

    窗外的雨还是浠浠漓漓的，细如丝，斜如网，落于阶前，滴滴哒哒，润渍着花园里碧绿的菩提和腥红的海棠。

    斑斑落红的痕迹，绣了一曲径的暗香，随着雨、随着风，度进了屋子。安静而温暖的屋内，细细的呼吸声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打在窗格子上的声音，一股温润的气息夹着茉莉清茶淡淡的清甜便钻入了她的鼻腔内。

    身旁的香炉上方袅袅着透白的烟雾，极淡极淡，若有若无，如薄露初零，清冽的莲香让心中的不安和焦躁渐渐平复了下来。

    似乎注意到她的眼神，爹爹也将视线转向一旁的香炉上，薄薄的白色轻烟倒映在他的水眸中，别有一番迷离的眼中是一抹深思。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她的爹爹依旧没有开口，而她也只是静静捧着茶，低着头听着窗外的雨声，耐心地等待着。

    良久，偷偷瞥了一眼爹爹，又将视线放回手中的茶杯上，心中却是了然，她想，爹爹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的吧……这样若有所思的表情，是和娘有关么……

    “你可知道……你娘最爱喝什么……”

    疑惑地看了爹爹一眼，这不是很明显吗，撇了撇嘴，盯着手中的茶道：“茉莉花茶。”

    尽管并不太了解娘，但是这些基本的，她还是知道的。

    听见爹爹低低地笑了，她愈发觉得奇怪，她答错了吗？不会的，府中几乎都是茉莉花茶，不是因为娘爱喝的话，怎么会摆那么多的茉莉花茶？

    在她疑惑的目光里，她的爹爹只是摇了摇头，却并没有解释，只是又端起茶杯轻啜，低垂的眼眸看不甚真切。

    她的爹爹和娘总是这样寡言的，她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度过这十几年的，偌大的府中，连一个可以谈天的对象也没有，夫妻之间也静默得如同陌生人。

    等久了，自然失了耐心，更何况，十六岁，本该是一个轻狂的年纪。

    “爹爹！”她嗔怪地叫了一声，以表示她的不满。

    她的爹爹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似漫不经心的眼中是一抹无奈，将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手指却没有离开杯沿，在那里轻轻地来回磨蹭：“你娘她，并不喜欢喝茶。”

    “那为什么……”总能看见她捧着茶在亭子中观赏荷花……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因为，那是她娘每天下了朝堂回府后必做的事情，即使冬天满池荷花谢了，她也总喜欢端一杯热茶坐在亭中，这是府里的人都知道的。

    “为什么吗……”爹爹轻轻重复着她的话，视线落在香炉上，幽幽道，“因为一个人……”

    纤细莹白的指尖轻轻撩拨着一缕缕薄薄的白烟，半垂的眼中微漾着一片迷离，一片幽远。

    一个人？娘不喜欢喝茶，却总是捧着茶，是因为那个人的关系？到底是谁……是娘很重要的人吗……她认识吗……

    没有理会她疑惑和探究的神情，爹爹依旧径自低喃：“也许……只有这样，才会觉得那人并没有离开……她这一走，便是十七年……十七年……你也已经十六岁了呀……”

    深而缓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清幽淡雅的香气让人觉得安心舒适，从来不知道，原来莲香竟是这般好闻，但尽管如此，依旧排遣不了心底满满的疑问和好奇。

    从爹爹的喃喃自语中，她可以猜测到娘在惦念着一个人，一个对她极其重要的人，但是……那人也是爹爹认识的人吗……为什么……爹爹的表情，带着惆怅和，苦涩……

    难道，那人是个男子……而娘她……

    摇了摇头，甩去脑中的胡思乱想，细细观察爹爹的表情，想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莲啊……很香……对吗？”爹爹缓缓转头，专注的表情里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

    而一直沉浸在爹爹表情中的她，被爹爹突如其来的疑问惊得立刻回神，也因此，手里的茶杯一下子没有端稳，茶水顺势洒了几滴在桌上，她慌乱地边擦水迹，边点头回答道：“嗯？嗯！很……很好闻。”

    爹爹没有责怪她的莽撞，只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迷醉的表情里，更带一丝落寂，一丝追忆般的温柔，开口的嗓音变得有些哑涩：“是那个人的味道啊……”

    又是那个人？究竟是谁？府中几乎都是那人爱喝的茶，连香炉里燃的也是那人身上的莲香，好像府中许多的东西都和那人有关，究竟那人是谁……爹爹和娘一定都认识那个人……

    沉默寡言的娘从不会多说什么，她也不了解娘，但是，爹爹他……他的喜好和朋友大抵上她都是知道的，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那个人……

    让那样的娘露出那样的表情，府中更是到处都是那人的影子，但她却从来都没有发现，她以为那只是娘的喜好而已……

    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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