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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公子换了身行头,一水青色夹纱长衫,领口边角绣着缤纷的花鸟图案,身侧缀着石子打磨的小扣,腰里围了根点着银丝的绣带,别着那柄白面的纸扇,头上的方巾也换成一根带着玉石的发带。
三分风流,三分才子,还有几分,倒是有些像自个在戏台上扮的花间浪荡子。
小飞暗哼一声,心道这酸书生也不嫌冷的慌,都什么季节了还穿夹纱的衫子,却不知这是时小公子最像样的一套行头,只有去显贵家吃酒时才穿着的,今日换上,纯粹是为了见他。
小飞仔细打量他半晌,待看清酸书生红红的兔子眼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之后,转念一想,难怪这书生这个点扮的如此风流出现在街上,定是去花街睡过温柔乡,去柳巷喝过红尘酒的。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哼了几声,眼里多了些鄙夷。
时景略微激动,稍微换个身型摆了个自认为最俊逸的侧脸过去,抽手一动想拿出扇子增加几分风流的气势,架不住又起了一阵秋风打了个哆嗦,。
罢了罢了,扇子……就算了。
一时间,两人静静对望。
在时景眼里,这场景叫含情脉脉,在小飞眼里,这叫做剑拔弩张。
小飞等了片刻,见那酸公子偶尔抬头,偶尔欲语还休,脸腮泛红,呼吸急促,越看越像那出乡野低俗戏段子——小寡妇思春。
想到这里,小飞忍不住哧一声,略微笑了下。时景见状大喜,上前踏出一步,又说了个“我”字。
小飞后退,下意识的怒瞪酸公子,手里也攥紧了那根扁担。半晌过去,月影已经消失在白肚的天色里,那酸公子还未放出个屁来。
小飞心里盘算,这酸公子只怕是喝醉了拦在这里的,便呼喝着他让开,重新挑了扁担往外走。
时景大惊,竟一把拉住了小飞的手,急急的结巴说道:“我今日要去外乡,一来一往至少要半月才能回来,这副小画……你,收着,我……”
小飞被他拉着手,全身的汗毛都似炸了起来,反身一把推开他,骂了句下流。
时景退后几步站定,直直看着小飞,忽然说道:“我很喜欢你,这是为你画的,你收好了。”说完竟又上前一步,把一叠细致的绢纸塞入小飞怀里。
听到这句喜欢,小飞的脸上炸开了红绢。
“你将我想做那什么人?”小飞怒极,瞬间抽出扁担退后了一大步,却不慎将那木桶碰倒,半桶臭水泼洒在时公子的绿纱薄衫皂面布鞋上,那绣着文竹的鞋面瞬间湿了个通透。
时景悟到自己有些莽撞,顾不得脏污的鞋面衣衫,忙又踏前一步说道:“是我唐突了,你不要多想,我、我只是很想见你,我真心很喜欢你,这副画送给……”
小飞全身发抖,气的浑身发抖,生平最恨的,便是来自男人的戏弄污秽之言,怒气瞬间冲了头,拿起扁担便抽了下去,嘴里骂着抽死你这个下流胚。好在他尚有理智,别的地方不敢多打,只照着那酸书生的屁股狠狠抽下去,直打的时景嗷嗷嚎叫。
眼见那风流臭书生越跑越远,小飞站在巷口狠狠啐一口,骂道:“再来胡言乱语,打断你的狗腿。”
小飞气呼呼的走回原地挑起木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小飞小飞”的低呼声,他恶狠狠的回头,就见那酸书生捂着屁股从墙后面偷偷探出半张脸,期期艾艾道:“你莫要多心,莫要生气,待我回来慢慢与你说。我姓时,单名一个景字,你可记得了?”
小飞蹭的又落了桶,抽出扁担喝了一声滚,威胁他道:“你再不滚,我打到你老娘也不记得你!!!”追着跑出墙角,那姓时的书生捂着屁股跌撞着早已跑出老远,冷不丁被窜在路上的野猫吓的摔了个狗啃泥,摔倒后手脚皆按在地上,却还是回头又看了小飞一眼,满脸泥灰的脸上露出耀眼的白牙,样子极其滑稽。
见状,饶是小飞再清冷的人,也不禁大笑起来。时公子瞬间亮了眼,得了分颜色便开起了染坊,爬起来冲小飞挥挥手,亲密的喊道:“我很快就回来啦!等我回来啦,一定去捧你的场。我~会~想~你~的~”
小飞冷了脸,又挥了下扁担,时公子终于识相的跑掉了。
回去挑了那两只桶,疾步走到街尾处却已经迟了。赶车的老张头吸着烟袋锅子问:“今日怎滴这么晚。”
小飞绷着脸答道:“来了只野狗,打了一顿。”顺手将剩下的半桶夜香倒入牛车上的大木桶里。去河边洗马桶,禁不住一乐,昨夜五岁的小十一拉肚子,夜里蹲了好几次粪桶,闹得臭气熏天的。
酸书生啊……
这次可真是坐实了臭书生的名了~
时景去了邻镇,帮那肥头大耳的土财主绘了一副长卷寿星图,卷长六尺,除了富态的寿星公,周围还绘着不少仙童仙鹤,比原先预计的还要繁琐,真正的大买卖。可这日日思君不见君,实在难受的慌,闷的时候便偷些上等的绢纸画墨绘着心中思念的人,甜丝丝的。
等到真的返回镇上,日子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天,一早到家,中午便匆匆赶去戏楼听戏,却见那戏园子里早已经换了班子。时景塞了些碎银给跑堂的小二,一打听方知小飞的戏班子出了事,死了个小戏子。时景大惊,匆匆奔去大杂院。
刚入巷口,便听见杂乱的哭嚎,许多年轻的声音错在一起呜呜的哭着,几片粗草纸剪成的圆孔纸钱飞落在脚边,他惊的几步跨入巷子,就见那些小戏子们都扎了麻布长绳在头上一路哭噎着踏出院子,其中几个高大的少年用木板抬着具薄被裹着的尸身走在最中央。
时景张眼望过去,来回几遍都未曾找到小飞的影子,心下刷凉一片,尖叫一声冲过去拨开薄被。抬尸的几个少年一时不慎被他冲撞开来,尸身倾斜着滑向地面,时景抱着尸体颤着手揭开一看,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脸孔有被打过的痕迹,耳孔里还干着一丝血。这孩子他也见过的,,名叫燕彩衣,小飞有好几出戏便是与他搭在一起唱的。
几个抬尸的少年哭喝着踢开他,把小七的尸身细心的裹起来,又把做陪葬的陀螺等小玩意掖进被子里,裹好了抬起来接着往外走。时景呆呆的看着,从怀里掏出他从邻镇带回来的特产芝麻糕放在尸身上,说:“给他带着,路上吃吧!”
一个文弱的中年人路过他,叹一口气问他何事,时景爬起来拉着他问名叫小飞的戏子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中年人低声问道:“ 你是?”
时景说:“我是小飞的朋友。”
那中年人正了正神,定定看他几眼说:“他病了,在屋里躺着,你若是他的朋友,就去看看他吧。”
时景道了谢,大步踏进小院子,头一眼便看见一个哭泣的小少年正蹲在窗边熬药。那小少年他也是见过的,正是小飞最常搭戏的师弟,戏台子上挂的名为燕彩蝶。
时景听见了小飞的咳嗽声,推开西屋的木门,看见小飞正躺在床上,满脸蜡黄。那小少年追过来,警戒的问他干嘛。
时景还没开口,小飞便先唤了句小六,“这是我的朋友,有他看着就行了。不过是些风寒,不要紧的。”
小六说:“风寒也很可怕,小七……小七,就那样一下没了。”
小飞捏着被子坐起来,手骨尽数突起,低声说道:“你去送送他吧,他素来与你最好……”
小六紧咬着嘴唇,哇一声哭出来,快步追着送葬的人群去了。
小六一出门,小飞便变了个脸色,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时景见他满面病容却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如负伤的小兽,明明毫无反手之力,却毅然的面对着危险。心下有些不忍,忙退后一步站在门口与他说话:“这到底是怎么了?你病的严重吗?有没有请大夫……刚才看见你师弟给你熬药来着。你怎么病了?你那个师弟……”说罢见小飞咳嗽,便上前欲搀扶。
小飞使出全身的力气推他跌在地上,满腔愤怒如数发泄,一股脑将肚里难听的话全部倾泻出来。直骂的时景脸色发青,浑身颤抖,他摸出怀里珍藏的一卷画册丢在小飞身上,“你若不喜欢我,直说便可,不理我便可,但不必如此把我和那些腌臜下作之人混为一谈,我时景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不用这样……糟蹋我满怀的心意,你……”
时景夺门而出,回到家闷在房里没有吃晚饭,夜里也哭上了一场,觉得真心被人当作了草芥,委屈至极。第二日饿醒,转念又觉得人家刚死了相依为命的师弟,必定是心里极度难过,说些撒气的话也情有可原。
这样一想,便原谅了小飞的那些污秽言语,拿了些碎银子跑到戏园子,冲人打听些小道消息。
一听之下,满心的惊怒与哀伤,眼前一阵阵的黑。
恨这个世道,不公的世道,吃人的世道……
这天下,竟然一点点王法都没有了。
前段日子,来了个京城里权臣家的贵少爷,镇上的官老爷惶恐的接待了,小飞和他师弟算是这远近小有名气的戏子,便被官老爷请去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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