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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后,他首先接见了秦国的使节,之后忍不住吩咐近臣:“快,把左尹给我叫来。”
左尹昭佗很快来了,他的脸色看上去似乎不好。楚王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说:“左尹君,你生病了吗?那你该留在京城。”
那个面色蜡黄的人本能地捂住左上腹,又赶紧放下:“君王,没有病,可能吃得太饱。谢谢君王关心,不知君王召仆来有什么事。”
楚王说:“我觉得你瘦了。哦,我做了一个梦。”
“肯定是美梦,君王。”
“你的眼光不错。”
“因为君王神色非常喜悦。”
“没有这么简单。”
昭佗有些迟疑:“君王……”
楚王的脸既兴奋,又有一点不安:“你不知道,这个梦非常逼真。逼真得就像是亲身经历,我一生中,从未做过这么真切的梦。你大概以为我夸诞,不,一点都没有。我也曾做过很逼真的梦,哦,不,确切地说,我以为那些梦也非常逼真,因为我曾经被它们吓得心惊胆战。然而一旦醒来,我就记不清细节,仿佛露水见到清晨的阳光。但这次的梦,就是我亲历,梦里的人,似乎就坐在我眼前。她身上的玉佩,有多少种,甚至具体的系法,我都一清二楚。我现在就可以复原。”他突然举起一张白色的绢,上面画着一串玉佩。
“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面前的左尹有点迟疑。
“有什么说法吗?”
“《占梦书》上说,梦境如绘,栩栩如生,大吉。不知君王具体梦到了什么?”左尹的嘴角微微一笑,其实他已经猜到了差不多的内容。
楚王突然有点忸怩:“不怕告诉左尹君,我梦见了一个神女。她长得太美了,你是我的近臣,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们在床榻上做了那件事,我为什么说这个梦过分逼真呢?主要还是因为做了那件事,我从没有那么快乐过。你没亲身经历,绝不会相信。对了,把屈原叫来,我希望他能写一篇赋,描绘一下我的梦境。”
“屈原已经在去长沙的路上,君王不是将他流放边境了么?”
“那宋玉呢?”
“宋玉留在淑郢,没有随君王来。”
“景差,景差总在吧?”
“也没有。他去出使巴国了。”
“你马上派人去淑郢,把宋玉喊来。”
“是,仆的小臣伍笙擅长解梦,君王愿不愿意召见他?”
“伍笙,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如果你觉得他能干,那就给我召来。”
五
这次的梦特别清晰,但在那过程中,方子郊并不知自己在做梦。他蜷着身子在狭窄的椁厢中行走,两边都是散乱的漆器,盘、耳杯、缶、壶、羽觞、卮……漆着黑白红相间的花纹。还有竹席、篾筐,和小时候家里用的,以及在国营商店里所见装水果的差不多——两千年来,中国人制造生活用具的工艺几乎没有进步——然后他看见了一具白骨,仰身直肢,头盖骨呲牙咧嘴,侧歪在泥土中。他正惶惶然,突然,那具骨架站了起来,将手中的木俑递给方子郊,方子郊吓得直往后退,后脑勺撞到了木椁壁,一睁眼,周围是黑魆魆的四壁。发现自己做了个噩梦,不住地喘气。
他拉亮灯,爬了起来,下身硬邦邦的,决定去一趟厕所。筒子楼房间没有独立厕所,要出门走到楼道顶端。他跌跌撞撞绕过地上的书,拉开门往外走,隔壁似乎还没睡,阵阵女人的呻吟声传来,显然在做爱。似乎这家人老在这时间段做爱。方子郊脑中立刻闪出旖旎的情色画面,下体更硬了。他沿着昏黄的楼道灯走到厕所,厕所里的灯愈加昏黄,但没有诗意。他岔开两腿,艰难地等待下体松弛,才淅淅沥沥地把水排出,又打了一个冷战,想起刚才的梦,感觉心头发毛,急忙跑回了房间。
筒子楼的墙壁很薄,一点都不隔音,他倚在枕头上,隔壁的女人还在叫唤,几十秒后,突然高了一个音符,显然到了欲仙欲死的高潮,之后一声悠长的太息,宣告做爱结束。怎么搞这么夸张?跟拍毛片似的。除了前女友,方子郊没和其他女人有过性关系,不知女人在床上是否真的如此,至少前女友从来不会。他曾问过李世江等人,李世江肯定地说:“不要被毛片误导。”然后突然自己笑得直不起腰来。方子郊愕然地看着他:“你吃错药啦?”李世江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接下来他讲了那个故事,说是中学时,有个同学向他吹嘘,搞过很多处女,说得煞有介事,“你不知道,一插进去,飙血”。“飙”是李世江家乡的方言词,“激射”的意思,“飙血”,鲜血飞迸,多么壮观。搞得他非常神往,上大学后,把这事说给一情场老手听,那人笑得打栽:“你以为做手术啊?其实只有一点点血啦。”
方子郊也笑得直不起腰。
不过世上的事,总是多姿多彩的,也许有些女人真有那么享受做爱,或者说,她身上的那个男人确实非常强悍。方子郊悠然叹了口气,游目四顾,望到书架上的木俑,又想起刚才的梦,一点睡意烟消云散。
他回忆刚才看的竹简照片,虽然是请摄影师拍的,却拍得并不好,很多字迹不清楚。好在楚国文字研究虽不是他的正宗专业,也曾下过一些功夫。一般的原始材料,基本能看个大概意思。竹简一共三十六支,其中十支是遣册,也就是陪葬物品的清单。从清单来看,确实也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鼎、簋、盘之类有,却都是粗劣的明器,看来这个墓葬的主人很小心谨慎,葬制完全符合官方制度,毫无僭越,虽然当时僭越的情况一点都不鲜见。
另外一部分粗看,似乎是卜筮祭祷简,因为记载了一些占卜内容。但等他认真再读一遍,改变了看法,他怀疑这小型楚墓的墓主是一位巫师,因为竹简并不像其他楚墓竹简那样,记录为墓主占卜的内容和巫师的名字。这二十六支所谓的卜筮简,实际上是墓主自己的《编年纪》,他写下了自己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学习巫术,都学了哪些巫术,又是在哪一年进入左尹家中,成为左尹的专职巫师,编年开始于“君王归丧于秦之岁”。君王归丧于秦,显然指楚怀王死于秦,秦归其丧于楚,时为楚顷襄王三年,换算成西历,则为公元前296年。按照惯例,楚国大事纪年一般采用前一年发生的大事,则这年为公元前295年。截止于“伯其侵我安之岁”,墓主应该是在此后不久去世。墓主名叫“五生”。
“伯其侵我安之岁”,是指什么呢?方子郊想了两分钟,明白了,“伯其”应该就是秦将“白起”,“安”就是楚国城邑“鄢”,公元前279年,白起攻楚,第二年攻拔郢都,楚王迁都陈。也就是说,墓主死于白起拔郢都,烧夷陵那年。
方子郊立刻联想到另一个楚墓出土的竹简,也就是包山楚简。楚简分为三批,司法文书、卜筮和遣册。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发掘的,墓主人昭佗,楚国贵族,有着王室血统,祖先可以追溯楚昭王,太曾祖父被称为文平舆君,曾祖父邬公子春,祖父司马子音,父亲蔡公子家,可以看出他这一支是小宗,官位逐渐缩水,家境逐渐衰落,他自己相当于下大夫级别。竹简详细记载了他的症状,腹痛、吃不下饭、绝望,药石无效,巫师用种种方法帮他寻找作祟的鬼神。他们猜测了种种可能,野地主、宫地主、二天子、危山、水魍魉,怀疑的目光还射向了他自己的兄弟。因为那些兄弟有的是夭死的,没有留下子孙后代,或许在地府过得不痛快。竹简字里行间散发着阴郁和绝望,可以想见病入膏肓的左尹昭佗躺在榻上的场景,他奄奄一息,和死神约好了时间。棺材已经打就,放在隔室。这些占卜记录远不像司法文书那样,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只充斥着阴郁和绝望。几个装神弄鬼的巫师环绕着他,嘴里念念有词,间或发出古怪的叫声。而那些巫师当中的一个,就有这次竹简中记载的“五生”。
这真是一片让人遐想的小人物的历史。这些历史,史书不屑记载,只能在出土档案中搜寻。方子郊读书时会经常悠然兴叹,废书凝想,想到当年李陵被单于大兵追赶,败亡塞上,那些从乱军中逃回居延塞的汉军士卒,他们孤独地狂奔,一路上心情是何等跌宕?那秋天的夜晚,塞上凄风苦雨,伸手不见五指。最可怕的是,这些都是真事,历史上真的曾经有那么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塞外的秋夜中跌跌撞撞,摸黑试图逃回自己的塞障。而这样的个体,历史上不计其数,比天上的繁星还多。每个人都有自己丰富的生命体验,每个人对他自己来说都独一无二,为何要被忽视?
那些龇牙咧嘴的尸骨,那些两千年前的人亲手用过的东西,鼎罐琴瑟,当你亲眼看到的时候,绝对和在书上掠一眼的感觉完全不同。当沉重的椁板和棺材板被掀开的时候,方子郊会想起很多电影里的台词:“我会把秘密带进棺材里去”,或者“你必须把秘密带进棺材”,“死人才会让人放心”。那么,棺材板打开的那一霎那,应该有无数的秘密从棺材里奔出,它们是以一种什么形式存在?以分子?原子?粒子?质子?假如哪天有人发明了秘密捕捉机,把它们捕捉住,数字化存入硬盘,那么考古学家就不用写论文了。也许真会有那么一天,就像法拉第发现泬寥的天空中其实充斥着氧分子和氮分子一样。活人能守住秘密,死人是守不住的。
秘密会逃逸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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