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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天空,“我感觉大地自己在转动,所以有黑夜;也围着太阳转,所以有春秋。”
婢女茫然看着她,不知道她说什么。或许公主已经疯了。她悲切地想,这也许是命,贵为公主也要死,她有什么冤的,没有办法,只希望死的时候,不那么痛苦吧。
可怜的公主又看着神庙里的壁画,上面画着楚国人信奉的各种神仙,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大司命、少司命……
她自言自语:“据说屈原曾经在这里呵壁问天,可怜的人。”
二十九
好些天,都没有陈青枝的消息。说公司出差。方子郊发了好几个短信,回复都很简单,说忙。这种惆怅之中有期待的感觉,让他心痒难搔。上课,或在食堂吃饭,或坐在电脑前工作,时不时想起她,就觉一阵甜蜜。恋爱真太美好。他有点烦闷的是,吴作孚告诉他,下月书院就要开工,到时希望他去现场指导。
要是青枝能一块去就好了,父母一定会为他自豪的,可是,提这要求只怕还早,他希望能有这机会。他给吴作孚打了个电话,说起具体出发的时间。吴作孚说:“正好,我要找你认点字呢,晚上我要路过你们学校,方便的话,我来找你。”
方子郊说:“好,我也有一点事情想问。”
他看看钟,陈青枝今天早上说已经回来,直接去了公司上班,答应今晚一起吃饭。他早早收拾好,一边看书,一边等消息。六点时,果然来了短信,说到校门口等。方子郊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去,在校园里,也恨不能撒开两腿奔跑。他急促走到门口,陈青枝从她隐藏的树后走出来,穿着淡绿色的裙子,一如既往,熠熠生辉。方子郊讨好地迎上去,满脸谄媚的笑。
去餐馆的路上,经过一家奶茶店。陈青枝说:“我要吃奶茶。”人已经跑过去了。方子郊只好跟着,心里只觉好笑:“你也不小了,怎么喜欢喝这个?”她仰头反问:“我很老吗?”方子郊赔笑:“当然不,但我一直以为这是小孩子吃的。”她笑:“但人家的店不就开在校园吗。”她把吸管伸到他面前:“尝尝。”方子郊吸了一口,甜甜的,也不觉得多好吃,违心地赞了一句:“不错。”
她举着珍珠奶茶,一手挽着他胳膊往前走,夜色下,两边柳树低垂,即便没有水,也很有古典风味。来来往往的男女,都穿得薄薄的,尤其是女孩们,无一不亮着大腿。有的丰腴,有的细瘦。方子郊想起塞林格对女孩大腿的描绘,失笑了起来。陈青枝侧首看他,却被一个女孩拦住,那人和陈青枝年龄相仿,看样子关系很熟:“青枝,你回学校来玩也不找我?”又侧脸快速地瞟了方子郊一眼,方子郊有点尴尬,自己毕竟比陈青枝大七八岁,看上去不相称。陈青枝倒也没向那女孩介绍,寒暄了几句,那女孩笑着扬手告别,又稍微侧首,把残余的笑容掷给了方子郊一些,走了。
陈青枝道:“我的本科室友,她留校读研了。”
方子郊道:“她肯定奇怪,你挽着的这个老男人是谁。”
“你很自卑吗?”她看着方子郊,笑了起来,“没事,我已经见惯了男人自卑,哪怕跟我一样年轻。”
“你真该找个既年轻又英俊的,杀杀你的锐气。”
“我才不,那多累啊。我试过,人家长得帅的,根本不在乎你。”
“你倒老实。”方子郊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夸耀一下,说即使那样,也像驴一样围着你团团转。”
陈青枝失笑:“你骂我是磨子。”
“不是不是,只是随口比喻,真没想到这层。”
“好吧,原谅你。我才不夸耀,不能掩耳盗铃嘛。”她喜欢用这个成语。
方子郊道:“这种老实,也是一种骄傲。如果吹嘘说,帅哥也围着她转,多半不是真的骄傲。你以前跟室友相处怎么样?”
“还行,不过有个江苏的女的特别坏,老跟我过不去。后来我气急了,找了个黄色网站,输入她的手机号,结果那天晚上她的手机差点被嫖客们打爆。”她咯咯笑了起来。
若听别的女人这么说,方子郊肯定非常厌恶,但看陈青枝笑得弯不下腰,又觉得她特别单纯,那不是坏,而是一种顽皮的恶作剧。就连“嫖客”这个猥琐的词从她嘴里蹦出来,都显得那么健康向上,生机勃勃,简直他妈的有鬼。
两人来到餐馆落座,方子郊说:“晚上约了一个古玩商商谈,他要请我鉴定一些文物。”
“你真懂文物啊?”
“不懂,但他给我看的,都是有字文物,只要有字,它们就死定了。”
“有没有女孩对你说,很喜欢你这种自负的表情?”
方子郊想了想,似乎确实有。很久以前,他和几个男女朋友去外面吃饭,等菜的间隙,他习惯性地背诵熟悉的英文小说,没注意到有个女孩变幻的目光。吃饱喝足,一起去舞厅唱歌,那女孩点了一首情歌,要他跟自己一起唱,偷偷在他耳边说:“你背诵英文的时候好有魅力。”
“没有。”为什么不说有呢?他觉得涉嫌炫耀?轻浮?自以为是?虚伪?不诚实?他不知道。
吃完饭,她抢着付钱。方子郊想跟她争,又觉得难看,就罢了。走在路上,她突然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他本能觉得不对,语气中的紧张连自己都骗不过。
“我男朋友回心转意了。”
果然。“是吗?”他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也不知为何要这么装,他不想深挖,深挖,一定会挖出一些可耻来。
她接着说:“他求我回到他身边,我想了想,自己原来还是爱他的,再说,我父母也希望我们和好。今晚我就不去你那住了。”
方子郊感觉身上接了个抽水机,五脏六腑被抽离了身体,说不出是怎样一种难受。他想问:“你不是说也爱我吗?”但自尊心不容许。他不是傻瓜,显然对方已经深思熟虑,挽留只是自取其辱。他甚至怀疑,她这些天并未出差,而是和前男友柔情蜜意去了。他沉默了半分钟,还是忍不住:“这真像一场美梦。”
陈青枝道:“梦不总是美的。你就当我是聊斋中的一个女鬼吧。”
方子郊干涩地说:“女鬼很少像你这么残忍。”他想起一句话,如果在女人面前还有自尊心,那说明不够爱她。这种心灵鸡汤似的格言,简直胡说八道,他很爱她,很爱很爱,但依旧有自尊心。
她站在夜色中,似乎斟酌了一会,又说,“你会记住我的,是吧。”她仰起脸看他,在路灯光下,看不出什么表情。
方子郊机械地点头:“那还用说。”又补充了一句:“永世弗忘。”感觉四个字才铿锵有力,似乎用一个更古典的“弗”字,这场风一样刮过的爱情就能上文学史。
她招招手:“那好,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天很快乐,再见。”转身走了,是不是应该像电影里那样,一直目送她离去?方子郊叹了口气,毅然转身,大踏步走向自己的宿舍。
三十
一切都准备好了。
预计那天郢都城下,江水两岸,会人山人海,观看楚王把妹妹漪澜公主嫁给江神。她将会坐在一个华贵的木床上,顺着江水漂流。那将是一个春末的早晨,江水湛绿,无数江鸥伴着公主的花床颉颃上下。陪伴公主华床的,还有十二个少女,她们都乘着自己的木床,泪水滴落在她们的脸上。只有公主没有哭。我认为她不会哭。
因为我告诉过她,不要哭,在她的梦里。
我命令宛奇:你不需要隐蔽在森林里,隐蔽在山谷中。你不需要贴着黑暗飞行。你不需要不被公主发现。你吞噬掉那个美男子宋玉,你吞噬掉不甘和悲苦,只留下荣光。你将不同的光辉灿烂的画面衔接起来,你告诉她,嫁给江神,是对祖宗的恩宠。嫁给江神,就能恢复楚国过去的荣光。
能探访人的心灵,并不是一件好事,再能忍受肮脏的人也受不了。你以为那是世上最美好的人,然而她的梦境仍会使你大惊失色。
后来我醒悟到,梦境并不一定是自己心中所想,他所厌恶的,可能会以他所喜爱的方式呈现。
我所依仗的,不过是人对梦境的迷信罢了。
我在君王的梦境中,频频见到他搂着漪澜公主。这让我心中刺痛,其实也是完全不必要的。君王也喜欢美女,只是因为漪澜是他的亲妹妹,他只能在梦中想想。君王也不是无所不能。
君王答应将漪澜嫁给江神,我以为就是因为这。但也不一定。
我并不是无所不能,否则我何至于如此呕心沥血。
她在献祭的前天晚上,应当接受到了我的告白吧,我向她承诺,一定会救她。
事实上,我没有让那个仪式发生。在仪式出现的前一天晚上,我让漪澜进入了死亡状态,当然,那是假的。我命令宛奇:“竭尽全力让她假死。”它做到了。
我告诉君王:“这正是江神迎走了漪澜的征兆。现在,我们可以将她的肉体安葬了。要开一个大大的石窟,在江水旁边。”
当夜,君王梦见了神女。她告诉他:“谢谢君王,妾会常常来报答君王,楚国,也会重新强盛。”
三十一
吴作孚正在门口等他,方子郊赶紧上去说抱歉。吴作孚说:“你没带电话吧,我听见屋里一直响铃。”
方子郊打开门:“是啊,忘了。我去吃饭,想着很快回来。”
落座。他抓起桌上的手机,按了一下,期望发现那个熟悉的号码,或者一条短信,但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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