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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位于大庆殿西北。
乃是大宋礼殿之一,用途相对单一。
除了每月朔参之外,就是每年的天子圣节时,作为寿殿启用。
此外,少数时候,还会用来招待入京朝贺的辽使,又或者作为慰劳入京赴阙的元老、大将的宴殿。
在紫宸殿后,有一个规模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紫宸殿大小的后殿。
这就是俗称的便殿。
朔朝退朝后,天子再坐之地,也是真正的议事之地。
紫宸殿的后殿,和垂拱殿后殿一样,都设有座椅。
每班大臣引见,两拜之后,就可以坐下来奏事。
若是无事,领班大臣,再拜之后,就会率先退殿,然后本班大臣,以次迤逦退殿,这就是宋史上常常能看到的‘卷班’。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便殿外的回廊上,阳光灿烂。
赵煦端坐在便殿的北方坐褥上,看着又一班大臣卷班而走。
今日三省六部,都和商量过一样,平静无事。
直到,殿外的引见司军头一声通传:“礼部群臣入奏!”
于是,赵煦将身体坐直,看向殿门处。
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行七八个大臣,持芴而入。
赵煦认得他,是韩忠彦,韩琦的儿子。
“臣礼部尚书忠彦,率礼部上下,恭祝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群臣在其身后,持芴跟着对御座上的赵煦以及赵煦身后的两宫拜了两拜。
等韩忠彦坐下来,其他大臣才依着官位,次第坐下。
“礼部今日,可有事奏?”
与迎阳门下听政不同,紫宸殿是正殿,自有内臣引问。
在韩忠彦位置后面,持芴而坐的李定,立刻就起身持芴拜道:“臣有事上奏!”
“李侍郎请说!”太皇太后的声音在帷幕后传来。
李定如今正炙手可热。
一纸上书,拿下了在元丰时代备受大行皇帝信爱的整个京东路都转运使司。
于是,坊间议论,以李定比当年仁庙时代的包拯包孝肃。
若是两宫听政已久,大概不会将这点事情看的有多重。
可她们才刚刚听政,大多数事务都没有经验。
自然难免看重舆论,也看重有着光环加身的李定。
“臣昨日回朝,上书已言京东路诸弊……”李定用着洪亮的声音,上奏着:“蒙太皇太后、皇太后及皇帝陛下垂青,赐臣以金鱼袋,赏臣紫袍,臣感激涕零!”
李定如今正是精神饱满,战斗意志最鼎盛的时候。
昨日回京,两宫亲自遣使慰劳。
然后,朝野上下都是称颂。
无论是旧党大臣,还是新党执政,都说他李定是当代能吏。
坊间议论,更是将他比作了仁庙时代的包孝肃,甚至范文正。
所以,他说话的声音,自然也大了起来。
便听着帷幕后的太皇太后道:“李侍郎,为国奔走,辛劳有功,自当有赏!”
皇太后也说道:“愿李侍郎再接再厉,为国家再建功劳!”
李定顿时有些面红耳赤。
这就是他不了解两宫了。
两宫刚刚听政,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做了事情,她们都会尽力表现出礼贤下士和恩遇大臣的姿态。
可李定却以为,两宫已经完全站到他这边了。
于是,被鼓励的李定,再无忌惮和畏惧。
他持芴拜道:“臣当万死,以报太皇太后、皇太后之恩!”
“臣昧死,请再言二事……”
“李侍郎但请直言!”两宫都说道。
李定于是拜道:“臣闻,福建茶盐榷法几如京东榷法,福建路转运使王子京,在履任以来,以吴居厚之法为成法,上下倍克无度!”
“愿请太皇太后、皇太后遣使明察之!”
此时此刻的李定,真的将自己视作了为民做主的包孝肃。
他的胸口,甚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微微发烫。
帷幕后的两宫,对视了一眼,然后太皇太后就道:“竟有此事?”
“李侍郎可上书直言之!”
“若果为真,老身和皇太后,定将彻查之!”
李定大受鼓舞。
就连看向那个坐在他身前的韩忠彦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居高临下了。
若是一年之内,就扳倒两位转运使。
李定觉得,御史中丞黄履就该退位让贤了。
若他入主御史台,那么三省两府还远吗?
于是,他再接再厉,持着持芴继续说道:“此外,臣还有一事,伏乞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预闻之……”
李定说着就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那颗激动的心,在胸膛中不安分的跳动着。
“李侍郎可直言!”帷幕中的太皇太后语气,略微有了些不满了。
原因是——她看到了礼部尚书韩忠彦,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这就让这位太皇太后感觉,李定作为侍郎,不尊重作为顶头上司的韩忠彦。
韩忠彦是谁?
韩琦韩忠献公的嫡长子!
韩忠献扶二帝相三帝,大行皇帝也尊重不已。
所以,特旨将其子韩忠彦在几年间一路不断拔擢到了礼部尚书。
李定居然不尊重他?
反了!
李定却茫然不知,依旧沉浸在他的高亢情绪内。
他用着颤抖的声音,持芴拜奏着:“臣闻,大行皇帝之前,曾专设汴河堤岸司、专一制造兵器局,以其不归有司,而独专于天子一人……”
“今堤岸司既当扑买……”
“臣愚以为,专一制造军器局,也当归军器监……”
“其所属工匠、作坊,各当裁撤,以省封桩之费……”
李定低着头,还想继续说什么。
他的耳朵,却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哭声。
哇!
他抬起头,看到了御座上的少主,不知道怎么的,就哭了起来。
大滴大滴的眼泪,像珍珠串一样的从眼眶里掉下来。
“呜呜呜……呜呜呜……”
李定吓得立刻弯腰,深深的将脑袋低下头:“死罪!死罪!”
他以为是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人吓到了那位小官家,心中难免摇头:“人言少主聪俊,颇具法度,如今看来,也只是人言而已……他到底是个孩子……”
就听着帷幕里的皇太后问道:“六哥……六哥,怎么了?”
他也只听着那个小官家,哭哭啼啼的站起身来。
“母后……母后……”
“父皇去年十二月,曾与儿交代过……”
“汴河堤岸司、专一制造军器局,乃是他留给儿的财产,还叮嘱儿一定好好经营,不可荒废!”
“呜呜呜……”
“父皇说,他没什么东西能留给儿和子孙的……”
“辛苦十几年,就攒下了这两个产业……”
“呜呜呜……”
“儿明明都已经将堤岸司拿出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连父皇留给儿的最后一个念想,最后一个产业也不放过?!”
“呜呜呜呜……”
“他们这是看儿和母后,孤儿寡母好欺负吗?”
“呜呜呜呜……”
“儿听石得一说过……”
“民间的那些人,就是这样欺负孤儿寡母,就是这样吃绝户的!”
“太母……”
小官家哭着,又看向了太皇太后。
“您给孙儿评评理……”
“父皇一生辛苦,就给孙儿留了两个产业……”
“父皇叮嘱孙儿,要好生经营,传给子孙……”
“他们说,堤岸司与民争利,孙儿念着圣人教诲,便将之交于有司扑买……”
“但为什么……为什么……”
“连专一制造军器局,也要夺走?!”
“它哪一点与民争利了?又何曾害民了?”
赵煦一边哭,一边眼泪大滴大滴的掉下来,如同杜鹃泣血。
帷幕内的两宫,都被赵煦哭的慌了神。
“六哥别哭,六哥不哭……母后绝不会让人把大行皇帝留给我儿的产业,随随便便夺走!”向太后立刻安慰起来。
同时她也是勃然大怒。
“李侍郎!”她起身质问:“侍郎是要让官家和本宫,都背上背弃大行皇帝遗命,败坏大行皇帝产业的罪名吗?”
群臣早在赵煦哭诉的刹那,就已经全部起身,持芴而拜,连连称罪。
殿中的内臣、女官,也全体跪下来。
殿中殿外,侍卫的御龙直门,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怒目而视着殿中的群臣。
天子哭诉两宫,有人在欺负孤儿寡母?!
这能忍?
他们甚至握紧了手中兵刃,只要两宫一声令下,就叫那妄图从天子手中夺走大行皇帝产业的乱臣贼子血溅殿堂!
李定被赵煦的哭诉和向太后的质问,吓得瑟瑟发抖。
他甚至忘记了应该怎么回答,大脑在这刹那出现了空白。
然后,他就又听到了太皇太后的怒斥:“李定,亏你还是礼部侍郎!”
“怎连这父子人伦大法,子孙相继传承的纲常都忘了?”
“你的圣贤书是怎么读的?!”
李定终于反应过来,他立刻大叫起来:“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
“臣万死!臣万死!”
他终于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
欺负孤儿寡母?
妄图败坏大行皇帝传与子孙的产业?
这两个罪名,随便一个,要是落实了,他这辈子想去岭南吃荔枝恐怕都是奢望了。
他甚至惹得天子当殿向两宫哭诉!
这个事情一旦传出去。
他的名声、形象和一切就全部毁了!完全毁了!
他立刻知道要自救。
于是他马上就持芴拜道:“臣并非有意!臣并非有意!”
“臣愚钝,安知大行皇帝竟有此安排?”
仅仅这样是不足以脱罪的。
因为人家父子交代产业,什么时候要跟你们这些外人商量了?
大行皇帝生前,一直将汴河堤岸司还有专一制造军器局,牢牢掌控在他手中。
外廷大臣别说过问了,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机构的内部事务。
特别是专一制造军器监,很多人,除了知晓大行皇帝常常会下诏命赐火器去往沿边,而这些火器大多是从专一制造军器局里出产的外,对专一制造军器局内部的一切都是一无所知。
只知道有很多工匠和很多雇工,也只知道这个机构在汴京城外,设立了多个秘密的工坊和库房,还在一些废弃的禁军兵营营地,进行一些不为人知的兵器验证。
所以,在这些事实面前,李定知道他的一切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
大行皇帝一直将堤岸司、专一制造军器局控制在自己手中,连宰相都难以过问。
这明摆着就是要传给子孙的产业啊。
伱倒好,一上来,就要夺人家父子的产业。
这不是欺负孤儿寡母是什么?
这不是要吃绝户是什么?
看吧!
天子都被你吓哭了!
你还说你不是心怀奸邪?刻意如此?
而一旦罪名坐实……
李定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
想去岭南恐怕都不可得!
大宋祖制,虽然不罪宰执,不杀待制重臣。
可你明摆着去搞别人父子的产业了。
这些祖制也就不会再保护他了。
这是谋逆,这是轻慢君父,这是败坏大行皇帝的遗业!
搞不好,都不用剥麻,直接就会对他施以士大夫的极刑:追毁出生以来文字!
开除出士大夫籍贯!
只要不是士大夫,那么,就可以处死了!
所以李定知道,他必须找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将他从这些大罪中脱身的借口。
什么借口?
李定看向那些已经对他怒目而视的殿中御前侍卫们。
那些拿着骨朵的高大武士。
他立刻大叫:“况且,臣也是一片好心!”
“官家年少,专一制造军器局,恐难掌握……”
“不如先并入军器监,待官家亲政,再行处置……”
这是他现在能给自己想的最好的借口了。
可李定不会知道。
当他这些话说出口,他也就彻底落入了赵煦为他精心设计好的陷阱之中。
“你放屁!”
御殿上的少主,忽然高声斥责。
李定抬起头,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用手指指向自己。
“你胡说八道!”
“父皇早就安排好了!”
“父皇有旨意!”
“我未成年之前,专一制造军器局,当托付大臣!”
“父皇也给我选好了大臣!”
“故龙图阁学士,责授筠州团练副使臣沈括,当起复为提举专一制造军器局、弥英阁讲书!”
顿时满殿震惊。
群臣全部抬头。
在殿侍卫纷纷侧目。
哪怕两宫也都吃了一惊。
沈括沈存中?
大行皇帝居然有这样的安排?
向太后更是问道:“六哥,大行皇帝当初可和六哥说了,为何要这样安排?”
赵煦回头,看向帷幕中的太母、母后,假意想了想,然后答道:“父皇当初叮嘱儿臣……”
“责授沈括,乃是欲要磨砺其锋芒,将其棱角磨掉……然后再由儿起复,充任专一制造军器局……”
“这是汉文帝之所以将周亚夫留给汉景帝的原因……”
“也是使功不如使过的道理!”
赵煦的回答一出,满殿上下的所有人都再无疑问。
因为这确实是大行皇帝的行事逻辑和为政风格。
也只有成熟的成年君王,才能做出的决定。
况且,官家才八岁!
他去那里知道什么沈括?
不是大行皇帝叮嘱安排,不是大行皇帝交代,他又去那里知道这些事情?
使功不如使过,
汉文帝将周亚夫留给汉景帝。
这两句话一出,更是实锤了!
李定如丧妣考,瘫坐在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责贬岭南,对他来说,恐怕都已经是祖坟冒青烟的结果。
搞不好,今天就要下狱。
现在的他,恨不得给自己抽几巴掌。
怎么就那么嘴贱呢?
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巴?
提什么不好,去提专一制造军器局。
现在捅马蜂窝了吧!
他摘下自己的幞头,微微颤颤的跪下去。
“罪臣死罪!”
“还请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看在臣愚钝无知,不过胡言乱语,乃因神昏智乱的原因,才说了那些混账话,恕臣死罪!”
这一刻他想起了当年的乌台诗案。
作为乌台诗案的主审官员之一,李定很清楚只要涉及到皇权安稳和皇家自己的颜面。
那么,别说他明目张胆的干涉了人家父子的事情。
就算没有,哪怕是怀疑、哪怕是揣测,也是可以当成罪名的。
就像苏轼写的那些诗。
不就是被他拿着阳燧,一个字一个字的挑毛病吗?
……
赵煦看着已经瘫坐在地上的李定。
他嘴角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
此刻,他感觉这个殿堂就是鱼护。
李定就是那条被他钓上来的大鱼!
此刻,赵煦有种冲动。
恨不得自己手里有个手机,然后开直播给别人看:兄弟们,看!上货了啊!好大一条鱼呢!
注:续资治通鉴长篇,354卷记载,诏户部侍郎李定调查堤岸司,很快罢废之,然后没多久,就有一条记录:专一制造军器局至是归于有司。
应该就是李定出的手了。
神宗时代,堤岸司和专一制造军器局是直属皇帝的机构,尤其是专一制造军器局,外人对其知之甚少,但史书记录了神宗时代每逢大战,神宗都会下赐火器给前线使用。姑且将之定为一个专门生产制造火器的皇帝直属机构吧。
注2:李定应该是户部侍郎,我写错了,将错就错,就当他是吴居厚一案立了功,从户部升任礼部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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