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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二年五月癸亥(十二)。
蒲宗孟正式履任右相职权,赵煦旋即就给蒲宗孟分配了一个任务——与开封府一起推行在开封府府界内免除过税的政策。
并要求,在年内将这个事情落实到开封府府界内的全部十七个县三十一个镇中。
蒲宗孟领了旨意,不敢怠慢,连忙唤来刚刚上任,与他还在磨合期的何执中,与之嘱托道:“何都郎(尚书省右司郎中雅称,相对应的左司郎中的雅称是都司),且持本相堂贴,去开封府请蔡府尹来都堂会商!”
“诺!”何执中躬身领命,接过了蒲宗孟写的堂帖,便到了开封府府衙,将右相堂帖呈递到了蔡京面前。
蔡京当然不敢怠慢,接了堂帖,便将衙中公事,委托给他的副手,四月份从秘书少监改任为开封府推官的张商英。
他本人则在元随们的簇拥下,跟着何执中,浩浩荡荡前往都堂。
从东华门入了宫,来到都堂,蒲宗孟已带着人,迎了出来。
“下官蔡京,拜见右揆!”蔡京远远的看到蒲宗孟的身影,便立刻上前,拱手长拜。
蒲宗孟微笑着迎上来,扶起蔡京,道:“元长不必多礼!”
“且与吾入内相谈!”
便带着蔡京,进了右相令厅,将之请到令厅后的雅室中。
“元长且常常吾从亳州带来的茶……”蒲宗孟微笑着命人奉来已经煮好的茶汤。
蔡京拜谢之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就赞道:“好茶!”
他放下茶盏,看向蒲宗孟。
同时,也观察着这间雅室中的布局与装饰。
果然和传说一般!
这蒲传正把这个雅素的令厅,变成了乡下土财主炫耀的奢靡之地。
难怪,士林都在吐槽——右相,乃是次相,国家宰衡,就算不能选一位清正君子,也该用一位治世良臣吧?
怎么选来选去,就选了这么一个丢人的货?
蔡京见着眼前景象,也是难免在心中吐槽。
不过,他养气功夫很好,在面上依然维持着温和的笑容。
“右揆初履政事就以堂帖传召下官,未知可有吩咐?”蔡京不动声色的拱手问道。
蒲宗孟嗯了一声,面朝保慈宫方向拱手,道:“奉圣旨……”
蔡京赶忙起身,也面朝保慈宫方向躬身,表示服从。
“德音曰:请蒲相公会同开封府,议定开封府府界内十七县三十一镇中,废除【过税】一事,限期年内完成!”
蔡京听完,对着保慈宫方向拜道:“权知开封府臣京,谨遵德音教诲!”
接着,他才起身,看向蒲宗孟,沉吟片刻后,蔡京首先给出了自己对刚刚听到的德音指示的态度:“主上宽仁,怜悯良善,恶胥吏之不法,又下德音,推恩开封府,命我等议废过税,实乃千古德政!”
蒲宗孟点头道:“然也!”
“吾前在亳州,已知胥吏之恶,犹在盗匪之上!”
“亳州治下,诸镇、市中税吏猖狂,视法度于无物,使过往行商,怨声载道!”
“吾早欲除此沉珂,奈何人微言轻,今主上推仁布德,天下幸甚!苍生幸甚!”
尽管,他在亳州的时候,主抓的就是两个事情。
一个是抓盗匪,另一个就是抓税收。
而,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从过往商贾身上收税更快的呢?
所以,亳州境内,几乎是县县有卡,卡里还有城门税。
哪怕是一只雁从亳州飞过去,他都恨不得揪下来拔根毛当税钱。
但是呢……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从前,先帝在位,不管其他,只问州郡的赋税上缴额度。
只要你能帮他搞到钱,那么一切好商量。
于是吴居厚在京东路,敲骨吸髓。
骞周辅父子在江西路,把韭菜根都快刨断了。
王子京在福建,对前辈们的壮举,也是有样学样,然后超级加倍。
好好的一个泉州,被他搞到民生凋敝!
按照蔡确的说法是——流毒至今,良善迄今不敢经商!
其他什么梓州路的李综、成都府路的韩宗道啊……
都是些小卡拉米,上不得台面。
所以,类似蒲宗孟这样的人在地方上,当然也会很关注赋税。
他们都给自己定了KPI。
每年都必须比上一年,征收到更多的税赋。
以便能通过,亮眼的赋税成绩单,赢得圣眷。
然而……
今时,已不同往日。
当今天子,在召见他的时候,已经明确的对他表明了,其对于州郡频繁设卡收税,影响营商环境,盘剥【良善】的厌恶。
更称赞了章子厚在广西废驰商税的行为。
对蒲宗孟这样一切唯上的政治生物来说,既然天子恶商税。
那他在上任的第一天,就会毫不犹豫的扛起反商税的大旗,为天下州郡,那些饱受胥吏盘剥、欺压的【良善臣民】代言、发声。
他将化为正义的使者,以大无畏精神,毅然进入改革的深水区。
蔡京听着蒲宗孟的话,再看着他的神态。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这个蒲传正……实在是太过谄媚了!”
你都拜相了,怎么还和我一样,对天子这般谄媚?
你的宰相尊严呢?
不过,在表面上,蔡京的姿态却是非常的恭顺。
等蒲宗孟说完,他当即就道:“右揆心怀万民,下官钦佩不已,愿从右揆,行此德政!”
蒲宗孟呵呵的笑了笑,然后他就和蔡京道:“元长久为开封府尹,定知开封府内外情弊,愿请元长,为吾筹谋……”
“在这开封府府界之内,废过税,几月能成?”
说着,他就盯着蔡京的眼睛。
虽然脸上还是带着微笑,但眼中的神态,却是在给蔡京施加压力。
是的!
天子旨意上说是年内要落实下去。
看上去,他似乎还有很多时间。
但天子说年内落实,你就真的规划在今年内落实啊?
都不是第一天出来当官的。
大家都很清楚的。
你要是真的按照天子给的期限去规划,到最后,肯定会各种各样的人或者事给掣肘下来。
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一事无成!
再说了……
要是不能提前完成天子布置的任务。
那他这个右相的能力与手腕,如何显示出来?
所以啊!
必须加码!
天子说年内,他就得逼着蔡京在他这里立下一个军令状。
必须提前完成天子的任务!
蔡京咽了咽口水,他看着蒲宗孟,他很清楚,这就是蒲宗孟的做事风格!
当年其在朝时,与吕嘉问、吕惠卿等人,共同组成了新党内部的激进派。
这些人擅长的就是层层加码,对下面的人极限施压,迫使下面的人,不得不想方设法的超额超量完成任务目标。
他们的政绩,也大都是这么来的。
只是……
当今天子,可不喜欢这样做事。
他更喜欢,稳扎稳打。
无论在用兵上,还是在内政上,都是如此。
蔡京曾在御前,听天子教训过,天子也嘱托过他在开封府要【结硬寨,打呆仗】。
不要莽,不要急。
一次磨不掉就多来几次。
滴水穿石,再难对付的人,也能被击穿!
像是开封府吏员公考,就是在天子的这种要求下,缓缓推进,逐步蚕食的。
花了两年时间,才汰换掉了开封府治下数千胥吏中的大约一半。
但效果却是极好!
特别是这汴京城里的很多胥吏,几乎就是在无声无息之中,就被人取代了。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大势已去,根本无力对抗开封府的政策。
所以……
蔡京知道,蒲宗孟迟早要在这个事情栽跟头。
但他才不会提醒蒲宗孟呢!
便拱手道:“回禀右揆,此事干系甚大,下官急切之间,尚无谋略……“
“且容下官几日时间,待下官有了想法,再上禀右揆计议……如何?”
蒲宗孟听着,脸色顿时就变了:“元长缘何这般瞻前顾后?”
“难不成,元长对开封府治下诸县镇的官员,缺乏掌控?”
这看似是在质疑蔡京在开封府的威信,实则是在委婉的警告他。
蔡京拱手道:“请右揆恕罪!”
“兹事体大,又涉及官家圣德,下官不得不谨慎从事!”
“不然……若有行差踏错,累及圣名,下官纵万死怕也难偿其过!”
蒲宗孟抿起嘴唇来,他看着蔡京,良久之后才问道:“元长需要几日?”
“且容下官三日时间!”
“善!”蒲宗孟道:“三日后,本相在这都堂,等元长的好消息!”
等送走蔡京。
蒲宗孟就皱起眉头来。
因为他嗅到了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蔡京这个人,他当年在朝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
彼时,这个年轻人在他面前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几乎是指哪打哪,而且无比体贴,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让人很舒服。
而今天的蔡京,却不同于当年。
是他尾巴翘起来了?
得志就猖狂?
不对!
蒲宗孟知道的,蔡京是当今天子的心腹。
其能久任开封府至今就足以证明,蔡京在君前所得到的信任与圣眷。
而这个事情,是天子亲自交代下来的任务。
蔡京就算再怎么猖狂,也绝不敢拖延。
所以……
到底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
蔡京出了都堂,就摇了摇头。
“蒲相公,还是与当年一般啊!”
但是,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了。
当今天子的执政风格,与先帝是截然不同的。
先帝只要结果!
而当今,不仅仅要结果,还要求下面的人,把事情办好,办妥当。
而且,他更在乎制度的建设。
只要长远有利,他就不在乎短期内多花钱多花时间。
所以啊……
蔡京眼珠子一转,就跑到了内东门下,递了劄子,请求陛见。
事实上,在蒲宗孟那边,听了旨意后,蔡京就已经有了些想法。
但是……
他蔡京蔡元长,又不是蒲宗孟的爹。
凭什么将自己的良策,无偿献给对方?
就算要说,那也得先上禀天子。
在天子那边挂了名,让天子知道,这个事情是多亏了他蔡京才能做得这么好的!
……
蔡京的劄子,送到赵煦面前时。
赵煦正在临摹字帖。
他一看蔡京劄子,就笑起来:“这个蔡元长……真不愧是六贼之首!”
太滑了!
“将开封府,带到福宁殿后的御花园去……”赵煦对着冯景吩咐。
“诺!”冯景领命下去。
赵煦则来到了自己的新寝宫中,开始在文熏娘的服侍下,沐浴更衣。
现在是盛夏季节,哪怕皇宫中有着冰鉴这种【古法空调】来调解气温。
但在室内,也依旧很热。
沐浴之后,换上干净的常服,赵煦便带着人回到了福宁殿,来到了御花园中。
蔡京已在这里候着了。
见到赵煦的仪仗,他远远的跪伏于地。
等赵煦到了近前,便拜道:“权知开封府臣京躬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赵煦颔首,问道:“蔡爱卿上劄求见朕,可是有事?”
“回禀陛下,臣方受右相蒲公堂帖,传召都堂议事……蒲公向臣传达了陛下德音教诲……”
“因涉陛下圣名清声,臣不敢怠慢……故冒死上劄乞见,伏听圣训!”
赵煦听着蔡京的话,嘴角微微翘起来。
看看人家,多懂事!
果然不愧是赵佶时代的六贼之首,时刻都牢记着请示。
不过,蒲宗孟是赵煦任命的右相。
所以,他需要维护蒲宗孟的威信与权威。
于是赵煦正色的对蔡京道:“此事,朕已全权交托于蒲相公!”
“在此事之上,卿当以蒲相公为尊!”
蔡京顿首拜道:“诺!”
“臣谨遵德音!”
然后他抬起头:“只是……臣忧心,蒲相公未有开封府任职的履历……于开封府县镇诸事,并不熟悉……”
“若相公未能审明开封府诸县镇内情,便贸然以堂帖施政……”
“臣恐……”
赵煦听懂了,问道:“蒲相公给卿定了什么期限?”
层层加码,这是熙宁变法后大宋政治的特点。
吴居厚、王子京、骞周辅父子,都是此中高手。
上面说限期一年完成某事,他们反手给下面要求限期八个月,下面的人回去后,再反手限期下面的人六个月完成……
最后,到了执行层面的时候,可能已经被极限压缩到三个月了。
然后,无可奈何的基层,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就只能选择最简单有效的办法——无视基本情况,无视客观现实的一刀切!
京东路的保马保甲法、江西路的榷盐法、福建路的榷盐和榷酒,都是被他们这么玩坏的。
这和之前,嘉佑、治平时代的那种上上下下一团和气,大家一起因循守旧,照着规矩,慢悠悠的干活是截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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