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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汲乘着的船,缓缓行驶在其中,平缓的河水,在脚下流动着,两岸都是高耸且坚固的堤坝。
抬头远望,一个恢弘的堤岸码头,出现在视线中。
码头上,数不清的工人,密密麻麻,好似蚂蚁一样在那堆垛场中来来往往。
两具巨大的木制结构的庞然大物,立在堤岸上。
庞大的漕船,靠在码头一角。
从那木制结构的巨物上,伸出一条类似横梁般的物体,其上悬着粗壮的绳索。
一包又一包的货物,被其吊起来,从漕船中吊起,然后转运到码头的一角。
“官人,那就是龙门吊……”杨汲身边,李二虎轻声说着:“听说是当今官家身边的大貂铛宋昭宣,在元丰八年,在河北救灾时发明的……”
杨汲微微颔首。
他视线偏转,看向码头上。
那里同样有着一个让他看不懂的东西。
一条木制的的长长的怪模怪样的东西,从码头延伸出去。
在其上面,有着好几个长方形的箱体连接在一起。
码头上的力夫,正在将一件件货物,装载在那些车厢里。
在车厢前,有着好几匹马。
“那又是何物?”杨汲问道。
“轨道马车!”李二虎顺着杨汲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轨道,就解释道:“此乃去年,当今天子命专一制造军器局的沈提举所发明之物!”
“如今,已是京城内外,诸堆垛场以及诸工坊中最重要的运输手段!”
“京中太平车,因此减少了大半!”
说到这里,李二虎就唏嘘起来。
过去,汴京城的主要物流,是依赖笨重、危险的太平车。
太平车在京中横冲直撞,经常阻碍交通,几乎每隔一两天都会出现行人被太平车撞死、撞伤的事情。
所以,汴京人见到太平车就害怕。
生怕这些载重数千斤甚至上万斤的庞然大物失控。
但,自从轨道运输出现后,这些事情就很少了。
因为,城内城外的商贾,越来越的开始用轨道马车来运货。
比起到处跑的太平车,固定在一条木制的轨道上运行的轨道车,对行人的危险性大大降低。
如今一个月也出不了几起因轨道马车致死、致伤的案子。
杨汲听着,眼中神采奕奕。
说话间,船就已经靠岸。
堤岸司的官吏,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个拿着算盘,带着账册的青衣男子。
李二虎见状,赶紧和杨汲告罪一声,迎上前去。
那青衣男子,登上船,巡视一圈,然后就拿着算盘开始噼里啪啦的打起来,其动作无比熟练。
杨汲看着,眼前的一切,无比陌生,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带着自己的元随们,挑着行礼,登上了码头。
只是在离开前,他命一个随从去知会了一下李二虎——若其想将昨日,在襄邑、陈留两县,被官府差役们敲诈勒索的事情,上告官府,他愿意给其作证、说明。
不过,很快随从就回来报告,说李二虎婉拒了他的好意。
杨汲也没放在心上。
毕竟,民不与官斗!
尤其是像李二虎这种需要到处行商的商贾,最忌讳得罪官府。
而且,他们还有个特点——越是基层的官府,他们就越害怕。
所以,杨汲也没说什么,就带着人离开了这个堆垛场。
出了堆垛场,汴京城的喧哗就已扑面而来。
只走了两步,杨汲便听到了,他在应天府和江宁府一再听人提起过的‘汴京报童’的叫卖声。
“卖报!卖报!”
“今日份的《汴京新报》喽!”
“交趾进奉使黎钟等被责,本报评论员胡飞盘对此点评:区区小臣,妄图挑拨离间,破坏圣朝天子与交趾郡王君臣之谊,实在可杀!幸得天子圣哲,洞察情弊,知其伪诈,天下幸甚!”
杨汲顿时被吸引了过去,他循声望去,便见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带着两个八九岁模样的孩子,他们手里捧着一撂厚厚的小报,身上背着一个装钱的褡裢。
他们的脸,很干净,眼神也很清澈,身上的衣服更是干干净净。
杨汲见着,轻声道:“这就是汴京城,绝对不能伤害之人了……”
他在江宁和应天府,都听过,汴京报童的传说。
传说中,这些报童走街串巷,身上的褡裢里,总是装着几百到上千的铜钱。
然而无论是汴京的泼皮无赖,还是那些趾高气昂的衙内二代,都没有人敢抢掠、伤害他们。
因为,伤害他们的代价,是一般人所无法承受的!
上一个伤害他们的人叫吴安持!
而吴安持,迄今都被关在太学!
责授诏书中那一句:自弃圣人仁恕之教,不恤百姓疾苦,直接将之钉在了耻辱柱上,为天下人所唾弃。
而其起源,只是吴安持打了一个报童。
尽管有些人认为,那或许只是借口,不过是宫中在借题发挥。
但,哪怕在江宁府,衙内们若是要上京,其长辈也会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为难报童!
天威难测!
万一呢?
故此,这些报童成为了这座帝京中的‘无敌之人’,在地方上衍生出了许多传说与故事。
想着这些,杨汲就露出笑容来,他走上前去,从身上摸出五个制钱,对那三个报童前说道:“给我来一份!”
“好勒!”年纪大的报童,熟练的接过铜钱,丢进褡裢里,一个八岁模样的报童,立刻将几张小报递给了杨汲,奶声奶气的说道:“客官今日买我家的汴京新报,可是买的呢!”
“今日小报,除了朝报、衙报外,还有最新的《三国演义》连载和我们《汴京新报》最新推出的一个话本故事,唤作《西游释厄传》,讲那大唐高僧玄奘西求真经的故事!”
“所以,今日的小报,比往常要多!”
“哦!”杨汲接过小报,笑了起来:“这样吗?那就多谢了!”
买了小报,杨汲拿着它们,带着随从们,就近找了家孙家烧朱铺——他在应天府已听说过这家据说在口味上不逊色于大相国寺的烧朱铺的烧肉店的名声。
便慕名点了孙家烧朱铺的招牌菜,又给随从们点了酒肉。
他这才拿着小报,坐到这烧朱铺靠窗的一个位子,慢慢的看起来。
“有趣……有趣……”这一看,杨汲的眉头就飞扬了起来。
实在是这《汴京新报》果然和传说中一般。
其用词直白,从不堆砌词汇,只用普罗大众,特别是闲汉们能听懂的话讲述、介绍朝廷或者宫中的事情。
而那叫‘胡飞盘’的所谓评论员所写的所谓评论员文章,更是这小报上最好玩的。
因为,人家可以肆无忌惮的对外交上的事情,发表他的‘高见’。
须知,这可是很多朝臣,也未必敢随便发言的事情。
而其对交趾的轻蔑与忽视态度,在文字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正好,在杨汲的位子不远处的食客,也在议论着今日的汴京新报上的内容。
“哪怕是交趾郡王,也不能破坏交趾与大宋的君臣之谊!”
“这胡飞盘,总算又开始说人话了!”
“就凭这句话,当满饮此杯!”
杨汲循声看去,看到了几个穿着粗麻衣的汉子,正围着一盘烧肉,就着酒,聊着天。
“胡飞盘?总算说人话?”杨汲咀嚼着那些汉子嘴里的内容:“也就是说,这汴京新报有一段时间说的话,不怎么叫人喜欢了……”
这是很关键的东西。
因为,哪怕在江宁府,也有人知道《汴京新报》的态度,或许就是宫中的态度。
所以,看报是在京官员的必修课。
传说,御史台的乌鸦们,更是每天都会看《汴京新报》,以便从中找到终南捷径。
继续翻动着手中小报,在二版的角落里,杨汲看到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报道——县、镇胥吏或不服开封府。
再看内容,虽然只有几十个字,用的也都是、大概、听说一类的形容词。
但其中报道的,却是杨汲昨日的路上所见到的事实——下面的胥吏们,正在想方设法的重新设卡,盘剥过往商贾。
“所以……”杨汲夹起一块烧肉,放进嘴里:“宫中的少主,也知道了?”
他想着昨日,在汴河上的见闻。
先是襄邑的官吏,借口检查货物,严查违禁,将小小的货船,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
最后,李二虎只能和船老大一起凑了五贯钱打发掉。
下午到陈留境内的时候,就又遇到了打着‘征收水闸修葺钱’的官差。
又被他们拿走了五贯钱!
这些钱,不多不少,差不多就是过去过税的额度。
下面的人,确实在针对开封府,他们是故意的。
但,为何这汴京新报,要用听说、据说、传闻这样的形容词?
杨汲神采连连。
他的政治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或许藏着机会。
只要把握住,或许就能在面圣前,在天子面前留下一个得力的形象!
而这机会,稍纵即逝!
因为,只有第一批看出了宫中心思,并正好挠到宫中痒痒处的人,才会被宫中注意到。
等所有人都发现了……
那就只是跟风!
跟风的人,不可能有功劳!
所以,得赌!
“正好,吾今日要去吏部报道,还须向天子呈递一封劄子,说明在黄州这两年的情况……”
“这就是机会!”
杨汲想着,自己这一路上听说的种种消息。
也看着小报上那豆腐块的内容。
“赌了!”他轻声说道:“富贵险中求!”
他是第一代官员。
在他之前,他家族里就没有出过当官的。
甚至连进士都没有过!
他在选人阶级,沉浮了许多年。
从判司薄尉开始,他一路艰辛,才有了今日的官职。
拜宝文阁待制、朝散大夫,最高曾做到了刑部侍郎兼大理寺卿的位子上。
如今回朝,再任都水监,杨汲当然不想在都水监上致仕。
他也有着远大理想!
也曾梦想着,摸一摸那把清凉伞!
尤其是,当今天子公开曾在先帝前立誓,不杀待制、不罪宰执后。
他对那把清凉伞的渴望就更高了。
……
吕公著看着今日的汴京新报。
他的眼睛眯起来。
“刑和叔真的去了鸿胪寺,训斥了交趾进奉使?”他问着自己面前的李常。
“嗯!”李常点头:“昨日刑和叔面圣后,就到了鸿胪寺,严厉训斥了交趾进奉使,据说话说的很难听,交趾人都被骂哭了!”
“哦……”吕公著点点头。
他从拜相以来,就从不关心广西、熙河方面的事情。
他知道,这两个地方碰不得。
没办法,都是卧虎藏龙啊!
高家、向家人扎堆了!
听说,连崔家、任家也有人跟着跑了过去。
高家、向家,是两宫的家里人。
崔家、任家,则是皇太妃家里的人。
他吕公著谁都得罪不起!
只能远远躲着。
好在,这些在过去,从来只会惹祸添乱的外戚,如今似乎开始干正事了。
至少,他们没有惹出乱子来。
吕公著见此,索性也就不管了。
如今,他就更不会管了!
他可是亲眼见证了,当初好友司马光,在开罪了高家、向家后,是怎么被高家、向家的命妇们,日夜围攻的。
可怜司马光,明明先帝曾有旨意,点了他的名,要拜他为相,天子对其也颇为亲爱。
奈何,两宫身边,日夜都有人在说他的坏话。
所以,其到死也只是执政。
死后才勉强追赠了一个宰相的荣誉头衔——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吕公著可不愿意自己落得和司马光一样的下场。
故此,吕公著只是问了一句,就不再关心,而是看向角落里,那豆腐块的报道。
“开封府对府界内的乱象是怎么看的?”吕公著问道。
李常摇头:“蔡元长近来一直在忙着举行公考招录……”
“其对州县报上来的案子,都是推给开封府判官张天觉(张商英)……”
“张天觉?”吕公著疑惑了一下:“可是张次公(张唐英)之弟?”
“嗯!”
吕公著听着,唏嘘了一声。
张商英他不熟,但张唐英却是他的知己好友。
治平年间,张唐英和他,曾一起谈古论今,抵足而眠,互相引为知己。
奈何天妒奇才!
张唐英早亡,不然如今朝中宰执,定有他的位子。
“那张天觉对这些事情有什么态度?”吕公著问道。
李常摇头:“不知……”
“听说只是发了官牒子,叫州县自查自纠……”
吕公著听着,眉头紧皱起来。
官牒子,是大宋官府的一种非正式的命令文书。
这种文书,一般是写在纸上,交给吏员们去办理的事情。
通常来说,其效用,远低于其他正式公文。
何况,这官牒子还只是要求地方自查自纠。
这大宋的自查自纠,不就等于告诉下面的人,可以包庇吗?
“蔡元长就不管?”
李常点头。
吕公著感觉自己看不懂了。
蔡京是什么人,他很清楚。
那就是头为了政绩,可以不择手段的恶狼。
现在,这头恶狼,却眼睁睁的看着下面的人,将他的政策和法令,视为无物。
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哪来的胆子?
吕公著看着汴京新报上的那个小小豆腐块上的文字,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的,宫里面现在连汴京城各厢的物价,都在实时追踪,怎么可能不知道地方上发生的事情?
而蔡京这个官迷,在明知道,宫里面已经知道了的情况下,依旧选择无视。
这个事情,从里都外,都透着古怪。
“恩相……”李常也察觉到了些什么,问道:“要不要派人弹劾一下?”
吕公著想了想,摇头道:“不必管他!”
“吾与汝,先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诸抵当所的买扑,就在这几日了!不能让外物来扰乱!”
抵当所买扑,本来在四月份就该完成的。
但吕公著却硬生生拖到了今天!
因为他舍不得!
不当家,哪知柴米贵?
他现在是左相,每天睁开眼睛,都有无数人在和他伸手要钱。
而抵当所在吞并了质库后,带来的利润,让他这个左相难以自拔。
然而,拖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再拖下去,那些外戚和勋贵,就要去告御状了!
既拖不下去,吕公著就只能宣布,正式接受各方买扑。
但,他可不打算便宜的将抵当所买扑出去。
想买扑下一个抵当所?
就得拿出足够的钱来!
但这必然与那些外戚勋贵,再次发生矛盾。
吕公著不打算退让。
因为,买扑的钱,关乎着他的很多计划,也关乎着他的政绩。
故此,在这样的时刻,吕公著是不愿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去掺和其他事情的。
李常自也明白,便拱手道:“诺!”
……
赵煦坐在保慈宫的后花园里,看着文熏娘与孟卿卿、狄蔷三女,在这后花园中放着风筝的身影。
“大家……”
“礼部送到了交趾进奉使等的谢罪书……”
赵煦扭头,看向走到他身前的冯景。
“交趾人低头服软了?”
“可不……”冯景笑着道:“昨日,刑学士狠狠的训斥了他们一番,使他们终于知晓了,如何侍奉大家,又该如何尊奉大宋……”
赵煦听着,伸手道:“且将交趾人的谢罪书拿来,我看看……”
“诺!”
于是,将交趾进奉使的谢罪书,呈递到赵煦面前。
赵煦拿起来,扫了一遍,就闭上眼睛。
他想了一会,对冯景吩咐:“冯景,马上找人南下,去交州,传朕的旨意给吕嘉问、高遵惠,叫他们去提醒李太德……”
“不要独自去见李乾德……”
“让其无论去哪里,随时都带一支精干的兵马!”
宇文泰和高澄,都是一时大意忘了闪的典型。
赵煦可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扶持起来的走狗,被人给单杀在宫中甚至是床榻上。
若其就这么挂了,再想扶持一个这么听话的买办,那就难喽!
冯景听着楞了一下:“大家的意思是……”
“有备无患嘛!”赵煦说道:“李乾德告状行不通,是可能掀桌子的!”
“总得防备一二!”
赵煦可是听说了,那交趾的李乾德,是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国君。
这种人是很容易走极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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