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蒂

　　第三章

　　这是个充满魔力的夜晚。一轮硕大的明月高悬在沙漠夜空中，光晕朦胧，焕发着杏仁和小麦般的光辉。几缕残云飘过，留下壮阔而寂寥的夜空闪着蓝灰色的光芒，仿佛巨鲸的腹部。远处，月光轻轻拍打着沙丘。幽秘的山谷里，金色光辉穿透悬崖的轮廓，洒在谷底的沙岩上。
　　深峻的峡谷边上，一块岩石凸起，将四周罩在一片深墨色的黑暗中。这块阴影里燃着一小堆火，火焰殷红微弱，射不出什么光线。一缕残烟从火堆中升起，飘散在冷冽的夜空中。
　　月光边，一个人影盘着腿坐在火堆旁。那是个男人，肌肉结实、头顶光秃、皮肤油亮。他的耳朵上垂着一只沉沉的金耳环，空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突然动了一下，从腰际的一个小包里掏出一只塞着金属瓶塞的酒瓶。他拔下瓶塞，仰头就是一口，动作尽管有些迟滞，却仍旧有如沙漠之狮一般从容自在、充满野性。他将酒瓶扔在一旁，紧紧盯着眼前的火焰。
　　一会儿之后，一股奇怪的幽香伴着悠远的齐特琴声从峡谷那一头传来。男人的头点了点，垂了下去。现在，他双眼酸涩，就这么坐着睡着了。音乐的声响愈来愈大，仿佛来自地心。
　　暗影里，一个人越过火焰，越过沉睡的男人，来到山谷中央月光照亮之处。乐声悠扬，月光霎时更加灿烂，仿佛在向她的美貌致敬。这是个年轻女奴，美艳照人，却穷得全身上下的衣物都破旧不堪。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随着脚步摇摆，脸庞如瓷器般苍白光滑，一双大眼睛里缀着泪珠。刚开始，她还有点犹豫不决，但转眼汹涌的情感奔流而出，她舞了起来。她的身体飞快下沉、旋转，破烂的衣摆怎么也跟不上她的速度。纤瘦的臂膀在空中交织，让人目眩神迷，口中也喃喃念着充满寂寥和渴望的奇异曲调。
　　女孩停下舞步。她傲慢而绝望地仰起头，凝视着漆黑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乐声淡去，四下一片寂静。
　　然后，一个遥远的声音出现，仿佛乘风而来：「阿玛丽丽丝……」
　　女孩吓了一跳，四处张望着。除了岩石、天空和琥珀色的月亮之外，什么也没有。她幽幽叹了口气。
　　「我的阿玛丽丽丝……」
　　她颤抖着嘶哑的声音回答：「柏迪拉克大人？是你吗？」
　　「是我。」
　　「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呢？」
　　「我躲在月亮后面，我的阿玛丽丽丝，我怕你的美貌会灼烧我的灵髓。用那块默默躺在你胸前的薄纱遮住你的脸，这样我才敢靠近。」
　　「噢，柏迪拉克，乐意之至！」女孩照着他的话做。黑暗中，有人低声称许，还有人在咳嗽。
　　「亲爱的阿玛丽丽丝！站开一些！我要下凡了。」
　　女孩喘着气，靠在近旁一颗岩石上。她骄傲地引颈企盼着。雷声大作，连死者也差点从沉睡中惊醒。女孩张着嘴，望向天空。一个人影迈着庄严的步伐从天而降，赤裸的上身套着件银色背心，长长的斗篷迎风翻飞，裤管宽松，脚上那双鞋尖跷起的便鞋甚是优雅，镶着宝石的腰带后面插着一把引人注目的弯刀。他仰着头，深黑的双眼闪着晶光，鹰钩鼻下的下巴凸得老远，就这么从天而降。他头边上还长着一对骨白的弯角。
　　他轻轻降落在靠着岩石的女孩身旁，风度翩翩，露出灿烂笑容。台下女性微微的叹息声此起彼落。
　　「怎么了，阿玛丽丽丝，你说不出话来了吗？你这么快就忘了你挚爱的巨灵的面容了吗？」
　　「不，柏迪拉克，就算过了七十年，而不是七年，我也忘不了你头上任何一根油亮的头发。但我的舌头却打结了，心因为担忧而跳个不停，害怕魔法师突然醒来，把我们两个都抓走！他会再用链条铐住我纤弱雪白的双腿，把你尘封在他的酒瓶里。」
　　巨灵听她这么说，爆出一阵大笑。「魔法师已经睡着了。我的魔力已经超越了他，而且将永远在他之上。但是，夜色渐深，破晓时，我就得和我的火灵兄弟一起乘风而去。到我的怀抱里来，我亲爱的。在我还有人形的短促时光里，让月亮见证我俩的爱，让我们的爱挑战族人的仇恨，直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为止。」
　　「噢，柏迪拉克！」
　　「噢，阿玛丽丽丝，我的阿拉伯天鹅！」
　　巨灵跨步向前，一把将女奴抱进怀里。此时，凯蒂的屁股实在痛得受不了。她在位置上动了动。
　　巨灵和女孩两人开始一段复杂的舞蹈，衣袖翻飞、肢体舞动，看得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观众席里传来零星的掌声。管弦乐团又卯足了劲，奋力演奏。凯蒂像猫一样打了个呵欠，身体滑了下去，伸手揉了搡眼睛。她伸手摸了摸纸袋，倒出仅剩的那一点咸花生，一把送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
　　出任务前那种紧张的情绪再次袭来，如同一把锐利的刀插在她的肋上。这很正常，她早知道会这样。此外，呆坐着看完这场仿佛永无止境的戏也让她觉得无聊。没错，就和安妮说的一样，这能够提供绝佳的不在场证明，但凯蒂还是宁愿在街上不断移动，躲避巡逻来处理她紧张的情绪，也不愿忍受这种糟糕透顶的无聊玩意。
　　舞台上，阿玛丽丽丝这个先前在奇斯维克修道院当修女的女奴正引吭高歌（又来了），表示她对怀中巨灵爱人的激昂情感永无休止。她的高音唱得激昂无比，连拍迪拉克额前的头发也随之震颤，一对耳环也转个不停。凯蒂整个人缩了起来，目光沿着朦胧的轮廓往前，瞥见了佛瑞德和史丹力两人的形影。他们两个人都看得十分入戏，目光紧紧黏在舞台上。她不屑地噘起了嘴唇。他们想必相当欣赏阿玛丽丽丝吧。
　　只要他们随时保持警觉就好。
　　凯蒂的目光飘到她身旁那一汪漆黑，那个皮制的袋子就在她脚边。她的肚子突然一阵抽搐，她闭上眼，直觉摸了摸外套，摸到了坚硬的刀才感到安心。放轻松……一切都会没事的。
　　难道中场休息时间永远都不会来吗？她抬起头，扫视着阴暗的观众席，魔法师专属的包厢高悬在舞台两旁，包厢上不但满是金质的装饰浮雕，还有用来把普通人阻绝在视线之外的厚重红色帷幔。不过，市里所有的魔法师早在几年前就全都看过了这的戏，许久之后，才轮到爱看洒狗血的民众一饱眼福。今天，帷幔拉了起来，包厢里没有半个人。
　　凯蒂瞄了一眼手腕，黑暗中看不见确切的时间。中场休息时间之前，肯定还有许多凄恻的别离、残酷的掠夺以及欢愉的重逢场面要忍受。每一分钟，台下的观众都会爱不释手。夜复一夜、年复一年，这些人像羊群般涌入。所有伦敦居民肯定都已经看过了《阿拉伯天鹅》，还有很多人看了不止一次。然而，仍旧有许多巴士从乡间缓缓驶入伦敦，带来新的客户，他们仰望所有破败的辉煌，赞叹不已。
　　「亲爱的！别出声！」凯蒂满意地点了点头。干得好，柏迪拉克。她的咏叹调才唱了一半，就被他打断了。
　　「怎么了？你察觉到什么我察觉不到的东西吗？」
　　「嘘！别说话，我们有危险了……」柏迪拉克转动他尊贵的身影，高看低探。他仿佛在闻嗅空气中的味道。四下一片寂静，火已成灰，魔法师仍旧沉睡，云朵遮住了月光，夜空中，寒星闪烁。观众席里悄无声息。凯蒂发现，竟然连她也屏住了呼吸，真是够恶心了。
　　巨灵突然念起咒语，霍的一声拔出弯刀，一把将颤抖的女孩拥入怀中。「阿玛丽丽丝！他们来了！我用我的魔力看见他们了。」
　　「什么，柏迪拉克？你看见了什么？」
　　「亲爱的，火灵皇后派了七个邪恶妖精来抓我！我们之间的爱恋激怒了她，他们会把我们两个都绑起来，赤裸裸地拖到她的后座前，任她凌虐。你得马上离开！不，虽然你清彻的双眸乞求着我，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互诉衷曲了。快走！」
　　女孩做出一大套悲伤之态，最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退到舞台左侧。巨灵把他的斗篷和背心扔在一旁，赤裸着胸膛，准备应战。
　　一阵激昂的不和谐音由乐队池传来，七个骇人的妖精从岩石后头一跃而出。每一个妖精都是由侏儒所扮演，他们穿着皮质遮腰布和上了绿色萤光漆的皮外套，嘴里发出可怕的吼叫声，狰狞着脸，抽出细刃匕首，朝巨灵扑去。打斗在狂叫的小提琴声陪伴下登场。
　　歹毒的妖精……邪恶的魔法师……凯蒂看得出来，《阿拉伯天鹅》这出戏还真是不着痕迹。对于一般大众心中的焦虑不但没有视而不见，反而还默默承认，简直是无懈可击的宣传手段。给我们看一些让我们感到害怕的东西，只不过先把它的牙齿给拔了，她心想。再加上些音乐、打斗场景和数不清的坎坷爱情调味。先让魔鬼吓吓我们，再让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面前，一切都在我们掌控之中。曲终人散时，一切肯定都皆大欢喜。善良的魔法师会打败邪恶的巫师，邪恶的火灵也将灭亡，至于粗犷的巨灵柏迪拉克呢，他最后一定会摆脱巨灵的形体，恢复他在受残酷魔法迫害前的东方小国王子的人类原形，这点毫无疑问。然后，他和阿玛丽丽丝就会在那群睿智良善的魔法师的照看之下，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凯蒂突然觉得有一股恶心的感觉自心底涌起。这次不是由于工作的压力，这种感觉来自更深沉的地方，来自她体内那股永不停歇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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