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一会儿后，我终于把瓶子甩过房间，然后借着木盒角缘把脚趾擦干净。「好，听着，」我边擦边吼，「我到这里来——不是像你臆测那样来杀你，只是要把你带走，而且我建议你别做无谓的抵抗。」
　　他终于听进去了，「带我走？去哪？」
　　「你等下就知道了。要换衣服吗？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
　　「不、不，我不能！」他突然变得心烦意乱，揉揉脸又摩挲着双手。
　　我试着安慰他，「我不会伤害你——」
　　「可是我从没出门过，从来没有！」
　　「小弟，你别无选择了。好了，换条裤子如何？这条睡裤有点松，而我通常飞得很快。」
　　「求求你，」他十分绝望地哀求，「我从没出过门，我三年没踏出去过了，看看我，看看我，明白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啥？你是有点矮矮胖胖的，但比你更糟糕的家伙满街都是，你只要做点运动，别整天窝在这里，很快就能改善的。在卧室里装裱咒文书，根本不是青少年该过的生活。对你的视力也有害。」
　　「不是——是我的皮肤！还有我的手！看看这里！我很丑！」他开始嘶喊，把双手往我面前猛伸过来，又把头发从脸上拨开。
　　「很抱歉，我不——」
　　「当然是这些色块！看！全身都是。」没错，他既然提起，我的确看到一条条垂直的灰黑色带从他的脸上一路延伸到手背。
　　「喔，那个呀，」我说，「怎么了？我以为你是故意画的。」
　　希涅克听了，抽噎着露出傻笑，看来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自言自语太久了，我不给他机会开口。「是黑旋咒吧？」我继续说，「呣，大辛巴威的班扎人曾经用这个咒语——还有别的——让自己看来更有魅力，他们认为年轻的新郎在婚褛前夕让全身布满条纹很帅气；女性也喜欢在身体局部这么做。当然，有钱人才请得起巫师施法。不管怎样，从他们的观点，你看起来十分体面。」我顿了顿，「你的头发除外，糟透了。不过我主人也半斤八两，他可没因此就不在大白天跑来跑去。好，所以呢——」我一面说话，一面留意到屋内某处有扇门砰然关上，「该走了。恐怕没时间换裤子了，你得碰碰上升气流的运气。」
　　我沿着桌子一跳，少年一惊，从凳子上躲开，节节后退。「不，放过我吧！」
　　「抱歉，没得谈。」他太吵了，我能感到楼下有动静。「「别怪我，我也别无选择。」
　　乌鸦跳下地面，开始变化，膨胀到硕大的体型。少年尖叫着转身冲向门口，从门后传来一声应答的叫声，听起来是男性。我听到重重的脚步声爬上楼来。
　　雅各·希涅克转动门把，却来不及扭开。一只巨大的金色鸟喙从上头俯下，叼起他晨袍的后领，钢爪在地毯上旋转，把底下的地板撕裂。他整个人被往上提，像只吊晃在母亲下颚上的无助幼兽。强有力的翅膀拍动一次，扇起的风把木盒掀翻，带得半宝石劈里啪啦地撞上墙壁。刮起一阵风，少年被投往窗户，接着一只血红色的翅膀升起包住他，玻璃在身旁碎开，冷风拍击他的身子。他失声大喊，疯狂挣扎——然后消失。
　　当别人赶到洞开的墙前，他们什么也不会看到、不会听到，只除了一道巨鸟的身影掠过草地，一声尖叫在远方升入天际。




　　凯蒂

　　第三十八章

　　那天下午，凯蒂三度走过德鲁伊咖啡馆。前两次她都没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人事物；但第三次，她转运了。在一群占了好几张靠边桌子、激动聒噪的欧洲观光客后方，她发觉霍普金先生冷静的身影独自坐着，以一支茶匙搅拌着义式浓缩咖啡。他似乎全神贯注在思索着什么，心不在焉地往杯里加了一块又一块方糖。但他一口也没喝。
　　好一会儿，凯蒂只是从广场中央雕像后的阴影里窥看着他。一如往常，霍普金先生面容平和，毫无表情。凯蒂很难从脸上看出他的心思。
　　父母的倒戈让凯蒂处境更为艰难，无亲无友、孤身一人，再加上又在地窖里饿了一晚，使她急着想找个同伴说话。她坚信尼克应该已经躲得远远的，但是霍普金先生一向和其余反抗份子保持距离，应该还碰得到他。
　　果然没错，他就在这儿，等在约好的位子上，但凯蒂心存疑惧，仍犹豫不前。
　　也许盗墓的惨败不能全怪霍普金先生。也许他所研究过的陈年文件中都没提到格莱斯顿的奴仆。但尽管如此，凯蒂还是忍不住把他谨慎的建议跟墓穴里的可怕事故联想在一起。霍普金先生将他们引介给不知名的赞助者，他协助精心安排整个计划。说好听些，他的策略粗疏得离谱；说难听点，他是不顾一切把他们推去送死。
　　但其他人都死了，魔法师在追捕她，她几乎已走投无路。最后，她终于从雕像后头走出来，跨过鹅卵石地，来到霍普金先生的桌边。
　　凯蒂不吭一声便拉开椅子坐下。霍普金先生抬头，淡灰色眼珠打量着她。他手上的茶匙在搅动时摩擦到杯壁，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凯蒂面无表情地瞪着他，一名侍者飞奔而至，她随便点了个东西打发他离开。她没说半句话。
　　霤普金先生抽起茶匙，在杯缘敲了敲，小心放到桌面上。「我听到噩耗了，」他猝然开口，「昨天我一直在找你……以及别人。」
　　凯蒂露出幽幽的笑，「你不是唯一的一个。」
　　「让我先说完——」霍普金打断她，此时侍者端了杯奶昔和冰过的小圆面包过来，以花俏的手势置于凯蒂面前，然后离开。「我要先说我……非常非常抱歉。真是可怕的惨剧。」他顿了顿，凯蒂看着他。「我的……线人十分烦恼。希望这能带给你一些慰藉。」
　　「谢谢。」凯蒂说，「并没有。」
　　「我们所有的情报——我们完全开诚布公地与潘尼斐勒先生分享——完全没提到守卫。」霍普金先生冷静地继续说，「有提到毒云咒，但就只有这样。如果我们早知道，当然就不会策划这样的行动。」
　　凯蒂望着奶昔，怕自己冲动之下会口不择言，于是保持沉默。她突然感到十分恶心。
　　霍普金先生望着她片刻。「其他人——」他欲言又止，「你是幸存——？」
　　「我还以为……」凯蒂挖苦道，「……你有这么精密的情报网，现在早该知道了。」她叹口气，「尼克也活着。」
　　「啊？真的？很好，很好。那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他临阵脱逃了。」
　　「啊，我明白了。」霍普金又把玩起茶匙。凯蒂瞪着自己的膝盖。她现在明白，她不知道要问他什么事，因为他们俩同样不知所措。不妙，她孤立无援。
　　「有件事，这时提起当然毫无意义了，」霍普金先生开口，他的语气让凯蒂不由得锐利地瞪着他，「由于发生了这样的惨剧，当然，这件事的确没有意义也无关紧要了，但我想——在遭遇意料之外的危险，以及失去众多可敬伙伴的不幸之际——你没能从墓穴里带出什么宝物？」
　　这句话措词如此若无其事、又如此拐弯抹角，立即引起谨慎发言者不欲达到的反效果。凯蒂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眉毛一低，缓缓皱起。
　　「你说的对，」她干脆地说，「确实无关紧要。」她两口吃完了小圆面包，啜了一口奶昔。
　　霍普金先生又开始搅拌咖啡。「不过，没有东西到手？」他催促着，「你们没能……」他声音越来越小。
　　凯蒂刚坐下时，曾动过念头要向霍普金先生提起权杖的事，毕竟那东西对她一点用都没有，而赞助人很想要这件收藏，也许会付她一点酬劳——她现在亟需生活费。她会假定，在这样的情形下，霍普金先生会对整件事说几句像样的话；她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公然逼迫她交出盗墓所得的赃物。她想到死在黑暗正殿里的安妮，还曾挣扎着要不要抛下塞满宝物的袋子。凯蒂的嘴唇抿成一直线。
　　「我们把墓里的宝物装满袋子，」她说，「但我们逃不掉。也许尼克带了些东西出来，我不知道。」
　　霍普金先生的浅色眼珠打量她，「但你自己——什么也没带？」
　　「我的袋子掉了。」
　　「啊，当然。我了解。」
　　「我本来拿了一件披风，还有些别的。你得向你的线人好好道歉，那披风是他要的，对吗？」
　　对方比了个含糊的手势，「我不记得了。我想你应该不会碰巧知道格莱斯顿权杖的下落，是吧？我相信他是在找那样东西。」
　　「我想它被丢下了。」
　　「对……只是，没人提及它掉在西敏寺里，那具骷髅带在身上跑遍伦敦的所有物中也没见到。」
　　「那就是尼克拿走了……我不知道。很重要吗？你明明说过它没什么价值吧？」凯蒂不动声色地说，但双眼继续直视着对方。他摇摇头。
　　「是没什么价值。我的线人会很失望，就这样。他全副心思都系在上面，愿意为它付出高昂代价。」
　　「我们全都很失望。」凯蒂说，「而我们的人死得差不多了。他还活着就不错了。」
　　「是的。」霍普金先生以手指敲敲桌布，似乎在思考。「嗯，」他轻快地说，「那么，凯蒂你呢？你打算怎么办？你要待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要想想。」
　　「你需要帮忙吗？需要住的地方吗？」
　　「不用，谢谢你。我们保持距离会比较好。魔法师已经追查到我家，我不想把你——或你的线人——拉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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