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事总有例外。」我起个头——但又住口。
　　凯蒂好像最后一道防线被击垮般，肩膀颤抖，开始全身抽搐，把所有压抑的悲痛全部哭出来。她用拳头塞住嘴巴、静静地哭，仿佛是不想让我太尴尬。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整个气氛变得很诡异。凯蒂哭了很久，我翘着二郎腿，坐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别过头不看她，凝视着窗外的黑影。
　　那小子到底在哪？快呀、快呀！时间快来不及了。
　　真可悲！实在太可悲了！我试着别去想她的话，但这几个字却在静夜里一直钻进我脑海、在我耳边回响。




　　凯蒂

　　第四十二章

　　凯蒂终于平静下来，绝望之情也渐渐止息，她深深叹了口气。荒废的图书馆一片昏暗，只有屋顶旁还隐约透着迷人的光芒。夜色更深沉了。那魔鬼坐在她身旁，化身依然是个裹着缠腰布的褐肤男孩。它别过脸、面向窗外，月光透过窗棂在它纤细的脖子和微沉的赤裸肩膀上照出一格一格的影子，它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脆弱。
　　「说点让人欣慰的事吧，」那魔鬼说，「我把那墓室的火灵解决了。」它并没有回过头。
　　凯蒂咳了几声、挺直背，把披到眼前的头发向后一拨，没有马上回答。想到逝去的朋友，她内心蓦然悲痛难抑，让她暂时忘却被大鹏拎上天的无助绝望，但整个人却变得空虚茫然。即使如此，她还是想办法让自己先镇定下来，试图在混乱中理出头绪。
　　逃跑。对！她可以找机会逃跑……不，没找到雅各前不能离开，要等他才行。如果雅各真的会来……想到魔鬼的话不怎么可信，她脸一沉，或许逃跑比较可行？她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看会不会有什么灵感。「你杀了它……？」她心不在焉地说，「怎么办到的？」附近有个楼梯井，可见他们俩在二楼，大部分的窗户都封死了。
　　「把他丢进泰晤土河，过了这些年，他已经有点神智不清了。他让自己的灵髓和格莱斯顿的骸骨合为一体，再也不会——也不能——恢复自由之身了。这交易真让人心寒，但木已成舟。巨灵也好，人类也好，大家都拿他当眼中钉，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把他沉到几千公尺的海底。」
　　「是这样没错……」不远处好像有一扇破掉的窗户，或许她可以跳窗逃命。那魔鬼可能会耍些魔法阻止她，但是她的魔法抵抗力应该应付得来。她可以逃回街上，重新找掩护……
　　「我希望你别一时冲动作下傻事。」那黑小子突然说道。
　　「哪有？」凯蒂心虚地说。
　　「你一定在盘算着什么，从你声音就听得出来。总之不管是什么，你最好打消主意。我才不会白费力气用魔法，我一直在观察，你也知道。我非常清楚你有抵抗力，这种把戏我早就见识过了。我会直接扔砖头对付你。」
　　凯蒂轻咬下唇，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逃跑的念头——但也只有一瞬间而已。「什么？你说我的把戏你都见识过？」她说，「是指巷子那次吗？」
　　那小子回过头瞄她一眼，「嗯，当然，我那天的确有观察到。你同伙那天挡了我一记挺强的炼狱咒。但我说的是更早以前，早在伦敦那些微不足道的小魔法师变成自大狂之前，我就看过那招了。该来的总会来，只是迟早问题。我说啊，这里的事不是十万火急吗？曼德列克那浑小子至少该早点赶过来吧，我们已经在这里窝了一小时了。」
　　凯蒂皱起眉头，「你是说，你以前看过我这样的人？」
　　「那还用说，不下千百次了！哼，我想，那些魔法师不给你们读历史书籍吧？也难怪你会无知到这种地步。」魔鬼挪挪屁股，转过身来面对凯蒂，「你以为迦太基人为什么失势？波斯人为什么输？罗马帝国怎么垮台的？没错，每个帝国周边都会有些敌国虎视眈眈乘隙而入、伺机而动，但是只有内哄才会让帝国真的垮台。就拿罗慕路斯·奥古斯图卢斯来说吧，他在那些大胡子东哥德人横扫整个义大利时，还拿大半精力来控制自己的人民，只因为他的巨灵已经弹压不住那些暴民了。为什么？因为那些暴民都跟你一样，有魔法抵抗力。引爆术、洪水咒、炼狱咒，几乎都伤不了他们一根寒毛。暴民当然明白这点，顺势要求自主权、主张魔法师应该立即退位。帝国一片慌乱，谁会去注意那些蛮族？等大家真的注意到时，也是罗马灭亡的时候。」那小子搔搔鼻子，「不过我倒觉得那是种解脱。重新开始也没什么不好。永恒之城罗马也因此很久、很久都不曾出现魔法师。」
　　凯蒂眨眨眼，以前上过的历史课只在她脑袋瓜里留下一鳞半爪，那些拗口的人名地名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但魔鬼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你的意思是，大部分的罗马人都有魔法抵抗力？」
　　「喔，不是。大概只有三成民众有，而且抵抗力也有强有弱，当然啦。但若要造反，这些人数绰绰有余。」
　　「但我们的人数却从没有突破十一，而且你看伦敦人口有多少！」
　　「百分之十一？不算太差嘛。」
　　「不，是十一个人，这已经是全部的人了。」
　　黑小子挑起眉毛，「天啊，你们的征人标准设得可真够苛。但话说回来，现在为时尚早，格莱斯顿才建国多久啊？一百五十多年而已吧？这就对啦，民众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建立起魔法抵抗力，魔法师统治罗马五百年才被推翻。当时能钻魔法漏洞的人可满城都是呢。总之天赋异禀的小孩会越来越多，就拿你来说吧，你还有什么本事？看穿我们的化身？」
　　「我不行。」凯蒂扮个鬼脸，「安妮和佛瑞德就可以，但我只是……很能保命。」
　　黑小子咧嘴笑道，「很不错啦，别太挑剔。」
　　「史丹力可以感知法器，我们就是靠他才知道你有那条项链。」
　　「什么？噢！撒马尔罕护符。也对，可以看穿那东西也算一招。现在伦敦各角落八成不断冒出各种天赋异禀的人，加起来少说有几百个人。但你得记得，那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天赋异禀，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让民众明白。你自己又是怎么知道的？」
　　凯蒂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要记得这彬彬有礼又见多识广的瘦小男孩其实是魔鬼化身，要记得唾弃它、找机会脱身。她欲言又止，那小子见状气得翻白眼，举起双手说：「听着，别以为我会把这事告诉旁人，更别说是告诉我主人，我可不欠他什么。你不想说就算啦，反正轮不到我向你逼供，我又不是魔法师。」它口气真够呛。
　　「曾有个魔鬼用黑旋咒攻击我。」凯蒂想都不想就说出口，自己都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噢，对，就是塔罗的猴子嘛，我都忘了。」那小子伸伸懒腰，「唔，你如果知道塔罗已经死了，应该会开心点吧？他是被火灵逮到的，死法也挺有型。才不呢，你以为我会把细节告诉你？想得美，除非你多说些你的故事，你被黑旋咒攻击，然后呢？」凯蒂也豁出去了，很快地把自己的故事一一道来。
　　魔鬼听毕耸耸肩，忿忿不平地说：「你看，那潘尼斐勒最大的问题就是他实在太像魔法师了，对不对？贪婪、刚愎自用又死抓着权力不放，想把所有事情搞得妥妥当当、神秘兮兮，其实根本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难怪你们只有十一个成员，如果你们想搞革命，我建议先让大众站在你们这边，光搞那些爆炸和偷窃的小把戏是成不了气候的。」
　　凯蒂脸一沉，魔鬼漫不经心的建议听起来很刺耳，「我倒不这么觉得。」
　　「你们当然不懂，因为你们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不曾好好教你们认识历史。这也是为什么魔法师要规划那些烂课程。我猜你们上课的时候一定都在细数不列颠的丰功伟业。」它忍不住笑出来，「最有趣的是，民众与日俱增的魔法抵抗力也每每让魔法师觉得不可思议。每个帝国统治者都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历史悲剧根本不可能在他们身上重演。他们就这样把历史教训摆在一旁，从不会在自己的错误中学到教训。格莱斯顿之所以能这么快攻下布拉格，正是因为当时有一半的捷克军队在闹罢工，国力大损，但我主人和他朋友已经忘了这回事。你那天是怎么从他的霉精魔掌下逃走的？他完全摸不着头绪。顺道一提，他花在把希涅克带来的时间可真是够久了。我开始觉得他可能出了事，但应该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否则我也不会还在这里，真可惜。」
　　雅各！凯蒂听魔鬼说话听得出神，差点忘了雅各。她想到这里，脸上一片羞红。她正在与敌人聊天！一个杀手、绑架犯、非我族类的魔鬼，她怎能忘记？
　　「你也知道，」魔鬼用一种友善的语调说，「我正觉得奇怪，为什么你要找希涅克？你明知那是陷阱，他说你已经好几年没跟他来往了。」
　　「没错，但他会淌进这混水是我造成的，对吧？」凯蒂咬牙切齿地说。
　　「这……这么说也没错。」魔鬼扮了个鬼脸，「我只是觉得有点怪，没别的意思。」
　　「你这魔鬼又懂什么？」凯蒂气得面色发白，「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个妖魔鬼怪，竟敢揣测我的心思！」她气到快晕过去了。
　　那小子咂着嘴，「给你个良心建议。」他说，「你也不想被别人叫『兔崽子』吧？同理，称我这样的灵体为『魔鬼』，老实说，对你我都有失身分。正确的称谓应该是『巨灵』，但多加些形容词也无妨，像是『尊贵的巨灵』、『光彩夺目的巨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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