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想甩开一切，就像脱掉一套又湿又臭的衣服，然后离开，就算只有一会儿都好。
　　他脑海浮现出一个疯狂而冲动的念头。他拿出探知镜，命令妖精找出某个人的位置。妖精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
　　曼德列克从椅子上起身，清楚地意识到这诡异至极的感觉。他挖掘出过去的某件事，那件事带来了近乎悲哀之感。没错，他是不自在，却也觉得喜悦。他迎向诡异的感觉，虽然并不轻松。最重要的是，那件事不属于他现在的生活，不必讲求效率或结果，也和名声和权力无关。他无法摆脱想再见她一面的欲望。

　　曙光初现，天空灰茫茫，阴暗的人行道上铺满落叶。寒风刮过枝丫，吹到公园中央的战争纪念碑上，徘徊于素朴无饰的碑尖。这女人的大衣遮住了脸庞，她沿着路边大步走过来，头垂得低低的，一手按着围巾。一开始，曼德列克还认不出她。印象中，她个子没那么小，而且现在头发更长、还有些斑白。但是不知从哪里又浮现了熟悉的细节——原来是那个装着笔的破旧包包，和当年是同一个。竟然是同一个包包！他不敢置信地摇摇头。他大可买个新的给她，要买十个也没问题，只要她愿意。
　　他在车上等她靠近，一直犹豫该不该下车。她的靴子踢开了落叶，小心避开深水洼。天气寒冷潮湿，她加快脚步。她很快就会经过他身边……
　　他看不起自己竟打不定主意，于是打开靠路边的车门，下车拦住她。
　　「乐倩斯小姐。」
　　他看见她吃了一惊，眼睛打量着他和后面停着的那辆时髦黑头车。她又犹豫地走了两步，才迟疑地停下了脚步。她一手垂在身旁，一手按在脖子上。她开口说话，声音听起来好小，而且他注意到还带着恐惧。「什么事吗？」
　　「可以和你说话吗？」出门前，曼德列克决定穿上比平常还要正式的西装，其实不必这么做，但他希望自己能为她留下最好的印象。她上一次见到他时，他只是个遭到羞辱的孩子。
　　「你想干什么？」
　　他露出微笑。她防卫心很重，真不知道她把他想成谁，或许是哪个来查税的官员……「只是聊聊，」他说，「我认得你……但是不知道……不知道你认不认得我。」
　　她脸色苍白，忧心忡忡，皱着眉头审视他。「抱歉，」她说道，「我不——喔，对了，我认识。纳桑尼尔……」她迟疑，「不过我不能用这个名字吧？」
　　他摆个优雅的姿势。「是的，最好忘掉。」
　　「好……」她看着他——他的西装、鞋子、银戒指，但最重要的还是脸庞。她的观察比他预期的还要仔细、严肃且锐利。不过令他相当惊讶的是，乐倩斯小姐没有笑，或露出任何喜悦之情。当然喽，他出现得这么突然。
　　他清了清喉咙。「我正好经过，于是看见你——嗯，好久不见了？」
　　她缓缓点点颠。「对。」
　　「我以为……你好吗，乐倩斯小姐？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她说道，之后语气突然变得尖锐，「有没有哪个名字可以让我用？」
　　他调整袖口，淡淡一笑。「我现在叫做约翰·曼德列克，或许你听过。」
　　她又点点头，依然面无表情。「是，当然，所以你现在……过得很不错。」
　　「对，我现在是情报部长，已经当了两年。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因为我还很年轻，不过德威罗先生决定赌一赌，所以，」他稍微耸耸肩，「我就在这儿了。」
　　曼德列克希望这番话，能让乐倩斯小姐别光是轻轻点头，然而她仍一脸漠然。曼德列克声音有些不耐了，他说：「我以为你看到我现在过得这么好，应该会很高兴，尤其是上次——上次见面之后，那时一切都非常……不幸。」
　　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脱口而出的尽是故意轻描淡写的部长生活，而非肺腑之言。或许正因如此，她看起来才那么拘谨、没有回应。曼德列克继续说道：「我想说的是，我很感激你。那时很感激，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
　　她摇头，皱着眉：「为什么感激？我什么也没做。」
　　「就是——勒福雷斯责备我。他打我的时候，你曾经试着阻止他……我没有机会向你——」
　　「如你所言，那次事件确实不幸，但已经过了很久了。」她拨开眼前的发丝。「那么，你现在是情报部长？每天在车站发的那些小册子，就是你负责的？」
　　他谦虚地微笑。「对，是我。」
　　「写着我们现在打的是场多了不起的战争、唯有最优秀的青年才参战，还有男子汉就应该启航到美国，为自由与安全而战。是那些册子吗？甚至说为了帝国的生存，阵亡也在所不惜？」
　　「有点简短，但是大意没错。」
　　「好啊好啊，你真进步许多啊，曼德列克先生。」乐倩斯小姐悲哀地看着他。
　　气温很低，魔法师把手塞进长裤口袋，看看街道，想找点话题。「我想，你应该不常再次看到学生吧，」他说，「没看到他们长大、出人头地……」
　　「没有，」她同意，「我的工作是和孩子在一起，不是长大成人的学生。」
　　「是啊。」他看着她那破旧的包包，依稀记得里面颜色单调的丝质衬底，还装着一盒盒铅笔、粉笔、钢笔和毛笔。「乐倩斯小姐，你喜欢自己的工作吗？」他唐突问道，「我是说，收入、地位之类的？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找别的工作。我现在有影响力了，能帮你找到更好的工作，比方说战争部要找策略专家，需要像你这种人的专才，设计大量生产的五芒星，应用到美国战役。或者我的情报部——我们设立了广告部门，负责把讯息更有效地传递给人民，因此很欢迎像你这种技术人员，这份工作很好，会处理许多机密资讯，地位也会很快提高。」
　　「你说的『人民』，我想是指『普通人』吧？」乐倩斯小姐问道。
　　「我们现在在公开场合都用这个词了，」他承认，「他们比较喜欢这样。不过这不代表什么。」
　　「知道了，」她直截了当地说，「不过，不必了——谢谢，我现在这个样子很好。想必这些部门一定不愿意看到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普通人冲进他们的行列，而且，我也还满享受现在的工作。总之，还是感谢你。」她拉起大衣袖口看手表。
　　魔法师手一拍合掌。「你得赶时间！」他说，「让我送你一程如何？我的司机可以带你到任何地方，你不必到公车或地铁挤沙丁鱼——」
　　「不，谢谢你，你真好。」她依然冷若冰霜。
　　「好吧，你觉得好就好。」虽然空气寒冷，他却觉得燥热不耐。早知如此，干脆待在车上就好了！「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不过，请务必将你所知道的事情守口如瓶……我想我就不必多说了。」他又愚蠢地补上这么一句。
　　话才说完，乐倩斯小姐便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瞬间让他回到童年。那时，她很少生气，但是每当她不高兴，教室便笼罩在可怕的阴影之中。他发现自己只敢盯着自己的鞋尖。「你真以为，」她酸溜溜地说，「我会向全世界宣布我看到你——伟大的约翰·曼德列克、我们最爱戴的情报部长——曾经整个人被倒吊起来，屁股朝天？难道我会和全世界说，那些残忍的人打你时，你曾经哭喊哀号？你觉得我会说吗？你真的这样想？」
　　「不！不是，我是说关于我的名字——」
　　「哦，是这么回事啊！」她发出短促的干笑声。「或许出你意料，」她继续说道，「我可没那闲工夫。没错，就算我的工作再怎么卑微愚蠢，也是有别的事要做，根本懒得背叛我教过的孩子们，无论他们现在变成什么模样。曼德列克先生，我不会泄漏你的本名。现在我得走了，上班要迟到了。」
　　她转身迈开大步，沿着人行道离开。曼德列克咬着嘴唇，又气又失望。「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他喊道，「我不是来向你自夸的，只是我一直没机会感谢你……」
　　乐倩斯小姐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不再怒气冲冲。「不，我想我真的明白，」她说，「而且我也很高兴知道这件事。但是你搞错了。感谢我的，是当年的那个男孩，而你已经不再是那孩子了，你不能代替他发言。你我之间已经没有共通点。」
　　「我想说，我知道你曾经试着救我，而且——」
　　「对，」她说，「而且很抱歉，我没能挽救你。再见了，曼德列克先生。」之后她踏着潮湿的树叶，从他面前快速走远了。




　　巴谛魔

　　第十七章

　　过了几个小时，召唤又来了——嘿，正合我意。要是哪天没当奴隶，我还觉得虚度光阴呢。
　　我想想……我的主人有曼德列克、也有那女孩。现在该轮到谁呢？就连凯蒂都会出现在五芒星里了，这次说不定是个邮差。
　　运气没那么好。又是我那亲爱的旧主人，瞧他一脸怒气，手上还拿着银尖的矛。
　　他意图这么明显，迫使我赶紧回应。我强迫自己可怜的灵髓变出气势凌人的身形：一名狮头战士，曾经在埃及打仗的那种（※严格来说，母狮头战士比较正确，因为我没有鬃毛。鬃毛根本大而无当；没错，是很漂亮，打仗时却会挡到侧面视野，而且碰到血还会结块。）。皮革胸甲、围着一圈铜制衣摆、目光如水晶清澈、黑牙龈上的利齿闪闪发光。漂亮！我伸出一只脚掌，以示警告。
　　「别轻举妄动，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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