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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立业这才说了实话:“胡司令,你饶了我吧,我上任才第二天,刚刚做完廉政报告,我今天只要敢往香港食府一坐,明天这县委代书记就别当了!”
胡早秋笑了:“不怪我小气了吧?这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念你可怜巴巴的,态度也还老实,我也就不计较了,就进行一次忆苦思甜活动了。”
田立业便感叹:“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上任才两天,我这头就搞大了,四处都是矛盾,四处都是是非。刚才你们也看到了,还得应付上访专业户。”
李馨香问:“上访专业户说的那个H 国大明公司是怎么回事?”
田立业摇头叹气说:“别提了,搞不好又是桩影响恶劣的大案子,我正让有关部门调查取证。”遂把大明公司发生的事向李馨香和胡早秋说了一遍。
李馨香说:“这事也真得报道一下,太恶劣了,这么多人中毒!”
胡早秋也说:“要是我,早让这家大明公司关门了,哪能让工人先闹起来!”
田立业苦着脸:“为这还和金县长闹翻了——这小姑奶奶自己官僚兼洋奴,竟还要对我们工人动硬的!我批评她,她就和我吵,最后反把我教训了一通!”
就说到这里,手机响了,田立业粗声粗气“喂”了一声,怔了一下,忙捂住送话器一端,小声对胡早秋说了句:“是市委高书记。”自己的声音马上也低了八度,“哦,是高书记呀!”
高长河在电话里问:“立业,这两天情况怎么样啊?烈山没什么事吧?”
田立业道:“没什么事,一切正常,高书记!”
“一切正常?”高长河那边不高兴了,“H 国的大明公司是怎么回事?啊,你都随便表了什么态?叫你不要随便表态,你就是不听!你在大明公司都干了些什么呀?!身为县委书记不能控制群众闹事的局面,竟然在群众的压力下去爬大门,这在全中国只怕都找不到第二个!你说说,这样一来,谁还看得起你这个县委书记?你烈山县委还有权威可言吗?!”
田立业被训呆了,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高长河继续说:“还挺英雄嘛,骂人家是汉奸,是汉奸政府!你是什么?是工人领袖?想领导全县工人占厂、罢工?金华同志的意见很好,对大明公司该怎么查处就怎么查处,但这是个监管问题!”
田立业这才明白了:肯定是金华跑去向高长河汇报过了——怪不得下午开大明公司受害工人座谈会时金华不在场!
高长河也提到了金华:“金华是个好同志呀,田立业,你要庆幸有这么个头脑清醒、聪明能干的好同志和你合作共事,今天不是金华同志,还不知要出多大的乱子呢!当然了,你能向金华同志做自我批评,我还是比较满意的。这事我看就到此为止吧,谁也不要再说了,更不要对外面说,这影响不好!对大明公司,就按金华同志的意见进行查处,但是,一定要注意政策,不要开口闭口就是封门。
立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田立业沉默着,几乎想哭出来。
高长河却以为自己批痛了田立业:“好了,好了,立业,你也不要难过了,我能理解你,你心情还是好的,是想做事,就是过去的老毛病一下子还改不了,以后注意就是了,我和市委有思想准备,所以才一直盯着你,你呢,也要多汇报!”
田立业这才应了声:“是的,高书记,今后我一定多汇报,多请示。”说完,准备挂机了,突然想到李馨香的文章,便又说,“哦,对了,高书记,新华社李记者的文章写出来了,您不是要审阅么?我让李记者给您送去好不好?”
高长河说:“我正要见见这个记者呢,她在哪里?”
田立业说:“就在烈山,给我送稿子来了,现在正在吃饭。”
高长河想了想说:“马上派车把记者送到平阳来,我要和她谈谈!”
放下电话,田立业眼圈红了,毫不掩饰地把高长河对他的批评说了一通,说罢便失态地骂起了金华,叹息说:“如今这年头,会干的不如会说的!”
胡早秋道:“立业,你也是的,咋就不向高书记解释一下?”
田立业说:“解释有什么用?人家的小报告已经打上去了,我要解释,高书记还以为我强词夺理呢!再说,我又是一把手,说得太多也不好。算了,让高书记日后擦亮眼睛自己看吧!我还就不信好人没好报!”
李馨香却气了:“田书记,你不说我说,写文章说!”
田立业忙向李馨香拱手道:“别,别,姑奶奶!你饶了我吧,我身后可既有领导、又有群众的雪亮眼睛在盯着,本质上和被监督劳动的坏分子差不多,可不敢找麻烦了!您哪,就快吃快走吧,我们高书记今晚要接见你!”
李馨香手一摆:“我不接见他,谁想见他这种偏听偏信的官僚政客呀!”
田立业说:“看看,误会了吧?误会了吧?其实,高书记还是很不错的,怪只怪我这人过去太随便,给大家留下了个不太良好的习惯性印象。高书记不论怎么批评我,出发点都是好的,真心为我好,所以,我现在只有委曲求全干好工作,没有别的选择。”
李馨香讥讽说:“田书记,你这变化是不是也太快了点,太大了点?县委代书记一当,立马就变成了一个高尚的人!”
“高尚的人?”田立业直摇头,“李记者呀,我可真不高尚哟,说真的,我现在巴不得再回市委当甩手副秘书长呢!好,好,都别说了,咱们喝杯酒吧,就庆祝我从此变成了高尚的人!”
胡早秋乐了:“田领导呀,你这一高尚,镜湖和烈山的友谊就万古长青了。
我们白书记说了,北半湖污染的事就拜托你了,你们临湖镇那两家小纸厂说啥也不能再往北半湖排污了。你老兄就帮我们把这事抓抓好不好?“
田立业不以为然地说:“哪有这种事呀,烈山的小纸厂不早就停了么?!”
胡早秋气道:“白天停,夜里开,上面来查它停,人一走它就开!田领导呀,你们临湖镇班子实在是很成问题,听说最近又有蠢动迹象了,我们白书记建议你们县委开个会,先把你们临湖镇的班子换掉,杜绝这个总污染源……”
田立业差点把嘴里的一口酒喷出来:“什么?什么?胡司令,你……你和你们白书记把我当啥了?想趁我立足未稳打劫我是不是?胡早秋代市长,这我可和你说清楚,咱们朋友归朋友,你想让我在烈山扶植亲镜湖的汉奸政权是不可能的!”
周梅森《中国制造》
第十一章 别无选择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十九时 平阳市委
姜超林在任用田立业问题上表现出来的原则性,让刘意如打心底里敬佩。姜超林就是过得硬,自己有权时不提田立业,现在高长河提,也敢于站出来反对,为了对工作负责不怕得罪人,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人。相比之下,高长河就差远了。从刘意如这段时间的观察看,高长河不论是工作作风,工作思路,使用干部,还是决策水平,都比姜超林逊了一筹。刘意如甚至认为,高长河和田立业、胡早秋本质上是一路人,都是甩子,只不过量级和表现形式不同罢了。有一点已经搞清楚了,高长河在省城当市委副书记时就以乱说话、乱写文章闻名。所以,高长河上台后重用田立业、胡早秋这种甩字号干部并不奇怪。老书记姜超林看不下去,和高长河进行斗争也不奇怪。如果她是姜超林也要斗争的!想想呗,高长河都说了些啥?干了些啥?什么霓虹灯下有血泪?就是有血泪也不能说嘛!你是什么身份?说这话有什么积极意义?自己卡拉0K唱得挺起劲,还要收特种高消费税,甚至想向三陪人员收税,搞什么名堂?这又是什么影响?!
回过头一想,刘意如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和姜超林没有什么特殊关系,高长河对她也不错,把田立业提为烈山县委代书记时,也把她女儿金华提成了代县长兼县委副书记,括号正处级不存在了。可她为什么就是看不惯高长河呢?怎么反倒敬佩起老书记姜超林了呢?这才发现,自己也是出于公心。
然而,这种出于公心的话却不能说,在姜超林面前不能说,在高长河面前也不能说。对高长河的作风再看不惯,高长河仍然是市委书记,对他的指示,她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这便产生了痛苦和矛盾。
每当违心应和高长河的时候,刘意如心里就觉得不安。她把这感觉和女儿金华说了。金华埋怨她没从姜超林的阴影中走出来,总拿姜超林的标准来要求高长河,是习惯性思维在作怪。刘意如也觉得有道理,也想从习惯性思维中挣脱出来,努力跟上高长河的思路。可要命的是,习惯性思维竟是那么固执,常常会突破理智的厚土冒出来,去追逐姜超林而不是高长河的思路……
想到了女儿,女儿的电话便打来了,开口便问:“妈,你咋还在办公室?”
刘意如说:“高书记让我等个新华社女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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