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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翔凤舞?”
朱翊钧重复了一句,他再次望了望面前的两幅帖和书案上几大摞已经写过的宣纸,那都是自己练字留下的。
“大伴,”朱翊钧迟疑地问,“写好字是不是就一定能当好皇帝?”
没人回答。朱翊钧抬头一看,冯保魂不守舍地朝慈宁宫精舍那边窥探。
“大伴,你看什么?”朱翊钧不满地追问。
“啊?没看什么,”冯保又赶紧回过头来,赔着笑脸问道,“太子爷方才问的什么?”
朱翊钧又把问话重复了一遍。
“这个是一定的,”冯保口气坚决,“一个好皇上,是文治武功,样样来得,这文治里头,书法是第一招牌。”
朱翊钧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说道:“我看不见得,汉高祖、唐太宗,还有我大明开国的太祖皇帝,都是一代英主,怎么就没看见他们的字儿留下来?”
这一问让冯保心头一惊,他没想到十岁的太子会想得这么深,脑瓜子一转,立刻答道:“太子爷问得有理,依奴才之见,大凡开国之君,都是武功为主。方才太子爷点出的都是开国的皇帝,而太平天子,则是以文治为主的,梁武帝、宋太宗都是太平天子。”
“梁武帝有什么功绩?”
“奴才小时候读唐诗,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句,这写的就是梁武帝的功绩。他一生信佛,造了好多好多的寺庙。”
“那宋太宗呢?”
“太宗当政的日子,宋朝天下一片祥和,老百姓安居乐业,真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好景象,太宗本人潜心学问,大规模扩大科举取士,让天下的读书人都有晋升之道。他还把朝中最有学问的人组织起来,编纂了一部大书《太平御览》,这部书有一千卷,编成后,太宗只用一年的时间就读完了。”
“他怎么读得这么快?”
“他一天读三卷,一天也不间隔地读。”
冯保虽然从容对答,但仍看得出他心不在焉。而在一旁侍候笔墨的孙海,也是急得抓耳挠腮。原来昨天夜里,他曾告诉太子,御花园靠近更鼓房的地方,那棵枝柯蔽天的老柏树上,结了一个鸟窝儿,春天来了,那窝儿里肯定有鸟蛋。太子当时就来了兴趣,约定今日巳时一过,就一起去御花园里掏鸟蛋。可现在午时都快到了,太子好像忘记了这事儿。情急之中,孙海看到了挂在窗外游廊上的那只白鹦鹉“大丫环”。他便轻手轻脚走到窗前,隔着窗子,对“大丫环”扮了一个鬼脸。正迷迷盹盹蹲在纯金锻制的横柱儿上无事可做的“大丫环”,顿时一个机灵,扑了扑翅膀,伸着颈子,朝屋子里婉转喊了一声:
“太子爷!”
朱翊钧寻声一望,见是“大丫环”在朝他扑棱着翅膀,孙海趁机朝他做了一个爬树的动作。他顿时记起去御花园爬树掏鸟蛋的事儿,于是对冯保说:“大伴,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冯保顿时如释重负,连忙作拱打揖辞谢出来。穿过游廊,对站在那里的一名女官说:“烦请通报李娘娘,说冯保有急事求见。”
女官进去不消片刻,便出来通知:“李娘娘请冯公公花厅相见。”
李贵妃笃信佛教,刚刚抄了一遍《心经》,这会儿正坐在花厅里休息。谷雨之后,京城里艳阳高照,春深如海。宫里头各色人等早就换下了厚重的冬装,这时李贵妃穿了一件以绯绸滚边的玉白素色长裙,盘得极有韵致的发鬏上,斜插了一支“闹蛾”这是自嘉靖年间才兴起的宫眷头上饰物。所谓“闹蛾”,就是逮蝴蝶。有时闹蛾也用真草虫制成,中间夹成葫芦形状,豌豆一般大,称作“草里金”,一支可值二三十金。李贵妃这身装束,让人感到既端庄又妩媚。冯保进来,只匆匆一瞥,便觉得李贵妃今日如芙蓉出水,仪态万方。他再也不敢多看一眼,低了头跪下请安,李贵妃吩咐宫女搬了一只凳儿赐座,她坐在绣榻上,手里正在拨弄着一串念珠。冯保觑眼一看,那串念珠正是他前日孝敬的“菩提达摩佛珠”。
“冯公公,”李贵妃慢悠悠开口说话,听得出,她并不把冯保当“奴才”,语气中显示出尊重,“太子今日学的什么?”
冯保毕恭毕敬回答:“回娘娘,奴才让太子爷看了梁武帝和宋太宗的字帖。”
“梁武帝?”李贵妃扬了扬手中的念珠,“可是这串佛珠的第一个主人。”
“正是。”
“你上次说,这个梁武帝一生修建了数百座寺庙?”
“是。”
“这是无上功德啊。”李贵妃感慨地说,“皇上化育万民,正好借助我佛慈悲。”
“娘娘所言极是,”冯保此时想看看李贵妃的表情,又不敢抬眼睛,“奴才相信,当今皇上,还有太子爷做下的功德,将来必定超过梁武帝。”
这个马屁拍得既得体,又中听,李贵妃心下欢喜,但一想到皇上的病,脸色又阴沉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问道:“皇上这两天都在做些什么。”
“回娘娘,这些时,万岁爷在吃王真人的丹药。”
“哪个王真人?”
“此人叫王九思,自号崆峒道人,是孟冲把这个王真人引荐给万岁爷的。”
李贵妃眉头一蹙,生气地说道:“又是孟冲,王真人给皇上吃的什么药?”
冯保搓着手,嗫嚅说道:“奴才不敢隐瞒娘娘,但又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直说好了。”
冯保便把王九思通过孟冲取悦皇上炼丹治病的经过大致说过。李贵妃住在慈宁宫中,除了带太子去慈庆宫向陈皇后问安之外,很少去别处走动,所以对宫中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不甚清楚。眼下听了王九思这件事,不禁勃然大怒,把手中那串“菩提达摩佛珠”朝手边茶几上一掼,恨恨骂道:
“这个王九思,明明是一个禽兽不如的妖道,皇上万乘之尊,怎么就会上他的贼船。”
冯保一心想把李贵妃的火气撩拨起来,便添油加醋说道:“这个王九思炼制的阴阳大补丹,万岁爷吃了很有效果。”
“有何效果?”
“自上次万岁爷发病,跑到内阁去寻奴儿花花,一连十几天在乾清宫独处,从没有点名让嫔妃侍寝。可是,自打吃了王九思的丹药,万岁爷竟长了好大的精神,晚上不但招了童女,有时还招童男去侍寝。”
“有这等事?”
“奴才的话句句是真。”
李贵妃杏眼圆睁,咬了银牙半晌不吭声。花格窗外的庭院里花树交柯,鸟鸣啾啾。李贵妃踱到窗前站定,她并不是欣赏这窗外的宜人春景,而是借入室薰风来清醒头脑,稳定情绪。待她重新说话时,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冯公公,依你之见,这个王九思的阴阳大补丸,究竟是什么药?难道那些童男童女的尿溲经水真能治病?”
“取童男童女的尿溲经水,只不过是掩耳盗铃,”冯保愤然答道,“其实真正起作用的,是王九思秘不示人的那些药粉。”
“啊?”
李贵妃回转身来盯着冯保,用她忧郁焦灼的眼神催促冯保说下去。冯保一进门就被李贵妃美丽的丰姿震慑,这会儿更不敢迎向她逼视的目光,只自垂着头,迟疑答道:
“依奴才之见,王九思给万岁爷炼制的阴阳大补丹,八成儿是春药。”
“春药?”李贵妃脸色倏然一红,随即镇定下来,咬着嘴唇说道,“这王九思果真有这大的胆子?”
“这种妖道,什么事做不出来?”
“看来,皇上是鬼迷心窍了,这样下去,他的病……”
李贵妃说到这里打住话头,她的心头已经升起了不祥之兆。长叹一声,眼睛里噙起晶莹的泪花。
一直眯着眼睛察言观色的冯保,这时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离了杌子跪到李贵妃面前,哀声求道:“李娘娘,老奴今番求见,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请李娘娘搭救张居正。”
“张居正,他怎么了?”李贵妃一惊。
冯保接着就把昨日发生在王府井二条胡同口的事说了一遍。李贵妃听罢,不由得感叹称赞:“满朝文武,就张先生一人秉持正义,以耿耿忠心对待皇上。”
“难为娘娘如此评价,张先生若得知,也必定感激不尽,”冯保说着竟哽咽起来,“只是好心人不一定会得到好报,张先生现在的处境,已是十分危险。”
其实不用冯保挑明,李贵妃也虑到这一层,略一沉思,她问道:“你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冯保答道:“皇上态度我还不得而知,但奴才一早来到司礼监,就听说张先生为此事专门给皇上上了手本。孟冲急得猫掉爪子似的,往乾清宫跑了五六遍要面奏皇上,只不过我来时,皇上尚未起床。奴才这头在想,王九思是孟冲引荐给皇上的,他见皇上,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李贵妃点点头,吩咐说道:“你现在回去,看皇上那边如何处置,再速来告。”
“谢娘娘。”
冯保叩谢而出。
文华殿西室中,隆庆皇帝与高拱君臣间的一场对话正在进行。
隆庆皇帝因王九思事件紧急约见高拱,是想向这位多年的老师及首辅讨教,此事应如何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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