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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博接过,只见这两张纸都是五城兵马司衙门的文笺。每张笺上都光头光脑地抄了四句韵文。杨博先看第一张,上面写着:
一部五尚书,
三公六十余。
侍郎都御史,
多似景山猪。
再看第二张:
漫道小民度命难,
只怪当官都姓贪。
而今君看长安道,
不见青天只见官。就这么两首顺口溜,杨博翻来复去看了很多遍。读过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宰辅的案头上,怎会放着这样的东西?接下来第二个念头是:五城兵马司的堂官巡城御史王篆,众所周知是张居正的夹袋人物,这两张纸十有八九是王篆送过来的。此人最了解张居正的心思,他送这个来肯定是投其所好,也就是说,刻下张居正“好”的就是这个。
“叔大,这是王篆送来的?”杨博直言问道。
“正是。”
“王篆从哪儿弄来这样的顺口溜?”
“这是民谣!”张居正笑着纠正,“大凡国运盛衰,官场清浊,民心向背,都可以从老百姓口头相传的歌谣,也就是您所说的顺口溜中看得出来。赏其歌而知其民,颂其谣而知其俗。所以,周文王特别置了一个采诗官,让他采集民间的歌谣,从中分析老百姓的所思所想,为其治国纲领的制订提供依据,这实在是一个好的传统啊!”
经这么一点破,杨博明白张居正为什么好此一道了。他叽咕着说:“王篆也是个鬼精,他居然能弄到首辅想要的歌谣。”
“博老,这两首歌谣不是王篆弄到,而是仆亲耳听到的?”
“哦,你在哪里听到的?”
张居正呵呵一笑,便讲了前天晚上发生的一件事情。
第十三回 访衰翁决心惩滑吏 弃海瑞论政远清流
却说数月前张居正在方老汉家门前逮捕王九思闹出一场风波之后,他心中一直挂牵着方老汉一家,不知他们是否受到牵连遭人报复。尽管他曾两次派王篆前往安抚打探情况,回答说都无问题,他仍放心不下。前天晚上,他又派人叫来王篆,陪他亲自去方老汉家一趟。
在家中吃过晚饭,张居正换了一身青衣便服,带了几名便衣马弁,与王篆各坐一乘两人小轿,不多时就到了方老汉所住的巷子口。两乘轿子在此停了下来,王篆领着张居正来到了方老汉的杂货铺门口。
杂货铺已经上了窗板,大门也关得严严的。一名便衣马弁上前敲门,大声问:“有人吗?”
连问了几声,才听见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回答:“谁呀?”
“是王大人。”马弁回答。
“哪个王大人?”门里头有人蹑足走来,声音充满警惕。
“是我,”王篆对着门缝儿说道,“方老爹,我是上次来过的巡城御史王篆。”
“哎哟,恩人哪!”
大门吱一声打开,一个模模糊糊的干瘦人影走出门口,又是作揖又是打拱。王篆上前扶了一把,轻声说:“方老爹,我们屋里说话。”
王篆与张居正随了方老爹进了堂屋,马弁们都留在了外头。堂屋里黑灯瞎火的,方老爹摸摸索索点了油灯。一边点灯一边解释道:“这屋里本是掌着灯的,小可听见敲门,怕又是歹人,就噗一口吹熄了。”
灯一亮,方老汉认清了王篆,纳头就要下跪,王篆赶紧把他扶住,指着张居正说:
“方老爹,您看是谁来了。”
张居正笑吟吟地站着说:“方老爹,这一向可好?”
“好,好,”方老汉嘴上答道,一双昏花的老眼却在张居正身上溜来溜去,因为张居正身着青衫便服,显然他没有认出来,“王大人,这位贵人是?”
“方老爹,这是张阁老。”王篆大声提醒。
“张阁老?”
方老爹惊得浑身一颤,不由得又凑近一步,看到张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飘然长须,这才猛然记起,顿时在张居正面前双膝一跪,喃喃说道:
“大恩人哪,小可有眼无珠,竟没有认出来,还望大恩人恕罪。”
方老汉磕头如捣蒜,王篆上前把他搀起。方老汉情绪激动难以自制,竟忘了招待客人犹自唠叨:“听说大恩人当了首辅,这是上天有眼,咱这贱地,如何能让恩人的贵脚来踏……”
见方老汉不能自持,张居正与王篆各自觅了凳儿坐下。张居正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打量方老汉,几个月不见,这方老汉完全变了一个人。只见他眼窝深陷形销骨立,满下巴胡子拉碴,套在身上的裤褂也都是皱巴巴的。他很想在客人面前掩饰自己的重重心事,但强作欢颜的后面依然让人能感到他有着至深的哀愁。见他如此恍恍惚惚,张居正动了恻隐之心。待方老汉唠叨完毕,他问道:
“方老爹,您杂货铺的生意可还兴旺?”
“杂货铺?”方老汉凄然一笑,“还好,还好。”
张居正看出其中有隐情,开导说:“方老爹,你不用隐瞒,有话直说好了。”
方老汉愣了一会儿,喉管里忽地涌起一口痰来,他猛咳几声,才叹气说道:“实不瞒阁老大人,小可的杂货铺已关了两个多月了。”
“这是为何?”
没想到张居正这一问,倒把方老汉心中的苦楚全都勾了起来。自从他的儿子方大林被王九思当街打死之后,这个案子便成了京城的第一大案。刑部、大理寺、东厂、锦衣卫等一应办案部衙,走马灯一样,几乎不隔天地到方老汉家问事取证。常言说得好,穷人怕接媳妇,富人怕打官司。只要有惊动官府的事,有多少银子你都赔得进去。单说方老汉家,来一起胥吏皂隶各色差人,哪怕问了三两句话,都得打发一顿酒饭,见人封几个脚力钱。开头,方老汉一心只想着给儿子伸冤报仇,花再多的钱也不心痛。各衙门办案的吏卒,都是些能在干骨头上吮出血来的刁钻蚂蟥。吃了原告吃被告,本是他们的行规。如今这个案子,王九思是个无家无室的人,又已经关在东厂大牢里,人都见不着,又从哪里去榨油水?因此差人们便都把弄钱的主意打在方老汉身上。一个多月下来,可怜的方老汉做一辈子小生意,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一点家底就被敲得一干二净。可是这王九思究竟偿不偿命,却还一直没个说法。其实这案子有东厂把持,任什么衙门都插不上手。方老汉只是个本本份份的苦主,这里头的一淌子浑水他哪能知道?只要是个皂衣皂裤的公门中人,他都当是一个得罪不起的王爷,都是能替儿子伸冤的恩主。所以,大凡进门之人,他都是好酒好肉的款待,现钞现银的打发。又过了一个多月,不但把方老汉的几个家当吃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欠了一屁股烂债,一家人赖以活命的杂货铺也山不显水不显地垮了下去。看看家中什么都没有了,差人们也不再上门。直到此时,方老汉才明白这些衙门中的吸血鬼并不是为了给他伸冤,而是挖空心思前来敲榨钱财。好端端的一个殷实之家,如今已是家徒四壁人财两空。方老汉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只得领着新寡的儿媳和尚未成年的孙女云枝苦熬岁月。
在张居正一再追问之下,方老汉声泪俱下讲出了这段隐情。看到张居正紧绷着脸,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王篆急了,紫涨着脸,对缩在一角兀自抹着眼泪的方老汉说:
“方老爹,你这么多苦处,为何本官来了两次,再三询问,你都不肯直讲?”
方老汉畏葸答道:“小可不敢讲。”
“为何不敢讲?”
“小可心想,冤枉钱已经花去许多,如果讲出来,这些当差的老爷一怪罪,又跑来找碴子拿咱,那小可花出去的钱,岂不白白打了水漂儿。”
“真是岂有此理!”一直咬着腮帮骨一声不吭的张居正,这时终于爆发了,他腾地站了起来,恨恨骂道,“京城之内,辇毂之下,竟有这等徇私枉法鱼肉百姓的公门败类。方老爹,这些人你可还记得?”
“记……啊,不,不记得了。”方老汉吞吞吐吐,张居正知道他仍心存顾忌,便压下火气耐心开导:“老人家,你不用害怕,有我张居正给你作主,看还有什么样的人敢来欺负你。你只要肯讲出来是哪些差人敲榨过你,我必将他们捉拿归案绳之以法,拿走的钱一厘一毫也得吐出来。”
“张阁老,您,您,您老的话可是真的?”
方老汉看着张居正眼睛里的两道寒光,似乎看到某种希望却又不敢相信这是现实,因此激动得语不成句结结巴巴,问得也不甚得体。
王篆听了方老汉的问话,啧了一声,加重语气说:“你个方老爹好不晓事,你以为张阁老什么人,可以随便说着玩的?他是当今首辅,一句话顶一万句,你懂吗!”
“我懂我懂,”方老汉点头哈腰越是激动越显得卑微,“首辅就是前朝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是凡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的。小可我何德何能,芝麻大的事竟惊动了宰相,大林啊,你不该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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