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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员的晋升制度,按成宪来自于考察。每三年对官员考察一次,优胜劣汰。若一连三次考察均无过错,称为九年考满,例该晋升一级。到了隆庆五年,童立本在仪制司主事任上满了九年,头两次考察都顺利过关。这第三次考察却出了问题。盖因这年春节,在过了多年穷困的生活之后。他写了一幅聊以自嘲的春联贴在大门上:“白水清茶权当酒,萝卜青菜且为荤。”横匾四个字“也是过年”。谁知这么一件小事却被礼科给事中陆树德纠住,一本参上去说他这是故意讪谤朝廷,往圣明天子脸上抹黑。隆庆皇帝看了折子后批道:“这厮胡诌,念他以往并无大错,这次免了。下次再犯,定不饶他。”惩罚虽免,但熬了九年,眼巴巴熬到一个升官的机会就这样一风吹了。他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认命,继续在礼部主事的位子上艰难度日。童立本先是一家六口,夫妻两人,两个儿子,还有丫环桂儿和一个六十来岁的苍头老郑。夫人过世后尚有五人,全靠俸禄生活。年初,小儿子童从稷回乡参加乡试,童立本将积攒多年的一百两银子让他带回家。一来孝敬一下健在的高堂老母,二来作为童从稷乡试的费用。这样一来,家中经济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每月的俸禄精打细算才勉强度日。上月,礼部尚书高仪去世,衙内官员凑份子公祭。童立本素来敬重高仪的人品,如今斯人已逝,他越发怀念高仪的雍容大度。为了表示心意,一咬牙就抠柜缝儿,把藏着的最后五两银子翻出来交出凑了份子。当月的生计就出了问题,苍头老郑出去借了一两银子的高利贷。原以为拿到七月份的俸禄后迅速还上。没想到一厘俸银没拿到,只领回两斤胡椒,两斤苏木。放高利贷的都是人精,掐准了童立本支俸的日子。他人还没进门,讨债的已坐在家中了。听说没有钱还,那伙就动手拉他的驴子。京官上班,原先规定二品大员以上才能乘轿,余者皆骑马。后渐渐禁令松弛,九品官也可以乘轿了。从此京城中轿舆塞道。为了脸面,再不济的官员,得弄一顶二人抬小轿坐着招摇过市。像童立本这样骑驴子上班的官员,倒真是寥寥无几了。
这会儿见讨债人要牵走驴子,童立本急了,连忙放下官架子与那人商量,是否可以拿胡椒苏木抵债。那人死活不要这些东西。说到最后,那人便把刚拿回家的一石米搬走了。这样一来,童立本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就完全没有了接济。米缸里的存米还可应付半个月,童立本当即对桂儿说,家中从此每天改吃早晚两顿,中午的饭免了。另外让老郑提着那两斤胡椒两斤苏木到街上叫卖。桂儿穷人家出身,深知眼下家中困境不能轻易度过。两餐饭被她改成两顿粥,除了保证童立本的一碗稠稀饭,余下三人连同她自己喝的都是米汤。再说老郑每日提胡椒苏木出门,晚上回来,手上拎着的仍是苏木胡椒。这样一连二十几天过去,不但桂儿连童立本也沉不住气了。再拖延两三日,家中就要完全断炊。今天是第二十三天,已经暮色朦胧,仍不见老郑回来,两夫妻坐在堂屋里。料定又是凶多吉少。偏偏那头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头嗷嗷乱叫,它也饿得青肠见白肠,寻不到东西吃。
大门吱呀一声,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老郑回来了。天已黑尽,桂儿起身找了半截子蜡烛点上。可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老郑进门。童立本心下生疑,挪步到门口一看,只见老郑一尊木偶样伫立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
“老郑,你这是干啥呢?”童立本问。
“老爷。”
老郑涩涩地喊了一声,当即就在泥地上跪了。他是童立本在山东登州同知任上招来家中的老仆,已跟了他十五六年。
“跪啥呢,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讲礼节做甚,进来回话。”童立本没好气地训斥。
老郑磨磨蹭蹭回到堂屋,耷拉着脑袋站着,童立本见他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知道又没有卖出去,脸顿时沉了下来,申斥道:“怎么又没有卖出去?”
老郑抬起头望着童立本,委屈地说:“老爷,这十几天,小的把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店铺跑遍了,就是卖不出去。”
“为什么?”童立本犟脾气又发了,“这胡椒苏木,都是国库里拿出来的上等好货,难道偌大一个北京城,找不到一个买主?”
老郑眼泪巴沙答道:“老爷,难哪。”
“胡说,”童立本一拍桌子,气咻咻地说:“分明是你老糊涂了,找不着地方。”
老郑仍跪在地上,借着一闪一闪的幽明烛光,只见他已是老泪纵横。因为又累又饿,他的身子左右摇晃。他翕动嘴角,本想说点什么,突然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地。慌得童立本夫妇赶紧上前搀扶。怎奈两人也是忍饥挨饿气力不支,折腾了好半天,才把老郑弄到躺椅上。
童立本此时已是虚汗淋漓眼冒金花胸口一阵一阵发慌。桂儿也是脸色惨白气喘吁吁,但两人都顾不得自己。躺椅上的老郑还是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桂儿去厨房舀了一碗凉水来,两人把老郑嘴巴撬开灌了几口,少顷,老郑才悠悠醒来。他见童立本蹲在身边,感到不妥,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依然是头重脚轻撑坐不起。
童立本按住他,负疚地说:“老郑,看你满头虚汗,一天没吃东西,饿晕了。”
“是啊,躺着养养神吧。”
桂儿也在一旁安慰,连连叹气。
老郑向他夫妻俩投来感激的一瞥,仍咬着牙撑坐起来,艰难地说:
“老爷,听小人斗胆说一句,不要指望店家能收购你的苏木胡椒了。”
“这是为甚?”
“开头几天小人不愿意告诉你,现在不说不行了。”老郑又喝了几口水,止了止心慌,接着说道:“老爷其实应该明白,在京的官员,大大小小有好几千人,每个人都领了胡椒苏木回家,加起来有几万斤之多。家家都想把胡椒苏木变成现银,说起来真不是容易事。现在,整个北京城,大街小巷走的都是卖胡椒苏木的人。十个人卖,却不见得有一个人买。虽也有一些店铺收购,但人家只收购那些官大势大人家的,收了吏部官员的,再收户部的,然后又是兵部、刑部。老爷所在的礼部,人家瞧也不瞧。还有就是那些朝中的一品大员,加上那些地位虽低,但手上有实权的官员不用出去卖,自有人家上门来用重金收购。出的价钱竟比市价高出好多倍。这些官员拿到胡椒苏木折俸,竟比直接拿到俸银还要划算。只苦了老爷你这样的官,既无实权,又无显赫品秩,说起来是六品官,在京城里住了十来年,就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我拿着胡椒苏木送到贴着告示收购的店家。人家开口就问:‘哪个府上的?’小的回答:‘礼部仪制司童大人府上。’人家嘴一瘪:‘什么铜大人铁大人,没听说过。’就再也不肯搭理。我站在一旁苦苦央告也无济于事。这一连十天,我处处碰壁。见到这般光景,倒真是绝望了。今天后晌,小人路过北玉河桥回来,在桥上站了一会儿,想到这样被人瞧不起,心中像被捅了一刀。若不是要把这四斤胡椒苏木背回来,我真想一头跳进河中,寻个短见倒也省事。待小人回到院子里见到驴子,知道老爷已经回来了,心里头对小人存着指望,因此也就不敢进门。”
老郑说一下,停一下。待积蓄了一点力气再接着说。这样断断续续说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把这段话说完,说到伤心处,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巴嗒巴嗒掉在地上。待他吭吭哧哧说完,桂儿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大哭起来。院子里的那头小叫驴受了惊扰,也跟着低一声高一声的嚎叫。
就在童立本合府哀嚎之时,位于棋盘街上的淮扬酒肆,正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猜令划拳喧腾酬酢闹热得不可开交。这里是京城吃淮扬菜最好的地方。如果是白天,远远就可看见店前高高树立的酒望子上,赫然书写着“淮扬古风”四字,这是嘉隆转承期间内阁首辅徐阶的手书。这位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笔意腴中含秀,柔里藏锋,极得江浙膏泽之地的文化韵致。京城还有一个酱菜名店叫“六必居”,招牌为严嵩所书。这严嵩虽为奸相,但却是嘉靖一朝难得的书法高手。因此,这两块招牌在京城极为有名,两个店子也因此兴旺发达。多少年来,生意一直红火不衰。
华灯初上,在淮扬酒肆二楼一间宽大的雅间里,一桌酒席刚刚开张。席面上坐了三位男子。其中两位是游七、徐爵,还有一个陌生面孔,只见他四十来岁年纪,穿了一件簇新的团花改机的杭绸衫,头上戴着时下流行的四片瓦的玉壶巾,手上摇着一把苏制的上等乌骨泥金折扇,乍一看,这装扮倒有几分儒雅,像是文墨中人,但若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此人一双猴眼眨巴眨巴总没个停的时候,手上还戴了一枚嵌着硕大一颗祖母绿的金扳指,仅此一点,便让他的十分斯文减了九分。且让人感到他是一个砍掉树儿捉八哥的厉害角色——这评论不假,此人就是京城最大的绸缎店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标。
这样三个人为何凑在一处?说起来有故事:
却说那一天,内阁差吏将三十多斤苏木胡椒亲自送到纱帽胡同张居正府上,交把游七签收,告知这是首辅本月的折俸。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就有几拨子人转弯抹角攀亲扯友地来找游七,愿意用高出几倍的价钱来收购这批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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