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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立本的侍妾桂儿,早已哭哑了嗓子,这会儿躺在床上起不来。坐在木圈椅上的童从社,傻乎乎地嚷着“饿”,并不明白父亲的死是怎么回事。内内外外,只苍头老郑一个人忙。以至
王希烈一帮官员涌进门来,既无孝子还礼,也无半点哭声。这情形反倒比合规合矩的丧礼更觉凄惨。这些官员虽然都是童立本的多年同事,但谁也没有来过他家,乍一看这股子穷酸光景,四壁萧然,蛛网联窗,里里外外没有一件像样具,顿时心里都酸楚得不得了。再听老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了童立本寻死的前后经过,大家更是难过。王希烈当即倡议大家凑份子钱来帮助料理童立本的丧事,并带头捐了二十两银子。众官员不拘多少,你十几两,他三五两,竟也凑出了一百两银子。王希烈又指示礼部仪制司的几位吏员说:“你们是童大人的属下,童家没有人,这丧事就由你们来操办。我看先布置个灵堂,让前来吊祭的人有个落脚处。你们还要花钱请几个哭婆子来,本官听说,哭是很有讲究的,你们务必请几个会哭的,要哭得昏天黑地、撕肝裂肺那才叫好,并且要保证一天十二时辰哭声不断。另外,再请一班吹鼓手,有人来祭奠,就大奏哀乐。童立本在礼部这些年,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因此丧事尽可能办得隆重,以慰他在天之灵。”想了想,王希烈又补充说:“当下最要紧的还有一件事,就是以他儿子的身份写一份讣告,遍告在京各衙门官员。要把童立本的苦处写得淋漓尽致,以争取更多官员的同情,都来捐助点银两,给童立本留下的孤儿寡母弄点赡养费,使他们不致于冻馁而死。这些事都务必做好。”王希烈说完,准备起轿回衙,忽见苍头老郑把半死不活的桂儿扶了出来,朝王希烈面前一跪,气若游丝地说道:
“部堂大人,奴家有份东西给您。”
“什么东西?”王希烈俯身注目。
桂儿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王希烈接过,原来是童立本的绝命诗。王希烈吟哦一遍,顿时如获至宝,让在场官员传阅。众人看了,好一阵窃窃私语。王希烈看出大家的不满,趁机抖着那张纸说道:
“你们看看,这是胡椒苏木折俸以来,死的第三个人。第一个是储济仓大使王崧,第二个是章大郎,童立本童大人是第三个。这是谁的罪过,谁的呀?”
屋子里鸦雀无声,大家心里明白王希烈矛头指向的是谁,但谁也不敢接这个茬。这时候,一直跪在地上的桂儿又呜呜地哭起来,王希烈赶紧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关切地问:
“童夫人,童大人死时,除了这首绝命诗,可还有遗言。”
桂儿木讷地摇摇头。苍头老郑在一旁小声答道:“部堂大人,咱家主人死时,是把那两小袋胡椒苏木挂在脖子上的。”
“看看看,这就是遗言,”王希烈情绪激动,义愤填膺说道,“童大人遗嘱,要把胡椒苏木退还给户部,咱们不能拂死人之意,王得才!”
“小的在。”
一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子从人缝儿站了出来。此人是一个老典吏,在礼部司务手下当差多年。王希烈盯着他,说道:
“你现在就把童大人的这两袋胡椒苏木,送还给户部。”
“这……”
王典吏知道这是个麻烦事,怕惹火烧身。王希烈看透他的心思,讥道:“你怕担干系是不是?拿着童大人的绝命诗去给他们看,就说是咱王希烈让送的,你怕什么!”
“小的遵命。”
王典吏退回一步,这时有人小声插话道:“听说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标,今儿早上贴了告示,大量收购胡椒苏木。”
商人有几个是好东西?”王希烈没好气地斥道,“咱宁可丢到粪窖里去,也不卖给他。”
“部堂大人说得对,无论无何,不能让铜臭熏染士林。”有人大声附和,“有种的,就学童大人,把这胡椒苏木,退还给户部!”
“对,退回去,为童大人伸冤!”
众官员的情绪终于被撩拨起来,童家小屋里,已是一片沸腾。
第二天,在京各衙门官员,几乎都收到了如下这份讣告:
诸世伯世叔:
家父礼部仪制司六品主事童立本因所领俸禄两斤胡椒、两斤苏木不能变为现钞,生活无着,求借无门,万般无奈,只得含恨于昨夜悬梁自尽。呜呼,六品乌纱,举家如同乞丐;廿载宦海,到头三尺白绫。岂不悲哉,岂不恸哉!
不孝之子
童从社
童从稷泣告
这份讣告由吏员起草,本司郎官修改,最后送给王希烈亲自审定再行誊抄,然后送达京城各大小衙门。讣告虽短,却相当煽情。许多官员读后都动了恻隐之心,莫不相邀前往童立本家祭奠。按京城吊仪,每位前往的官员都会送去一道挽幛。灵堂里放不下,就摆在院子里,院子里摆不下,就摆到大门外,到后来,整个一条胡同都摆满了灵旗挽幛。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被请来哭丧的十几个哭婆子特别卖力,只要人一来,她们就撕肝裂胆地干嚎,加之吹鼓手们也各尽其责,吹吹打打弄得气气势势,特别是那一只唢呐,时而呜咽时而凄厉,直聒噪得几条街都不得安宁。
这天上午,在祭吊的人中,来了两个显眼的人物,一个是吏部左侍郎魏学曾,另一个则是张居正的亲家刑部右侍郎刘一儒。两人都是三品大员,到目前为止,前来祭吊的官员就数他俩品秩最高。一看到他俩的轿子抬进胡同,在现场指挥操办丧事的王典吏赶紧让吹鼓手们大奏哀乐,在呜哩哇啦的唢呐声中,十几个哭婆子尖着嗓子,一齐放了悲声:
哎哟——
我的童大人嘞,我的童大人,
你凭什么这样的狠心,
丢下傻子儿,丢下苦命的老婆
一脚踏上奈何桥,
要去阴曹会阎罗,
满街的人都在说,
这是胡椒苏木惹的祸……
哭婆子们个个嘴巴滑溜,编词儿应景都是高手。加之哭功到了家,嘴一瘪就哭,一哭就有眼泪。听得她们凄凄惨惨的哭诉,前来的吊客有几个不动情的。
却说魏学曾与刘一儒两人在哀乐声中一前一后进了灵堂,祭拜完毕,早有人把灵堂中挤满的挽幛挪走了两副,临时把他们的挽幛换了上去。挽幛上照例都书了挽联,众人挤上前来吟读,刘一儒写的是:
天下斯文同骨肉
人间涕泪动参商
魏学曾写的是:〖HT5F〗〖GK2!〗
赴黄泉已无告,管不得社稷生死
卖胡椒而不售,又遑论官帙荣衰
这两副挽联,刘一儒纯粹是举哀,其心也沉,其情也殷。魏学曾则不然,字里行间,都是借题发挥的怨气。刘一儒做人一贯拘谨,不巧在这里碰上了京城里有名的“魏大炮”,且知道他专门与自己的亲家作对,心知再呆下去会惹出是非来。连忙把随身带来的十两银子放在操办丧事的王典吏手上,拔腿就出了门,正欲登轿,后面传来重重的一声喊:“刘大人,请慢走一步!”一听就知道是魏学曾的声音。刘一儒无法,只好放下刚刚撩起的轿帘儿,回转
身来,魏学曾已站在对面了。
这些时,魏学曾虽然不像王希烈那样上蹿下跳几近疯狂,却也不曾闲过。一是就京察之事向王希烈通风报信,二是凡来吏部拜会他的人,一概接待毫不闪躲。这个人同王希烈不同,他不搞阴谋,但“阳谋”却一天也不曾停止。王崧死后,他本着对太监内侍天生的仇恨,一次次到王崧家里慰问,正是受了他的影响,王岩才铤而走险为父报仇。今日来吊唁童立本没想到会遇到刘一儒,便想通过他把自己的怨气传给张居正,于是拦住了他。“啊,魏大人,”
刘一儒弯身一揖。喊了一句,竟没有了下文,只站在那里干笑。
“刘大人,举哀一完,你就赶紧撤身,是怕咱魏大炮把你吃了?”魏学曾开口就呛。
刘一儒仍是干笑着,答非所问地说:“童立本实在可怜,所以下官略具薄仪,前来一奠。”
“现在的京官,又有几个不可怜呢?如果不拿胡椒苏木折俸,童立本会死吗?”魏学曾说着,抬头望了望高远的蓝天,长叹一声,接着说:“以实物折俸,国朝一百多年来,仅有那么几次,没想到我辈会轮上。先帝在的时候,宁可减后宫嫔妃的头面首饰,也不肯亏欠外廷官员们的俸银。如今大行皇帝音容犹在,高阁老怆然离京,你那位亲家江陵先生辅佐幼主开展新政,原也无可厚非,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这个令百官万民举世瞩目的新政,竟从苏木胡椒折俸开始。刘大人,你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刘一儒是荆州府夷陵县人,与张居正既是同乡又是同榜进士,因此两人过从甚密结为亲家,张居正唯独一个宝贝女儿张若兰嫁给了刘一儒的大儿子刘勘之。刘一儒向来居官自守颇有清名。张居正入阁数年,他从来不攀附,不结纳,只是老老实实做自家职位份内之事,因此在京官同僚中颇有好评。魏学曾正因为这一点,才敢在刘一儒面前泼辣说话。
刘一儒听了魏学曾夹枪夹棒一席话后,心里头颇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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