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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学曾,还不退下去!”
金学曾正要磕头谢恩退下,只见李太后摆摆手,喘着气儿说:
“慢!”
“太后。”冯保紧张喊了一声。
李太后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望着金学曾,口气缓和下来:“你下午就找他冯公公,从内廷供用库中支银,宛平县衙填补的银两,一厘一毫都退回去,你明天就去宛平办这件事。”
李太后态度的突然转变,金学曾不知是祸是福,小心答道:
“太后,臣奉旨办差,只是说明所查的实情,并没有要太后退还子粒银的意思。”
“要咱退子粒银,你有这个胆吗?你自己说过,你还是个蚂蚱官!”李太后说着又动了火气,转向张居正言道,“张先生,宛平县令沈度,给他革职处分,永不叙用!”
张居正犹豫着没有回答,跪在地上的金学曾,却肆无忌惮地嚷了起来:
“太后,下官有话要禀奏。”
冯保怕金学曾火上添油,急得跺着脚嚷道:“你闭嘴!”
李太后瞪了冯保一眼,问金学曾:“你要禀奏什么?”
“下臣要为沈度辩解几句,”金学曾涨红着脸说,“沈度实心为朝廷办事,在宛平县令任上,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这样的好人不但不能提拔,反而要遭受撤职处分,如此处置,有失朝廷公正!”
“放肆!”这一次是张居正吼了起来,他指着金学曾怒斥道,“你在官场呆了几天,懂得什么叫朝廷公正,嗯?在太后面前如此张狂,凭你刚才这几句话,本辅就可以将你撤职查办!”
金学曾因为一时性急而直言犯上,经张居正这一骂才清醒过来。他虽然承认自己情绪偏激,却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此刻勾头跪在那里,满脸沮丧一声不响。他哪里知道,张居正的怒不可遏,其实有一多半儿是在做戏。这位首辅明里骂他,暗里却是为了保他。张居正已经看到李太后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怕她按捺不住发作起来。如果从她嘴中说出“撤职查办”四个字来,那就是不可更改的懿旨。金学曾刚刚开始的仕途生涯立马儿就会终结,因此张居正抢先发言。他知道金学曾不服气,便也想借此机会敲打这头“叫驴”,于是继续斥道:
“太后要将沈度革职,这是英明之举。连这一点你都看不出来,还充什么能人!依本辅来看,将沈度革职的理由,至少有三:第一,三宫子粒银因天灾难以收齐,沈度竟胆敢将学宫银与养马银挪用贴补。这件事设若传了出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太后强要,这不是陷太后于不义么?第二,身为朝廷命官,不敢作端直之士,谨于法令以治县,而是唯唯诺诺委曲求全,挨了前朝勋爵杜继祖的耳批子也不敢上奏朝廷,这是十足的庸官;第三,这沈度已在宛平县当了四年县令,对子粒田的种种弊端,应该说早就是了如指掌。可是,皇上何时见他就此事写过只言片语?身穿官袍就禄食俸之人,不敢为朝政直谏建言,这样心中只有自家得失而无皇上的官员,留着他又有何用!”
李太后要将沈度革职本是一句气话,没想到张居正居然深察幽微说出这一番深刻道理。在对张居正大加赞赏的同时,又增强了对自己处事能力的信心,她问金学曾:
“首辅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金学曾早就听“懂”了首辅的宏论——明里是在训斥他暗里抨击的却是子粒田的弊政——顿时间他对首辅炉火纯青的政治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答道:
“首辅的话,下臣听了如醍醐灌顶,经首辅点拨,下臣才悟出了太后的英明睿断。”
几句奉承话,让李太后心情转好。她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
“子粒田对朝政的危害,究竟有多大?”
金学曾本想回答,但看到张居正有启奏的意思,便自谦地说:“下臣奉旨去宛平县调查,所知情况终是一孔之见,不敢妄奏。”
张居正觉得这正是他向李太后陈述财政改革的好机会,略略打了一下腹稿,缓缓言道:
“国朝自圣祖皇帝以来,已历九帝,每个皇帝在位时,都曾对皇亲国戚近侍功臣赏赐土地。前些时,臣曾派人去宗人府查过簿册,截至隆庆六年止,在籍皇室宗亲有八千二百零三人。其中亲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五位,长子四十一位,镇国将军四百三十八位,辅国将军一千零七十位,奉国将军一千一百三十七位,镇国中尉三百二十七位,辅国中尉一百零八位,奉国中尉二百八十位,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位。这些宗亲,每个人名下皆有赏赐田地,多的有一千多顷,最少的也有八十多亩。全部加起来有四百多万田亩。这仅是宗亲,若加上外戚、勋贵、功臣、内侍、寺观等赐子粒田,数字之庞大,一时还难以统计出来。去年户部统计,天下所有州府税粮,大约二千六百六十八万四千石。而领食朝廷俸禄者,计有文官二万四千
人,吏五万五千人,武官十万人,卫所七百七十二个,旗军八十九万六千人,廪膳生员三万五千八百人。朝廷所收税银,根本无法应付这庞大开支。两相比较,每年所缺税粮大概一千多万石。眼下的情况是京衙缺禄米,卫所缺月粮,各边缺军饷,名省缺俸廪。户部尚书王国光出掌天下财政,不过两年时间吧,那满头乌发倒是白了一多半。不为别的,就为一个人不敷出,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
说到这里,只见万和探头朝里看了一下,冯保踅到门边同他耳语几句,万和又轻手轻脚走了。李太后一眼瞥见金学曾还直挺挺跪在那里,便问道:
“跪了这半日,你这膝盖酸也不酸。”
“酸。”金学曾咧了咧嘴。
“前朝有臣子觐见时应对有错,被罚往午门长跪,一跪就是一天。身子骨儿还不能倒架,看来,你的跪功还不到家。这里没你的事儿了,去吧。”
金学曾难得有机会听到首辅关于国家财政的长篇大论,本极有兴趣听下去,却没想到李太后要他退下,他只得叩首谢恩,怏怏退了下去。
客厅里,张居正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言道:
“国家兴亡,重在吏治;朝廷盛衰,功在财政。我万历皇上登极两年以来,虽垂髫少年,却天纵英姿,决心开拓新政,当一位垂范后世的英明君主。这实乃社稷之大幸,苍生之大幸。自前年京察始,臣每有建议,皇上都虚心采纳,并颁旨例行天下。正因为有皇上的全力支持,臣才能审事量权,揣情谋断。且喜今日,普天之下,百端补治清慎勤明的吏治新局面已经出现。这是盛世的好兆头,但还不是盛世。因为,时下国家的财政,尚在非常艰难的境地。”
李太后从来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如此意气风发地议论国事,包括她的已经大行的丈夫隆庆皇帝,也包括她的一言九鼎的儿子万历小皇上。趁张居正喝茶润嗓子之机,她插话问道:
“如何扭转国家财政的困境,想必张先生早已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了。”
“臣自隆庆二年人阁担任辅臣,就一直关注财政问题,”张居正怕说哕嗦了李太后不耐烦,故尽量言简意赅,“江南三大政,漕政、盐政、河政,都是财政,北边之屯田、茶马交易,也都是财政,方才太后问及的子粒田问题,就更是财政了。天下田亩,额有定数,勋贵手中多一亩子粒田,朝廷就少一亩田赋。臣算过一下,如果仅从宗室所有子粒田中,每亩抽三分税银上交国家,朝廷就多了一百二十多万两银子。这相当于一个蓟辽总督麾下十万将士一年的开支。如果全国所有的子粒田都如此办理,则北方九边的军费几可解决一半。”
“有这么多吗?”李太后问。
“臣认真计算过,误差不会太大。”
李太后立刻盘算起来:慈宁宫在宛平县的子粒田一百七十多公顷,若征三分银上交国库,一年差不多要拿出五千多两银子,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她知道,如果自己带了这个头,天下所有子粒田的拥有者,则都不敢违抗。仅此一项,朝廷一年就多了几百万两银子的收人。张先生为天下计,方有此议,自己断不可为些小私利而不支持他,何况这天下又攥在自己儿子手中。主意既定,她便对张居正说:
“张先生心忧财政,本是替皇上操心,哪一个想当英明君主的人,不想实现富国强兵的愿望?一个丁门小户的人家,打开门来尚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大事,何况一个国家?手上没有银子,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咱看你提议的财政改革,就从子粒田改起。每亩加征三分银,这数码儿不大。你回去让户部拟条折子送给皇上,让皇上批旨允行就是。”
张居正没想到李太后答应得这么爽快,感动地说:“太后如此通情达理,臣惟有披肝沥胆报效皇上。国家财政,只要开源节流,一方面杜绝贪墨侈糜之风,另一方面针尖削铁广开财路,臣保证不出两年,财政拮据的状况,就会根本转变。”
“有你这句话,咱就放心了,皇上也就放心了。”李太后说着浅浅一笑,又道,“本当说今天到大隆福寺来散散心的,谁知又板起面孔谈了这半天的国事,咱真是有些乏了。”
“是臣烦累了太后。”张居正一脸歉意说道,“请太后回大内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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