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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不免心有所动,又问,“苏州女孩儿,怎么跑到真定府来了?”
钱普答:“玉琴与玉意两个,本是卑职贱内房下使唤的丫头,贱内好一点琴棋书画,倒把她们两个都调教出来了。卑职这次带她们来,是让她们一路照顾首辅大人,权当书童之用。”
张居正昕罢倒没有推辞的意思,只是笑着问玉琴:“长途颠簸,你受得了这个苦吗?”
玉琴答道:“这大轿平稳,坐在里头像呆在家里,苦不到哪里去的。”
张居正下得轿来,又围着大轿转了一圈,他心中对这轿子着实满意,一来是可以在轿上处理公务;二来倦了也有个睡觉的床铺。但如此庞然大物,路上方不方便?便问钱普:
“这乘轿子得多少个人抬?”
“三十二个:”
“方便吗?”
“方便得很,”钱普说着一拍巴掌,命令在一旁垂手侍立穿着一色号衣的三十二名膀大腰圆的佚役,“你们抬起轿来,在这院子磨两个圈儿给首辅大人看看.”
众佚役得令一齐上前各就各位,领头的喊一声“起轿”,佚役们腰板一挺,起步在院子里喜了两圈,那轿子不闪不跌非常平稳。张居正笑道:
“三十二人抬大轿.自古未曾有过,这是你钱普的创建。”
得了赞扬的钱普,心里头乐滋滋的,他一脸巴结的神气,闪了张居正一眼,半是吹嘘半是真情地回答:
“卑职乍一得到首辅南归的消息,头一个念头就是这两千多里路途,该要受多少颠簸之苦.便大胆设想制作一乘轿子,既可批阅公文又可卧床休息:于是从苏州找来几个匠人,商量着制作出这乘大轿来。”
“为何要请苏州匠人?”
“大凡技艺之事,非江南莫属,而江南之能工巧匠,大半出自苏州。”
“看不出,这钱普还是个有心人。”张居正在心里头把钱普赞扬了一句,忽觉心情大好.言道:”承你好意,本辅就换乘你这顶大轿了。”
第三天中午,大队人马进得真定府城。前有戎装铳手,后有金甲侍卫,中间旗牌森列.鼓乐导引,簇拥着一长列轿队,打头的那乘三十二人抬雕栏黄缎国帘大轿,像一座移动的金碧辉煌的殿宇,真定府的升斗小民.何曾见过这等的威严显赫,几乎是倾巢而出,万人空巷挤到路边来看热闹。他们知道雕栏围帘大轿里坐的是当今皇上的老师.权倾天下的首辅张居正,莫不想一睹伟人丰采。但花格明窗被遮得严严实实,两边各有十六名手执金瓜,腰悬金鞘大刀的护车使骑着奋鬣扬鬃的蒙古高头马揽辔而行——这气势直把人震慑,围观的人莫不啧啧称奇。
在一路不停的“嗵嗵嗵”礼炮声中,车骑队伍在位于南门大街的真定府衙门前的广场停下,张居正的大轿直接抬进府衙的仪门,先期赶来迎接的钱普亲自搬过雕花轿凳,打开轿帘儿躬请张居正下轿。待将他请到下榻处安顿妥当后,随行一干人众才敢散开,在真定府接待人员的安排下,各自觅地儿解鞍休息。
当晚,在真定府宽大的廨厅里,钱普举办盛大的酒会为张居正接风。打从离开北京,张居正已走过了十几个府县,当地官员都揣想首辅位极人臣,在珠玑满眼锦绣错综的京师,什么样的珍馐奇饫没有尝过。即便烹龙炮凤,也只当家常便饭。为了讨首辅喜欢,他们都纷纷挖空心思搜罗“地方风味”的吃食,七大盘八大碟一古脑儿地搬上筵席。北方饮食味偏咸,油偏腻,这两样恰是张居正的大忌。因此,每次一上席面,张居正就胃口全无,虽然每顿饭的菜肴水陆皆过百品,他依然觉得无可下筷处。地方官员们只觉得这位首辅太过挑剔难以接待,却没有想到首辅为何不给面子。闻听这些消息,钱普闷在肚子里暗笑,他笑保定府的官员们都是些背时鬼,在首辅面前装出个依头顺脑的样子,却不肯下实在功夫研究首辅的口味,真正制订出出奇制胜的菜单。
却说钱普把张居正从下榻的驿店请进府衙的宫灯璀璨光如白昼的廨厅,一见这隆重盛大的场面,张居正当即皱下眉头,嗔怪言道:
“钱普,随随便便吃顿饭,为何要如此铺排?”
钱普因与首辅打了两天交道,已经知道一点深浅,再不像当初只一味地惧怕。这会儿腆着脸答道:
“打从大明开国,到如今也有二百来年了,咱真定府不要说没有首辅到过,就是六部九卿也来得极少,张大人你是第一个来咱真定府巡视的宰揆。中午人城时,首辅大人您自家也瞧见了,咱真定府阖城百姓都挤到路边欢迎。人潮汹涌,举城如狂,小民拥戴之心,于此可见。再说咱真定府上上下下数百名官员,心情也同小民一样,都想有机会拜识首辅尊颜,聆听首辅教诲,为了满足官员们的愿望,卑职才安排下这顿席面。”
听了钱普一番解释,张居正也不好再说什么,摇摇头挪步入帏,在六扇红木山水屏风护着的主宾席上坐了下来。自他一人真定府地界,心情变得大好。前两天赶路没见什么人,今天正好趁此机会与当地官员见见面。
此时,众官员都已入座,三十桌席面挤得满满囤囤,宴会开始前,钱普照例有一个开场白。当担任司仪的真定府同知拍巴掌告知大家安静时,钱普便从张居正身边站起来,整整官袍,然后一清喉咙,侃侃言道:
“自古以来,凡天道与人道相合,则国家昌盛,老百姓安居乐业。我大明王朝,特别得天道眷顾,凡朝廷遇有转折之期,甚或奸人当道之时,天必生一人以靖之。如此情况,史不乏例。如英宗北狩,陷入虏酋也先的毡幕,则生一个于肃愍,勇担国事,弥缝艰难;后又有趟宦刘瑾谋逆,陷天下斯文于不堪,则生一个杨文襄.拨乱反正.还威福于皇上;江西宁王朱宸濠反叛起兵,则生一个王阳明,拯危诛暴,妖氛顿解;武宗皇帝大渐,宠臣江彬阴蓄异谋.觊觎帝座,则生一个杨文忠王晋溪,力除危祸之机,深固国本:这些人都是国家治乱之良臣,都是巨奸大滑的克星,是对病之药,手到病除……”
说到这里,钱普觑了张居正一眼.见他微垂双睑,坐在那里像人定的罗汉:心知这开场白的引言太长,引不起他的兴趣,于是慌忙掉转话头,细说当今:
“这些前朝善事,后人效之,力行而不倦。天生一世之才,必足一世之用,此言不谬。但前世这些良臣,比之当今首辅张大人,则其移山心力,又稍逊一筹。古人言圣人受命,拯溺怀德,归罪于己,推恩于民。大明无偏照,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这几句话用在张大人身上,是再贴切不过。”
“试想张大人于隆庆六年临危受命之时,当今圣上髫龄十岁,主少国疑,祸机四伏。张大人仰惟圣情,俯察民意,除官场恶蠹,弘远大之规,观成败于前踪,访得失于当代。从隆庆六年秋天发生的胡椒苏木折俸事件,到去年冬天发生的夺情风波,这六年间,张大人经历了多少艰难!如今圣上端拱无为,百官勤勉尽职,万民乐业,四海威服。这太平盛世的建立,就因为皇上为天下选了一个好宰揆。张大人宰辅风范,垂之后世,则国家千万年之灵长之祚,亦可以预卜矣……”
钱普慷慨激昂,讲到此处,博得一阵响亮的掌声。一直半闭着眼睛的张居正,这时也礼貌地欠了欠身子,向拊掌的官员们表示了感谢,掌声一落,钱普继续讲道:
“天有不测风云,首辅令尊张太公遽然登仙,首辅痛不欲生,然为了朝廷社稷,天下苍生,他不能归乡守制。只能将哀毁骨立之悲痛深藏于心中,不以皇上为重,黎民为务者,安能有此舍一己之孝而尽天下之忠的胸襟?凭这一点,首辅就是我们这些人臣的万世楷模。这次首辅归乡葬父,途经我们真定府,我们全府五州二十七县的所有官员,心情是既悲痛,又兴奋。悲痛的是首辅大孝在身,首辅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们恨不能亲到江陵披麻戴孝,临棺一恸。但是,悲过恸过,我们又兴奋异常,毕竟,首辅来到了我们真定府,我们真定府所有官员,今天能够与首辅坐在一起,真是莫大的荣幸。现在,我提议,为首辅的光临,大家满饮此杯!”
“干!”
“干!”
众官员一起齐身,同声端杯高喊,整个廨厅喧声震耳。钱普双手端着酒杯,恭恭敬敬走到张居正跟前,言道:
“请首辅赏脸,饮下这杯酒。”
自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代表皇上在京郊真空寺设宴班送,张居正小饮了三杯.过后这么多天,他可是滴酒未沾。今晚上他原本打算还是酒不沾唇,但一来是钱普这番话让他开心,二来现场这热烈的气氛也让他感到盛情难却:此时只得站起身来,端起杯子与钱普碰了一碰,笑道:
“难为你说了这么多的奉承话,就依了你,干这一杯!”
敬过酒,司仪又扯着嗓子高声宣布:“现在,敬请首辅大人训示!”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张居正知道在这种场面下,一番讲话是必不可免,因此早就打了腹稿。这会儿他缓缓离席走了几步,一双犀利的眼睛环场巡视一周.廨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几乎都屏住呼吸:张居正先是淡淡地一笑,然后才开口言道:
“方才,你们的知府钱普钱大人,当着本辅的面,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不管他真心与否,总还是有拍马屁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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