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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合用于老夫?”张四维不解地问。
“大人当五年次辅,一直装聋作哑,现在,是您惊雷劈空利剑出鞘之时。”
张四维眉毛一蹙,回道:“瞧你兴抖抖的样子,说话高一句低一句不着边际。什么利剑出鞘?”
李植挪正了座儿,再不敢吊儿郎当打野岔,而是敛了笑容一本正经言道:
“依卑职猜测,眼下皇上心里头最嫉恨的还不是冯保,而是张居正。”
“你怎么会这样想?”张四维问。
“大人还记得万历六年皇上因醉酒而调戏宫女的事情吗?”李植舔了舔嘴唇问道,“按理说,皇上的宫闱秘事,外臣既不能打听.更不能干涉!张居正不但干涉,而且还替皇上起草《罪己诏》,刊载在邸报上。对于一个九五至尊的皇上,如此听任大臣摆布,岂不是奇耻大辱?”
张四维觉得李植这番话无甚新意,说道:“《罪己诏》一事是有些过分,但这并不能费陉张居正。李太后当时在盛怒之下,有心要废黜当今皇上,另立潞王,是张居正劝说李太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就是症结所在。”李植两道稀疏的眉毛一阵颤动,身子朝前一俯,觑着张四维,神秘兮兮地说,“据说皇上当时跪在奉先殿门口,苦苦哀求李太后不要废黜他,李太后硬是板下脸来不松口。为何张居正一劝说,李太后就能回心转意?这里头的奥妙,叫皇上不得不深思啊!”
“你是说……”
“皇上肯定会这样想:咱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又贵为九五至尊,为什么咱在圣母心中的地位,反倒不如一个张居正?”
“你瞎猜疑什么?”
“大人,卑职并不是瞎猜疑。其实,宫廷内外,早有一些议论不胫而走,说李太后与张居正之间的关系暧昧,已超越了君臣界限……”
“闭嘴!”
张四维断喝一声,李植吓得一缩舌头把底下的话吞了回去。其实,关于李太后与张居正的传闻他也听到一些,但他根本就不相信。张居正虽然喜欢女色,但绝没有胆量去打李太后的主意。李太后钦慕张居正是真,有时也难免有一些私情,但她更没有勇气越过皇家道德藩篱。退一万步讲,纵然李太后行为有失检点,也必定是天下第一等机密,有谁胆敢将它捅出来?皇家秘事讳莫如深,不要说胡猜乱讲,就是有心打听者,也必将招来杀身之祸。张四维恼恨李植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便把脸沉下来,厉声斥道:
“从此以后,不许你再提这件事。”
李植点点头半晌不吭声,见张四维瞅着屋顶出神,复又鼓起勇气,小心言道:“座主大人,卑职并不是要捕风捉影谈张居正的隐私。而是想提醒您,可以从这件事上,揣摩皇上的心思。”
“皇上心思?”张四维揉了揉发涩的眼袋,疑惑着问,“你能揣摩出什么呢?”
李植答道:“皇上大婚之后,懂得男女私情。他不愿意让任何一个男人取代他的父亲隆庆皇帝,在李太后的心中占有地位。一旦这个男人出现,他必定将他置于死地而后快。”
“皇上的这种心态,不谷也有所体会。”张四维脑子里念头一转,又道,“可是张居正已经去世,皇上的万千嫉恨,岂不化为乌有?”
李植诡谲地一笑,回道:“咱家乡流传一句粗话,叫‘狗赶出去了,屁还在屋里头’。如今朝廷上,虽然走了张居正这只狗,但满衙门都还留着他的屁。”
张四维皱了皱眉,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嘴里放干净一点。”
李植半尴不尬地一笑,又道:“卑职私下猜度,皇上嫉恨张居正,决不会因为张居正一死了之。早晚有一天,他会对张居正进行清算。”
张四维这时想起张鲸偷偷透露给他的一些关于皇上的信息,便觉李植分析有几分道理,喟然叹道:
“皇上毕竟年轻,如今满朝文武都是张居正的亲信,势大难欺啊!想清算他,谈何容易!”
“大人此言差矣,”话一出口,李植便觉不恭,他朝张四维歉意一笑,又绕弯子说道,“京城一到冬日,滴水成冰雪厚三尺,可是一到夏天,骄阳之下,你上哪儿看得见一片雪花?自然节令与政坛规律,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四维拿起桌上的一柄碧玉如意,一边捻着一边答道:"理是这么个理儿,关键在于皇上。”
李植又是一笑,冒了个响炮:“依卑职看,关键不是在皇上。而是在您这位新任的首辅大人。”
“为何在我?”张四维一愣。
“皇上欲改弦更张号令天下,必欲通过内阁控制五府六部各大衙门来实现。内阁首辅如果不深谙皇上心术,行政调度南辕北辙,则灾祸必起肘腋之间。遍查历代故实,皇上开掉一个首辅,犹如脱掉脚上一双臭袜子,是太容易的事。张居正是大明开国以来惟独一个例外,这是因为皇上登极才十岁髫龄。所以,张居正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今,皇上已长大成人,经过十年历练,早已深沉练达洞察幽微。老座主接替张居正,成为万历王朝的第二任首辅,也是万历皇上亲自执政后的第一任首辅。数月之间,沧桑已变,大人若想稳踞宰辅之位,就必须彻底与张居正决裂。”
李植一番宏论,在张四维听来虽有不敬之辞,但细心一想却也在理,于是悠悠问道:
“如何一个决裂法?”
李植答:“张居正执政十年,无论是吏治还是财政都过于苛严,多少势豪大户,都将他恨之入骨。”
“可是,天下老百姓还是欢迎他的改革。”
“哼,在庙堂之上,帝禁之中,老百姓又值几何?”李植鄙夷地啐了一口,“成天围着皇上转的,全都是公卿巨贵,有哪个老百姓能见到皇上?”
“这些道理不用你多讲,”张四维既想听李植的见解,又怕他高谈阔论,遂言道:“不谷且问你,如果皇上真的有心清算张居正,他会怎么做?”
“拿掉冯保!”李植脱口而出。看到张四维盯着他的眼光有几分惊愣,又接着解释,“皇上目下最忌惮的,还是他的生母李太后。过去十年,李太后通过张居正与冯保这两个人来辅佐小皇上,名为教诲,实则控制。如今张居正已死,若再去掉冯保,李太后等于被人剜了一双眼晴,她就是还有心控制皇上,也无能为力了。”
张四维凝神想了想,说道:“现在马上弹劾冯保,各种条件尚不成熟。据说,皇上现在还很怕他。”
“那是因为皇上还没有把握把他扳倒。卑职认为,现在最要紧的,是让皇上懂得使用威权。要让皇上真正地明白,冯保是他的奴才,而绝不是他的主子。”
“言之有理。不谷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还威福于皇上。”张四维兴奋地扬起手中的碧玉如意。忽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扬起的手又无力地垂下来,沮丧地说,“只是不知何故,皇上一直不肯单独召见我。”
李植一双小眼睛转得飞快,突然又呲牙一笑,说道:“卑职倒有一个主意,大人不妨试试。”
“请讲。”
“卑职听说,皇上颇好银钱,也曾多次打主意从太仓划拨银子,但都遭到张居正抵制。眼下恭妃娘娘快要临盆生育,内廷正是用钱的时候,大人何不指示户部,主动拨一笔银子到内廷供用库?“
“唔?”
张四维一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想了想,又道:“户部尚书梁梦龙,与冯保关系非同一般,到太仓拨银,首先得过他这一关.”
“依卑职看,梁梦龙在这件事上不会阻拦。皇上得子举国欢庆的喜事,他犯不着冒犯皇上。”
“这个倒是。”
张四维点点头,决定明日亲自到户部走一趟。
八月十一日凌晨,启祥宫里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的啼哭。恭妃娘娘王迎儿胎气发动顺利产下一子,这便是后来加封皇太子的朱常洛。朱翊钧于万历六年春月间大婚,至此已有四年半时间,与他结缡的正宫娘娘王皇后始终没有怀孕,而宫女王迎儿偷沾雨露,竟奏承祧之功,这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恭妃临盆之前,宫内宫外着实忙碌了一阵子,宫内的太监宫女在李太后的亲自督促下,做好了一应接生准备。从产婆奶娘到摇篮尿片,事无巨细,或人或物,一样样都置办妥当。龙虎山道士还专门开坛请下九九八十一张“龙种降生诸神回避”的符咒,遣人日夜驰驱送达京城,如今都贴在启祥宫内外窗门路口。
太子于丑时三刻诞生,一直守在启祥宫门外一宿不曾合眼的冯保,竖着耳朵听清了婴儿的啼哭并问明这小家伙的胯下长了一只小鸡鸡时,顿时满心欢喜,立刻亲往乾清宫向皇上报喜。皇上与皇后也未曾合眼,与太监们凑在一起玩马吊牌等候消息。一闻这喜讯,都笑得合不拢嘴,又一起赶往慈庆慈宁两宫向两位皇太后报喜。此时的紫禁城内,早已是一片沸腾,东西两条长街上,到处灯火通明。数十座大殿宫院的门口,都挂起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各处值殿太监采女,都穿上簇新的礼服四处道贺。首先是启祥宫门口,接着是整个大内到处都燃起了鞭炮。后花园中的谯楼和午门前的五凤楼上,都同时奏响了悠扬激越的大钟……
很快,紫禁城中这股子闹热的气氛惊醒了京都的百姓,已经沉入梦乡的人们纷纷披衣起床走上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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