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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就知道张居正是一个“铁面宰相”,但她却认为张居正的铁面无私只是体现在官场政务中,对她,这位赫赫首辅所给予的却全部是花前月下的温柔体贴。当她心急火燎替邵大侠求情希望张居正网开一面时,没想到换回的竟是一记重重的耳光。至此她才明白,张居正的铁石心肠是不分内外的,她寄托在张居正身上的所有美好的憧憬,刹那间全部幻灭。平日小鸟依人幽怨自卑的她,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座曾给她带来无尽欢乐和无尽闲愁的积香庐。
在出走后最初的一段日子,玉娘万念俱灰,一心一意要皈依佛门:随着岁月推移,当她愤懑的情绪渐趋平静,她又开始怀念在积香庐的那些日子。临风把盏,对月调筝,每每想到张居正对她的似水柔情,她就心下惆怅愁绪万端。但她并不因此后悔离张居正而去,对他不肯援手拯救邵大侠,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但是,当她听说张居正的死讯后,顿时如遭雷击。就在那一刻,她发觉自己对张居正仍然爱得很深很深。此后,她对这位已经死去的“铁面宰相”梦魂牵绕,思念之情一日浓过一日。特别是万历皇帝对张居正发动清算之后,她所爱慕的人——这位昔日跺一脚大明社稷江山也要抖三抖的赫赫首辅,竟然变成了万劫不复的罪人,这种遽变,玉娘说什么也不能接受。就在张居正家中的亲人一个个在荆州饱受折磨之时,远在扬州的玉娘,镇日里也是以泪
洗面。过了五月中旬,她突然打点行装,辞别南慧禅师,雇了一条船,从扬州运河进入镇江,然后溯长江而上,她要赶在张居正死去一周年的忌日抵达荆州,把积蓄了五年的生离死别的所有创痛和悲伤,全部携到张居正的坟前倾诉。
玉娘乘坐的小轿,在一处稍高的土阜前停下。这时暮色渐浓,归鸟的羽翼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玉娘走出轿子四下一张望,看到前面不远处隆起一个大土堆,便问轿夫:
“那就是张首辅的坟包吗?”
“是的,”轿夫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答道,“去年,张首辅的灵柩从北京运回来,在这里安葬的时候,是何等的荣耀。九月份为他举行下葬仪式,参加的官员有上千人。这坟是北京工部派官员来督修的,那规模势派,直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咋舌。你脚下站的地方,是原来的神道,两旁的石人石马,摆了一里多路长,如今都毁了。神道铺着的石板,也都撬起来砸碎了,坟地周围的围墙全被推倒,守坟的几间房子也拆了。坟包原来高三丈,遵皇上的旨意,也削去了两丈。你看,如今它矮趴趴的样子,同我们乡下草民的坟头有什么两样?唉,可怜哪!”
轿夫叹息着,从轿子里拿下一只盖着青袱的竹篮和一只布囊,然后辞别而去。此时周遭一片冷寂,没膝的蒿草,摇曳着令人发怵的凄凉。玉娘前行几步,距坟前的墓碑只有一丈来远。这墓碑显然更换过。原先的墓碑高六尺,镌有万历皇帝亲自书丹“张文忠公之墓”六个大字。那墓碑被毁之后,族人为其立了一个简单的石碑。玉娘两眼盯着这块粗糙的米青石碑,借着暮霭中最后的光线,玉娘认清了碑上的五个字:
张居正之墓
顿时百感交集,她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下,泪水潸潸,声音颤抖地说了一句:
“先生,玉娘看你来了。”
周遭已经完全黑暗了下来,偶尔三两只萤火虫,在杂草间明明灭灭。一声宿鸟的鸣啼,将一直掩面啜泣的玉娘惊醒。她又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返身从毁坏的神道上找到轿夫放下来的那只竹篮和布囊。竹篮里放着一壶酒,一卷诗——那是当年在积香庐她与张居正的唱和之作。布囊里除了一张琵琶,别无它物。她重新回到墓碑前面,打着火镰将那卷诗烧掉,一边烧,一边梦呓般地喃喃自语:
“先生,你的诗,奴婢一直牢记心头,‘落日千山风浩荡,金戈铁马楚狂人,虞姬伴我轻生死,一回执手一阳春。’当初读到这首和诗,奴婢心中就有不祥之兆。先生啊,你位极人臣,有能力拯救大明的江山,为何就不能拯救你自己?一如老和尚说你精于治国,疏于防身,不幸被他言中。先生啊先生,项羽兵败垓下,到死都有虞姬相伴。如今,你在这里躺了整整一年,玉娘才来看你,你将奴婢比作虞姬,奴婢不配呀!”
一边说,一边哭。那一卷记载了两人私情的清词丽句,终于在欲圆未圆的月华下,变成了一只只哀婉低回的灰蝴蝶。看着它们旋转、蹁跹、破碎、沉落,玉娘拭了拭泪,又缓缓摘下头上的东坡巾,一头乌黑的长发顿时披散了下来。抚着墓碑,只听得她又轻声说道:
“先生,奴婢这次来看你,就再也不会同你分开。”
玉娘说着,又从布囊里取出那张琵琶。她刚要面对墓碑席地而坐,忽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窸窸簌簌的脚步声。
“谁?”玉娘惊问。
“我。”
只见一个人影从坟包左侧转了过来,玉娘本能地后退一步,尖着嗓子追问:
“你是谁?”
“金学曾。”那个人影已经踱到跟前,与玉娘面对面站着,只见他拱手一揖言道,“玉娘姑娘,久闻你的芳名,没想到在这里与你见面。”
玉娘早就听说过金学曾这个名字,并知道他是张居正生前最为欣赏的干臣,禁不住好奇地问:
“你是那个会斗蟋蟀的金学曾。”
“在下正是。”
金学曾苦笑一下,黑暗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双眸灼灼生光。他自万历八年回浙江老家守制后,一直布衣葛服足不出户。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阙,暗地里他仍十分关注张居正推行的万历新政。因他离开官场已有几年,加之为官时廉声卓著,没有任何把柄让人可抓。所以,在万历皇帝亲自主持的对张居正的清算中,他没有受到冲击。但他坚信张居正的改革没有错,至于张居正本人,虽然并不是没有可指摘之处,但瑕不掩瑜,他依然是大明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中兴名臣。对张居正遭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他深感愤怒却又无从表达。所以,也是特选了张居正的忌日前来荆州凭吊。玉娘来的时候,他已在这里呆了小半个时辰,他因在荆州税关任上得罪过不少地方士绅,所以不想被人发现。玉娘轿子抬到时,他便躲到坟地背后。当他确信在墓碑前哭诉的只有玉
娘一人时,这才又慢慢蹀躞出来。玉娘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
“你为何也来这里?”
“同你一样,也是特地赶来祭奠首辅。”
“你从哪里来?”
“杭州。”
“啊,你比奴家走得更远。”玉娘凄然一笑,对着坟包说道,
“先生,你睁开眼睛看看,终于有一个官员来看你了。”
金学曾摇摇头,纠正说:“玉娘,在下并非官员。”
“啊?”
金学曾简单地介绍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然后说道:“官场龌龊,原也不值一提。玉娘,首辅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千里迢迢赶来祭奠,他必定陶陶然,欣欣然,对着这中天朗月,满满地浮一大白。”
玉娘沉默了一会儿,激愤地说:“奴家始终不明白,张先生生前以国为重,忠心辅佐皇上,死后不到半年,就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惨下场,这究竟为的什么?”
金学曾捻须一叹,答道:“只因他整饬吏治,清理财政,推行的一系列重大举措,虽有益于朝廷,有利于百姓,却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势豪大户。”
“皇上不是支持张先生么,他为何出尔反尔?”
玉娘口无遮拦问出此话,倒叫金学曾犯难。他虽然早已是布衣身份,却仍不敢指责皇上。稍一思索,他才绕了一个弯子委婉答道:
“自古忠臣,未必都有好报。”
玉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一次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墓碑,动情地说:
“张先生若还能再活一次,不知他是否还有勇气,像先前那样不避权贵料理国事。”
“我相信,他还会那样!”金学曾肯定回答。
“是吗?”
玉娘对金学曾的回答感到惊讶。金学曾看了看玉娘,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玉娘说:
“你看看这个。”
借着火镰打出的微弱的火光,玉娘抖开那张纸,只见上面写道:
二十年前,不谷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垢秽之,吾无间焉。有欲割取吾耳口
鼻者,吾亦欢喜施与。
万历元年答阅边总督吴尧山
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顾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务,而一时士大夫不肯为之分谤任怨,以图共济,
将奈何哉?计独有力竭行之而死已矣!
万历五年答总宪李渐庵论驿递
既以忘家殉国,遑恤其他!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不之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国事。
万历六年答词道林按院
不谷弃家忘躯以殉国家之事,而议者犹或非之,然不谷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毁誉关头打不破,天
下事断无可为。
万历八年答学院李公
玉娘读罢,沉吟问道:“金先生,这几段话都是张先生生前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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