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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阁老和肃卿兄、太岳兄不知道,这几个时辰王爷是怎样过来的。”谭纶挑起话头时眼睛已经有些湿润,“王妃在寅时便开始临产,两个时辰接生嬷嬷都没能接下来,是突然想起府里有李时珍去年留下的催生丹,取了来给王妃灌服下才保住了母子平安。”
徐阶、高拱、张居正这才关注地打量面色依然苍白乏力地坐在中间圈椅上的裕王。
谭纶接道:“这边王妃难产,王爷还要惦记着你们,冒着雪到大门外看了几次。真怕这次你们有谁回不来呀。”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无非像周云逸那样,把这条命献给大明就是。”高拱说这话时一股豪气,“王爷喜诞了世子,我大明朝就中兴有期。我们这些人,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坐在这个位子上,此时还不争,倒不如死了好。”
“可大明朝也就你们这些元气了。”裕王似乎恢复了些力气,伸手拿起铜盆上那把铜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声音由于疲惫仍然细弱,“要是朝廷连你们几个都没有了,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辅佐皇上匡正时弊。”
“皇上还是圣明的。”徐阶接言了,“不至于会出现那样的后果。”
高拱道:“可今天这个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王爷,说出来让人灰心,去年那些烂账全都报了。”
“今年总算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徐阶又接着说道,“开支控制了,没有再给百姓加赋税。但愿浙江改农田为桑田的事能办好。”
“办不好的。”张居正一开口便十分明确。
裕王和谭纶都望向了他。
张居正向裕王解释:“在御前,严嵩提了个方略,要将浙江百姓一半的农田改成桑田,说是只要今年江浙能多产二十万匹丝绸,就能弥补国库的亏空。当时我们就想到,他们这是又想出了一个名头借机兼并浙农的田地。利令智昏,全不想一个省一半的百姓失去田地,又是倭寇闹事的地方,不出数月大乱将至。”
“你们当时为何不向皇上陈奏?”裕王一听便又急了。
高拱答道:“严嵩的话一落音,皇上立刻便准了旨。同时恩旨农田改成桑田以后不得加征赋税。皇上怎么也就不想一想,这个方略一旦推行,严党在浙江的那些心腹立刻便会勾结富商巨贾不要命地争买百姓的田地。”
“高大人张大人所虑极是。”谭纶接话了,“农田改成桑田以后且不加税,一亩桑田比一亩农田的收成便要高出五成以上。这些桑田如果都在浙江那些官商手里,从种桑养蚕到织成绸缎中间便又能省去了买丝的环节,利润可想而知。”
张居正:“子理说得透彻,严嵩提这个方略一多半是为了弥补他们造成的国库亏空,不一定有这些算计。可严世蕃他们怂恿严嵩提这个方略前事先准定已有了详细的图谋。”
“不能让他们得逞!”高拱站了起来,“当时没能奏阻,下边我们也得想法子补救,不能让这个弊政在浙江施行。”
“怎么能阻止他们?从朝廷到浙江都是他们的人。徐师傅,你老怎么想?”裕王望向了一直没有吭声的徐阶。
徐阶只向裕王欠了欠身子,却将目光望向了张居正:“太岳有没有具细的想法?”
张居正没有立刻接言,而是想了想才答道:“浙江也不是铁板一块,严党的人里也不是没有心存良知的人。要撕开一个口子,有个人我看可以争取。”
“谁?”高拱立刻问道。
张居正接道:“当然得是能担大局的人。”
“你说的是胡宗宪?”高拱紧接着又问道。
“正是此人。”张居正笃定地答道,“他是浙直总督,又兼着浙江巡抚,不只严嵩,皇上也十分信任他。我们要是有人能说动他,让他向严嵩和皇上剖陈利害,这个弊政就有可能无疾而终。”
“太岳,书生之见。”高拱立刻不以为然了,“他这个浙直总督可是从知府任上在严嵩手里一步一步拔擢上来的。不是说哪棵树都不能挪,胡宗宪这棵树的根可是深埋在严嵩府里,你想挪他也挪不过来。”
裕王这时竟将目光望向了谭纶。
“我看太岳的这个想法可以深谈。”谭纶接道,“王爷知道,几位大人都知道,胡宗宪曾经和我有深交,他这个人在大事上还是有见解的。从他当浙直总督这几年来看,虽然台面上都顺着严嵩和严世蕃,但牵涉到朝廷大局他总能稳住。”
高拱不以为然:“就算这样,谁去争取他?疏不间亲,他会听我们的?”
张居正接道:“当然不能直接让他听我们的,但可以派个人到他身边让他明白利害得失。”
“派哪个人去?”裕王本是望着张居正,见张居正的目光一直望着谭纶,立刻便明白了,也转望向了谭纶。
谭纶只好接言了:“这就不用问了。要去当然是我去。可总得有个职分,让我名正言顺地待在胡宗宪身边,才有机会向他进言。”
所有的人都一振,互相交换着目光。
“我看这步棋可以一试,有谭子理在胡宗宪身边,争一分是一分。”话说到这样的实处徐阶谨慎表态了。
“那就让子理先到胡宗宪身边去。”裕王撑着圈椅的扶手站了起来,“只要能唤起胡宗宪心中那点良知,大局或不至于不可收拾。”
“不能够只为了收拾破局。”张居正激昂起来,望向谭纶,“子理,你这一去,还想不想回来?”
谭纶一怔,反问道:“什么叫想不想回来?”
张居正回道:“想回来就一定要在浙江烧起一把大火,然后将这把火从浙江烧到京师,烧到严嵩严世蕃他们身上来。如若不能,你也无颜回来见王爷,或者自己就倒在了浙江。想清楚了,你去还是不去?”
“太岳这话问得好!”高拱立刻拍膝站了起来,“要么不去,要去就不是什么争一分是一分!”
裕王被二人的话说得立时紧张起来,又望向了徐阶。徐阶倒不在意两个后进在裕王面前否定了自己,但毕竟自己才是这几个人甚至全大明朝清流的定盘星,远忧近虑自己都得把着:“切记住,浙江管丝绸的可是司礼监下辖的江南织造局。”
“师傅虑的是。”裕王立刻被提醒了,目光虚望着前方,“倘若牵涉到织造局,便牵涉到宫里,牵涉到皇上。谭子理还是不要去了。”
张居正、高拱二人的激将,谭纶在意料中,虽事关自己的生死,他倒也并不看重,大丈夫要真能如此轰轰烈烈干他一场,马革裹尸本是应有的归宿。但徐阁老一句江南织造局引出裕王的惊怯,却使谭纶从心底处冒出一丝酸楚——裕王说这话时显然不是担心自己的生死,而是深惧司礼监,深惧皇上。
这一点剜心的酸楚反倒激起了谭纶的去志,他目光深望着裕王:“王爷放心,臣这一去决不会牵涉到宫里,更不会牵连到王爷和诸位。只要吏部能给我一纸浙直总督署参军的任命,明天我就启程。”
裕王本是极敏感的人,徐阶高拱张居正又何尝听不出看不出谭纶说这番话时心底的潮涌。一时,大家都有些尴尬,全黯在那里。
谭纶反而笑了一声:“王爷,今天可是正月十五,赏我一碗元宵吧。”
这就有些“今日别燕丹”的味道了。不只裕王,徐阶高拱张居正都不禁心中五味杂陈,一齐望着谭纶。
恰在这时,一个宫女从里间出来了:“王爷,王妃说,都午时末了,是不是该给各位大人上元宵了?”
“上元宵……立刻上元宵……”裕王的声音有些沙哑,沙哑中难掩几分哽咽。
“再上坛酒吧。”高拱大声说道,“我们陪谭子理喝!”
——他竟忘了,自己一行是奉旨来恭贺世子喜诞的。
第二章
在浙江,经过一个冬季的枯水季节,桃花汛也过了,农历四月,新安江水便到了水量最为充沛,慷慨地从它流经的各个堰口浇灌两岸无边稻田青苗的时节。江水而且是如此澄澈平静,不禁使人联想到《道德经》上那句“上善若水”的箴言,顿生无穷的感恩之思。
可今年所有的堰口都被堵住了,上天恩赐的新安江水被两岸的大堤夹着白白地向下奔流。张居正等人的预见全被言中,朝廷改稻田为桑田的国策一开始推行,就给浙江的百姓带来了灾难。淳安县境内的新安江大堤上,这时竟站满了挎刀执枪的士兵和衙役,杭州知府马宁远带着属下的淳安知县常伯熙、建德知县张知良正在强制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
大堤上,一眼望不到头跪着的全是百姓,个个脸上全是绝望。大堤下的稻田旁,是一列整齐的战马,马上都是身穿嵌钉铠甲的士兵。
“踏苗!”马宁远发出一声吼声。
马队驱动了,无数只翻盏般的马蹄排山倒海般掠去。不是战场,也没有敌兵,马蹄下是干裂的农田,是已经长有数寸高的青苗。杂沓的马蹄声中,无数人的哭声接踵而起。马队踏过一丘苗田,又排山倒海般踏向另一丘苗田。
“插牌!”这一句吼声是马宁远身边的常伯熙和张知良发出的。
几个衙役扛着木牌奔向已被踏过的苗田。木牌被一个衙役向苗田的正中一戳,另一个衙役抡起铁锤把木牌钉了进去。木牌上赫然写着“桑田”两个大字!
哭声更大了,马队仍在排山倒海般向前面的苗田踏去!
“爹!”突然,一个女人惊恐的叫声在众多的哭声中响起!
许多人惊恐的目光中,一个老人拼命地跑向苗田,跑向马队即将踏来的那丘苗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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