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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是何等精明的人,一听便知话中有意:“是不是改稻为桑遇到了难处,向朕诉苦?”
吕芳:“圣明无过主子。”
嘉靖:“诉苦的话朕就不看了。有苦向内阁、向严嵩诉去。”
“是。”吕芳大声答着,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裕王。
裕王这时面容动了一下,却依然低头站在那里。
嘉靖站了起来:“今天的晚膳朕就不回宫吃了,在这里讨一顿斋饭吃吧。”
裕王立刻躬身答道:“儿臣等叨天之恩,谨陪父皇进斋。”
胡宗宪的奏疏原封不动又退回了严府,皇上居然看都不看,严嵩试图让皇上当着裕王表态的谋算落空了,但毕竟这道奏疏向皇上呈过,既有旨意让自己办,也只好交给严世蕃,让他们谨慎去办。有了这个来回,严世蕃便甩开膀子干了,哪里还理会什么谨慎不谨慎,连夜将罗龙文又召到了府中。一见面,也不说话,只是兴奋地来回踱步,罗龙文也闹不清胡宗宪奏疏这一趟来回的过程,只好坐在书案前,满脸期待地望着严世蕃。
“你这就再给郑泌昌何茂才他们去封信。”严世蕃一边走一边说道,“告诉他们不要理胡宗宪,按我们原来议的那个方案放开手去干。死活也就端午汛这一个机会了,决掉新安江那些闸口,先把那九个县淹了,然后让那些丝绸大户准备好粮食买田。买完田立刻给我种上桑苗,我今年就要见蚕丝。”
罗龙文:“明白。胡宗宪那道奏疏皇上是怎么回批的?”
“胡宗宪的奏疏皇上没有看,这就叫原疏掷回!正好,内阁给他写个驳回的公文,我亲自来拟。老子得让他明白,他头上只有一片云,这片云就是我们严家!”严世蕃停止了踱步,“咳”的一声,哈出了喉间那口浓痰,一口吐去,好大的劲道,直吐到了一丈多远门外的院地上。
第三章
和十几天前相比,胡宗宪那张脸更显得消瘦憔悴了,坐在总督署签押房的大案前,静静地望着他的那道没有朱批“原疏掷回”的奏疏,和严世蕃写的那封内阁的驳文。
“听说奏疏没有御批?”像一阵风,谭纶迈进门就大声问道。
胡宗宪只抬头望了他一眼:“你坐吧。”接着闭上了双眼。
谭纶沉默了少顷,没有去坐,而是凑近案前压低了声音:“上面给我来了信,这件事的始末我都知道了。波谲云诡,上面叫我将详情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
胡宗宪还是闭着眼:“不想知道。”
谭纶一怔。
胡宗宪睁开了眼,却不再看谭纶,低声地说道:“我想,总督署你就不要待了,准备一下走吧。”
“是怕这件事牵连我,还是怕我再待在这里牵连你?”谭纶紧盯着坐在那里的胡宗宪。
胡宗宪眼望着案面,并不接言,面容十分峻肃,峻肃中显然透着对谭纶这句问话之不悦。
谭纶察觉自己失言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真到了朝廷要追究的那天,我谭纶在这里,就没有你胡汝贞的罪。”
“唉!”胡宗宪一声长叹,“都十年过去了,你谭子理还是没有长进呀。我也不知道裕王爷怎么会如此看重你。”
谭纶一怔,接着也不无负气地说:“你是说我还没有学到‘为官三思’那一套?”
胡宗宪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慢慢说道:“你说的是‘思危、思退、思变’那一套?”
谭纶不接言,也是定定地望着他。
胡宗宪依然慢慢说道:“那我就告诉你,我胡宗宪没有退路,也没有什么可变。”
谭纶这才接言:“那我这次本不该来。”
“是不该来。”胡宗宪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谭纶先是一愕,接着脸上显出了一种复杂的失落:“看起来,还是他们知人。”
胡宗宪:“你说的是裕王身边那几个人?那我就直言吧,他们也不过高谈阔论,书生而已!”
谭纶一股气冒了上来。
“听我说完。”胡宗宪紧接着说道,“这一次你谭纶来,我这样做了,你谭纶不来,我也会这样做,你谭纶明天走了,我胡宗宪还会这样做!因此,用不着你谭纶来劝我怎样做,更谈不上事后要你谭纶来替我顶罪!”
谭纶又愕了,定定地望着胡宗宪,目光中显出了迷惘。
胡宗宪不再看他,自顾说道:“朝野都知道,我是严阁老提携的人。千秋万代以后,史书上我胡宗宪还会是严阁老的人。可你谭纶,还有朝里那些清流为什么还会看重我?就是我胡某在大事上从来上不误国,下不误民。我的老家给我竖了三座牌坊,我都五十多了,活到七十也就再熬过十几年,我不会让老家人把我的牌坊拆了!”
谭纶震了一下。
胡宗宪:“你们都自以为知人,自以为知势!可有几个人真知人,真知势?就说眼下由改稻为桑这个国策引起的大势吧,那么多人想利用这个机会兼并田地,浙江立刻就会有将近一半的人没了田地!那么多没田地的百姓聚在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再后年必反!到时候外有倭寇,内有反民,第一个罪人就会是我胡宗宪,千秋万代我的罪名就会钉死在浙江!就这一点,你来与不来,我都不会让他们这样干。你来无论是想劝我,还是想帮我,都只有一个后果,把大局搅砸了!”
谭纶懵在那里,许久才问道:“你说明白些。”
胡宗宪:“当初你谭纶不来,我还可以向严阁老进言,也可以向皇上上奏疏说明事由,我可以慢慢做,比方把今年一半的稻田改种桑苗的方案,改成分三年做完。事缓则圆,大势尚有转圜的余地。”说到这里,他拿起案上的那个没有朱批的奏本亮了一下,“因为你来了,我胡宗宪说的话就是这个结果,因为我成了党争之人!从上到下都把我看成了党争之人,你们想要我做的事我还能做下去吗?那样我要还能做下去,年初朝廷议这个国策的时候,他们早就阻住了,就不会让这个国策落到浙江!”
谭纶沉默了,两眼望着地面。
“现在不只我说的话上面不会听了,我想在浙江做的事只怕也不会让我做了。”胡宗宪这时从大案上又拿起了严世蕃写的内阁那封驳文,“这是内阁驳我这道奏疏的回文,你先看看吧。”
谭纶瞥了一眼胡宗宪,接过那封公文走到南窗前的椅子上坐下,看了起来。
胡宗宪在谭纶看驳文这当间又走到了墙边的案卷橱前,从里面拿出一叠公文和书信。
内阁的驳文本就不长,谭纶又是一目十行,这时已经看完。胡宗宪走到了他的身前,掂着手里那一叠公文和书信:“这是年初以来,内阁不断催改稻为桑的公文,还有严阁老小阁老的书信,你看不看?”
谭纶望了望他手里那叠公文书信,没有去接,深深地转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那双眼也正深深地望着他。
谭纶:“我不看了。”
胡宗宪:“为什么?”
谭纶:“我知道得越多,你干得会更难。”
胡宗宪不说话了,接着慢慢背过身去,那双一直憔悴黯然的眼中这时闪出了泪星:“《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是严阁老重用的人,终有一天要跟着严阁老同落。哪一天大树倾倒,总算还有个谭纶替我说几句公道话。”
谭纶倏地站了起来,眼中也已经冒出了泪光。
“该说的都说了。”胡宗宪紧接着说道,“你也不要回京,这个时候有你在浙江,他们多少会有点顾忌。裕王爷是以参军的身份推荐你来的,你这就到戚继光军营去。官府乱了,军营不能再乱!”
“我现在就走。”谭纶抹了一把脸,疾步走了出去。
这里也许能算是大明朝当时最大的丝绸织造作坊了。
一眼望去,一丈宽的织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通行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过去竟排着二十行织机!
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不同颜色的丝帛,机织声此起彼伏。
在这里出现的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却显然心情很好,脸上都挂着微笑。
一个穿着蓝色粗布长褂,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商人模样却又透着儒雅的人正微笑着陪着三人在通道中边走边看。
“老沈。”杨金水望向陪着他们的那个商人,“像现在这样织,每天能出多少匹。”由于织机声大,他那提高了的嗓门便显得更加尖利。
那个被称作老沈的便是当下专为江南织造局织供丝绸的江南第一富商沈一石。听杨金水问他,也提高了声调,答道:“现在是十二个时辰换两班织。一张机每天能织六尺。”
“天天这样织,一个这样的作坊一年撑死了也就八千匹?”杨金水又尖声问道。
“是。我二十五个作坊,就这样织,每年也到不了二十万。”沈一石做着手势引领着三人,“请大人们去客厅谈。”
一行人走进大厅,沈一石拍了一下掌,立刻便有无数的仆人端着茶具从两侧的小门里轻步走到每个茶几后摆设茶具。
这个客厅大概也算当时苏杭一带最大的客厅之一了。北墙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却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沈一石微欠着身子,一伸手:“郑大人陪杨公公上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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