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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哪……”胡宗宪这句话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雷声吞没了。
亲兵队长大声地问道:“大人,您说什么?”
胡宗宪:“去淳安!”
亲兵队长大声地对大坪里的士兵喊道:“快,把轿抬过来!”
“牵马!”胡宗宪吼断了他,紧接着大步走下台阶,向雨中走去。
那亲兵队长慌了,举着伞连忙跟了下去,一边大声喊道:“马!快将部堂大人的马牵出来!”
一匹硕长的黑马从大门中牵出来了,紧接着一个亲兵挽着一件油衣奔到伞下胡宗宪的背后,将油衣张开,胡宗宪两臂往下方一伸,那亲兵把油衣腋口对准胡宗宪的双手往上一提,紧接着将油衣的帽子往他头上一罩,转到他身前替他系好胸前的系带。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中雨下得似乎更大了,那匹大黑马定定地站在雷电和暴雨中一动不动。
亲兵队长扔开了伞,搀着胡宗宪的一条手臂往上一送,胡宗宪跨上了那匹大黑马。
亲兵队长这才领着所有的亲兵都翻身上了马。
暴雨中,胡宗宪坐在马上依然未动,那亲兵队长夹着马靠向了他。
胡宗宪:“你带两个人立刻去大营,叫戚总兵和谭参军领一千兵即刻赶到大堤,派兵分驻各个堰口抢险,然后叫他们二位赶赴淳安见我。”
亲兵队长大声答道:“是!”接着马头一摆,领着两骑亲兵向雨幕中驰去。
紧接着,胡宗宪两腿一夹,率先向雨幕中驰去。
“干爹!”随着一声像女人般的呼叫,一个人径直推开织造局杨金水的卧室门闯了进来,趔趄着奔到大床边,扑通一下跪倒在杨金水脚前。
杨金水这时里面穿着一套白色的蝉翼睡衫,外面披着一件玄色起暗花的丝袍,正冷冷地坐在床边,望着跪倒在脚前的那人——新安江河道监管李玄。
李玄好不容易把气调匀了些,语调满是惊慌:“九个县,九个大堰口,都、都裂了……有人……有人毁堤,这是要害儿子,害干爹……”
“谁毁堤了?谁要害你了?”杨金水的声调出乎李玄意外的平静。
李玄一愣,紧接着说道:“整个堤,九个大堰口都是儿子去年监管修建的,固若金汤一般,不可能,不可能会决口,可现在每个堰口都决了口……”
杨金水:“天底下哪儿有金汤一般的河堤?哪儿有金汤一般的堰口?”
李玄更愣住了,懵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的声调突然变得柔和了:“芸娘,你起来去拿我的衣服给他换上。”
听到这句话,刚才还满眼惊惶的李玄眼睛一下直了,透过杨金水的身侧向大床里边望去。
一个苗条的女人的身影从杨金水背后的大床上懒懒地爬起来了。
——原来就是在织造局大厅堂披着丝绸的那个美人!
这时的芸娘穿着一件竟比杨金水里边的那套睡衫更薄的蝉翼丝衫,飘飘地下了床,也不看他们,径直到一旁的大柜边,打开柜门,拿出了一套杨金水的衣服,往一旁的椅子上一放,又走到床边,懒懒地爬了进去。
李玄也不敢再多看那芸娘,只好低着眼还跪在那里。
杨金水:“还不起来,把你那身湿皮剥了。”
那李玄还是跪在那里:“干爹,九个县哪!要是淹了,儿子这颗头……”
“死不了你。”杨金水有些厌烦了,“起来,换了衣就待在织造局,哪儿也不要去。”
李玄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突然像是一下省了过来:“这个事干爹知道?”
“知道什么?”杨金水目光一冷。
李玄打了个颤:“我、我也不知道知道什么……”
杨金水:“不知道就是你的福!我可告诉你,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我们是宫里的人,只管老祖宗交代下来的事,地方上的事,捅破了天也让他们地方衙门的人自己跟自己踹被窝去。这几天河道衙门你也不要去了,淹田死人,你都在这儿待着。”
李玄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立刻接道:“那干爹得赶紧给儿子挪个位子。”
杨金水:“已经给老祖宗报上去了,等老祖宗的安排吧。”
“儿子明白。”李玄这一句答得总算有些响亮了,这才爬了起来,到椅子前珍宝般捧起那套衣服,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干咽了一口唾沫,却还赖在那里,接着就去解衣襟上的带子。
“这里是你换衣服的地方吗?”杨金水冰冷的声调甩了过来。
“儿子该死。”李玄不敢再解衣带,捧着那套衣服向门边走去,走到门边又停住了,回头看了一眼杨金水,又看了一眼杨金水的背后,说道:“多谢干爹,多谢干娘……”
杨金水:“去吧。”
李玄这才迈过门槛,轻轻地将门带上。
农谚云:“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而洪水往往涨于暴雨之后。明嘉靖四十年新安江的端午汛就是这样,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天,在半夜时分终于停了。可接下来几天,上游千山万壑的山洪都将倾入新安江河流,水位将不断上涨!
雨停了,涛声更大了。天还是黑沉沉的,无数的火把在淳安境内的新安江大堤上闪烁,在涛声的巨吼中明灭不定,那样的无力,那样的弱小。无数的兵士,还有许多百姓扛着沙包、抬着沙包向着巨大的湍流声方向疾跑!
和着涛声,轰鸣的湍流声是从堰口的闸门发出的。堰口,闸门两侧那两道决口已有五尺来宽,江中的洪水正轰鸣着往这两道决口里冲挤,两道洪流汹涌地冲过决口扑向大堤那方的农田!
几只火把光下,戚继光和谭纶都站在决口边上。
沙包在决口边的大堤上已经垒成了一道墙。
一排士兵站到了垒成墙的沙包边上,还有一些青壮的百姓也站到了沙包墙边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戚继光。
戚继光:“准备下包。”
士兵把长枪的柄端同时插入了最底下的沙包堤面,用肩扛住了枪杆。
一些青壮的百姓也把竹杠插到了沙包的底下,用肩扛住了竹杠的上部。
“下包!”戚继光一声令下。
一面墙似的沙包同时倾入了决口。
无数的目光望向决口。
那么多的沙包,倾入决口却像一把撒进沸锅的盐,立刻被激流冲得无影无踪!
无数双目光立刻黯淡了!
“再扛!”戚继光的脸冷得像一块铁。
那么多士兵,那么多百姓立刻又急跑起来。
这一边,几只火把光下站着总督署的亲兵们,他们的前面,面对大河的堤边,孤独地站着胡宗宪。
谭纶这时悄然走到了胡宗宪的身边。
“堵不住吗?”胡宗宪显然感觉到了走到背后的谭纶,依然望着黑沉沉奔腾汹涌的河流,声音十分低沉。
“事先毫无准备,堵不住是意料中事。”谭纶的情绪却十分激愤,“九个县,九个堰口,我们这里堵不住,那八个堰口更堵不住。他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胡宗宪:“那天马宁远给我送山参,我就应该想到的。几百万生民,千秋之罪呀……”
“如此伤天害理,遍翻史书,亘古未有!任谁也想不到……”谭纶接道,“看这个样子,得分洪。”
胡宗宪一凛,没有立刻接言。
谭纶:“淹九个县,不如淹一个县、两个县。到时候赈灾的粮食也好筹备些。”
胡宗宪:“元敬也这么想吗?”
元敬是戚继光的字。谭纶紧接着答道:“也这么想。但这个决心要你下。”
胡宗宪又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对淳安、建德的百姓也不好交代呀。”
谭纶:“先尽人事。元敬准备让兵士们跳到决口里去堵一次。能堵上,便九个县都让人去堵。死了人还堵不上,对百姓也是个交代。”
胡宗宪慢慢转过了身子,火把光下那张清癯的脸更显憔悴了:“那也得赶紧疏散百姓。”
谭纶:“已经安排了,好在四处是山,百姓疏散很快。”
胡宗宪的目光慢慢望向决口方向,就在这时,那边传来了戚继光的下令声:“结成人墙!跳下去,再推沙包!”
胡宗宪一凛,谭纶也是一凛。
胡宗宪大步向决口走去。
谭纶,还有那些亲兵队紧跟着走去。
决口边,一排垒起的沙包墙上赫然站着一列士兵,手臂挽着手臂,在等待着戚继光下令。
戚继光没有下令,显然在等着胡宗宪最后的决心。这时望着大步走来的胡宗宪,他的目光中也透着悲壮。
胡宗宪走到戚继光面前:“这些弟兄的名字都记住了吗?”
戚继光沉重地点了下头。
胡宗宪:“如有不测,要重恤他们的家人。”
戚继光又沉重地点了下头。
胡宗宪抬起头面对站在沙墙上那列士兵,双手一拱,大声地道:“拜托了!”
“是!”那列士兵依然面对决口,从他们的背影上传来齐声的应答。
戚继光那只手举起了,沉重地下令:“下包!”
那排士兵一声大吼,手挽着手齐声跳了下去!
火把光的照耀下,许多人的眼睛睁大了,许多人的眼睛闭上了。
胡宗宪也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扛着枪杆准备撬包的士兵都把目光望向了戚继光。
戚继光的目光却紧盯着决口中的士兵。
巨吼的湍流中,士兵们的那排人头转眼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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